看着荀攸緩緩隱入殿閣之後的身影,劉協真是既痛心而無奈地說了一句:“若得此人真心與之計事,天下當何憂哉?!”
以古事喻現實,是東漢時人最喜歡的說話方式。當然,也是文化人才能玩得起的一種方式。
荀攸所說白龍魚服的由來,是劉向《說苑.正諫》裡的一段。說的是昔日白龍下清冷之淵,化爲魚,漁者豫且射中其目。東漢張衡在《東京賦》裡便提到“白龍魚服,見困豫且”一詞。
荀攸擡出這段典故,顯然意有所指。
龍變身成了游魚,卻被一個漁夫射瞎了眼睛……荀攸想表達的,遠不可能只是字面上這點意思。最貼切的答案,應該是龍只有披上魚皮,才能潛入潭水;天子只有換上私服,才能外出。也便是說,荀攸在隱晦暗示劉協,他可以趁龍潛九淵的時候、微服出行尋找一番出路。
這個建議,無論對哪方面來說,都是沒有破綻的一條計策。甚至說成是指點劉協刺破長安,這等已經粘稠成一鍋粥困局的一柄利劍更確切一些。
於董卓來講,天子釋權縱情山水外物,會讓董卓更不起疑心;而對於那些一心扳倒董卓的士大夫來說,皇帝撤出這場遊戲,反而使得局勢更加清晰明朗;最後對於劉協來說,此番他若能真的龍潛九淵、在朝外積蓄起風雷之勢,那待日後天時變動,他再出淵時也不再是如今這條受困的潛龍。
由此,劉協纔會真心實意說出有荀攸爲之謀劃,何愁天下不平的評價。但這句是明顯帶着遺憾的評價,是因爲劉協知道,這條建議與其說是荀攸的建議,不如說是自己荀攸爲與劃清界限所道出的脫身之計。
無論如何,從本質上來講,這條計策是劉協用漢室天子的身份逼迫荀攸說出來的。並且,這條計策當中,多多少少也有幾分讓劉協遠離朝堂紛爭的意思。所以,得到這個計策之後的劉協,心中並沒有幾分高興。畢竟,從另一種層面來說,他意識到自己失去的更多。
幸好,劉協從來就不是會沉浸在悲傷情緒當中的人。並且,還有些那種心隨意動人來瘋的味道。咀嚼完今日與荀攸會面的得失後,他當即回頭向冷壽光問道:“你知道如何能讓朕微服出宮嗎?”
冷壽光的回答讓劉協微微有些吃驚,從假冒身份扮成漢廷持兵侍宿的‘小兒官’,到從走馬觀領來御馬在城外接應,甚至從宮中.出行的路線,直到如何躲避長安城中巡邏兵等等,計劃都得十分周詳。
“這些都是你早就計劃好的?”劉協看着幾乎毫不思索便道出這些的冷壽光,感覺實在有些不可思議。
“回稟陛下,這些都是楊大人交代給小人的,聞聽陛下有所問詢,便一一道來。”冷壽光微微眯了眯眼,並沒有作過多的解釋。
但劉協已恍然點了點頭,楊彪早就做出這等出宮之計,顯然不是讓他劉協沒事兒出去玩兒的。唯一的解釋,就是楊彪恐朝廷震盪之時給劉協帶來滅身之禍,提前作此計劃令劉協能有個脫身之計。
而他之所以會這樣,十有八.九是因爲楊彪見識了當年洛陽宮中大亂、宦官劫持天子之亂相,才做出的亡羊補牢之舉。想到此,劉協不由對這位淡薄了名利、甘冒兇險爲漢室盡心謀劃的肱骨老臣多了幾分好感。
“既如此,擇日不如撞日。”劉協捻着手中的花枝笑了起來,對着冷壽光吩咐道:“你還在這裡站在做什麼?去吧,朕考驗你的時刻已經到了。”
“小人遵旨。”冷壽光微微遲疑了一番,雖然擔憂劉協的安全,但架不住劉協那雙惑人心神的眼神,最終還是點頭答應了。
於是,兩人結束遊覽未央宮之行,回到了宣室殿中,冷壽光很快捧來一套小兒官的便衣與劉協換上。至於出宮的符節信物,劉協根本都用不着僞造,只需吩咐冷壽光取來便可。
準備停當之後,冷壽光又已然牽來了一匹御馬,指點着劉協從皇宮當中大搖大擺地走了出去。而他自己則被留在了宣室殿前,守在空房之外,告訴每一個前來問詢的人陛下龍體欠安,不得靠近。
