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之內,伏壽拿出了一些糕點——她知道劉協有喜歡吃夜食的習慣。
不過,這次伏壽是親手爲一塊鹿脯塗上了魚酢醬,送入劉協的口中。劉協恍然一愣,張口一咬,故意咬到了伏壽的纖纖玉指。
這樣的親密舉動,兩人已駕輕就熟,劉協原以爲會換來伏壽一聲嬌嗔,但令他意外的是,伏壽好像沒有察覺,只是皺着眉頭向劉協問道:“陛下,唐姐姐是不是做錯什麼事了?”
劉協這才很認真地看了伏壽一眼,眼中既有驚訝又有些釋然:是的,以伏壽的冰雪聰明,若是現在還沒看出什麼,那她就不可能是未來的大漢皇后了。
“是不是跟暖心有關?”伏壽見劉協沒有否認,又追問了一句。
劉協略微沉思了一瞬,隨即輕輕捧住伏壽的臉頰,鄭重說道:“壽兒,朕很欣慰你看出了這些,但一個聰明的女人,尤其是朕未來的皇后,會懂得什麼時候把持沉默。”
聽着劉協說出如此諱莫如深的話,伏壽忽然明白了什麼,默默地點了點頭,只說了一句:“唐姐姐是個可憐之人,臣妾希望,不管結果如何,陛下能體恤這一點。”
“亂世中,誰不是可憐之人?唐姬是,有些人也是……”劉協輕輕感慨了一句,不知是在說唐姬還是說他自己。
伏壽聞言,再不開口。也就是此刻,她忽然感覺自己看到了劉協的另一面,也同時感受到了大漢皇后究竟要肩負多少悲怨離愁。
送伏壽回掖庭後,劉協便回到了自己的宣室殿。
燭火搖曳,但微光黯淡,像極了劉協剛剛去過的祠堂。冷壽光已貼心的將宣誓殿的宿衛撤出一丈之外,自己站在了寒風瑟瑟的廊樑下,依稀聽到了宣室殿中若續若斷的談話。
“朕需要一名黑冰臺劍士,武藝要高,人要精明幹練。”劉協對着幻明幻滅的屏風,悠悠開口。
“微臣推薦洛霖。”李儒從屏風後走出,在這樣的氛圍下,他嘴角那自信的笑容,更像鬼笑:“洛霖精通醫術,又得陛下器重,拜在王越門下,如今武藝已不弱於史阿。而史阿不能做的事,由他做便最爲合適。”
“好。”劉協對這個洛霖自然有所印象,他假扮閻羅詐弄王允之事,的確展現出了他的才能:“親自喚他過來,此事朕需親自口授。”
李儒嘴角的笑意更明顯了,他知道,劉協這樣繞過自己這一環節,非但不是疏遠自己,反而是更信任自己的表現。畢竟,做這一行,有些事情不知道比知道要好很多。
不多時,廊樑下的冷壽光只感覺一陣寒風吹過,便見一襲黑影閃入了宣室殿。他條件反射下剛想開口疾呼,但卻感到手中一涼,看清手中那塊令牌後,又對眼前玄衣之人視而不見,閉上了眼睛繼續假寐,什麼都沒說。
“洛霖,上次你裝神弄鬼一事,很是精彩。”劉協看着自己面前跪立的洛霖,發覺半年時日不見,洛霖身上的氣息冷銳了許多。他很滿意,從懷中拿出一張紙條遞給洛霖:“這次,朕要你去揪出一隻真正的鬼。”
洛霖接過紙條,微微一愣,有些不太明白劉協的意思。
“藏在長安中的一隻內鬼。”劉協淡笑一聲,將這個任務繼續解釋清楚。
洛霖這纔看了一眼紙條上的字跡,點了點頭,隨即將紙條丟入火燭上,看着紙條完全被火舌舔爲灰燼後,纔開口道:“屬下必不辱命。”
“辦事去吧。”劉協揮了揮手,突然有些自己有些疲累。明日,他還要應對那勞什子的封臺祭天慶典。
洛霖離開禁中後,不足半個時辰,他便來到了劉協剛剛出現過的祠堂外。
入夜以後,實行宵禁的長安城變的分外安靜,而位於長