混出宮門的時候,劉協甚至還有些小激動,但令他失望的是,那些從士族大閥當中塞入宮中的侍衛,早已失去了當年漢武大帝時的榮譽和驕傲。在劉協無師自通塞了一些大錢之後,都沒怎麼盤問,便放他出行了。
不過,總得來說,走出宮門的那一刻,劉協的心情還是驀然歡暢起來。今日的天氣很是不錯,往日七月的陽光總是彷彿從天下下着火,炙烤着大地。但今日陽光卻沒有那麼刺眼,空氣當中還有些許的微風,不由令人陶醉。更不要提回首就是鬱鬱蔥蔥的龍首山,別有一番亮麗景色。
長安自古都是漢代最爲繁盛的城市,東西南北的商貿都集散於此,使得長安的市邑熱鬧非凡。班固在《西都賦》中便有對長安“街衢洞達,閭閻且千。九市開場,貨別隧分”的描述。
不過,重農抑商的漢代對於商業活動有着嚴格的控制,有‘午時開市、日落散市’的常規限制。劉協出宮時正差不多午時開市之時,各家酒肆商貿紛紛開市營業,更顯得長安這座古都興隆非常。
劉協信步入市,只見釀酒、醋醬、蜜漿、糧食、熟食、竹木、漆器、染料、金銀銅鐵、牛馬豬羊、筋角丹砂、帛絮細布、文采榻布、皮革藥材、書籍字畫……各行各業什麼都有,商品琳琅滿目,熱鬧非凡。
雖然出來走了走,他的心情已陶醉不少。雖然穿越只有兩天時間,但朝廷當中那等狹窄兇險的氣氛實在將他壓抑太重了,好似一匹被壓疊得無比密實的宮錦,密到難以喘息。一直到此時,這匹宮錦才被徐徐展開,露出本來開放的顏色。
此時的劉協總算明白,爲何漢武帝對郊獵樂此不疲。無論誰在皇城那種地方久居,都會有衝出樊籠一任馳騁的衝動。他伸出手來,感受了一番夏日當中難得的微風,恨不得立刻催馬挽弓,痛痛快快地發泄一番。
當然,這個想法只能在他腦中幻想一番而已。可憐的他,一直惦記着出宮,卻直到出了宮才發現,自己其實根本不會騎馬。只能信手牽着馬繮,無所事事地轉悠。
可沒過多長時間,劉協臉上的笑容便漸漸收斂起來,最後消失不見後,直至又恢復到在皇宮當中那種的陰鷙。在心情終於放鬆之後,他才發現,越遠離市邑,眼前的房屋就越是破敗仄懨,大多數老百姓都面黃肌瘦,神色枯槁。放眼望去皆是雜亂無章的小旗與洗晾的衣物,垃圾遍地,黑水縱流。
仔細回想起來,劉協也纔想到,就算剛纔那些市邑當中的人,也都是一副戰戰兢兢、唯恐過不了今天的惶恐表情。毫無疑問,那是因爲他們在董卓熔銅人、鑄小錢的盤剝奪利下,根本掙不到可以果腹的錢財。並且還要擔憂那些西涼鐵騎猛然衝入商肆當中,搶了他們的貨品、奸yin他們的妻女最後割下他們的腦袋拿去請功……
甚至走了半個時辰之後,劉協已經要開始注意避開地上碎瓦垃圾了。而原本長安用條石鋪就的大路上,縱然落滿泥土,但仍舊可以看出凝固了的褐色血跡。這些道路還中凸側凹,便於排水,可惜兩側的溝渠早被淤泥填滿,發揮不出什麼功用。那些沿途種植的樹木都還在,只不過樹葉稀疏,每隔幾段就有被.盜砍的痕跡,樹底滿是便溺的味道。
終於忽然一聲尖叫傳來,劉協照聲音的來路望去後,臉色已經陰沉地可以滴出水來。原來是爲了爭奪一隻別人啃過後丟棄的果子,幾個流浪兒廝打成一團,個個鼻青臉腫,鮮血長流。
可以想象,長安城中還有無數像這樣的流浪兒,這些孩子衣衫襤褸,面黃肌瘦,四肢就像是乾枯的竹棍一般。但他們只能成天在川流的人羣中鑽來鑽去,爲了獲得一點殘羹剩飯而拼命掙扎。
這樣的世界,不知上演着多少堪比雨果筆下悲慘世界更悲慘的故事。而這些故事,又都這麼活生生展現在劉協的面前,讓他血填胸臆又無能爲力。
然而,就這樣,劉協卻不知道,在這處街衢隱蔽拐角的陰影處,幾雙通紅殘忍如野獸一般的眼睛,正肆無忌憚地盯在他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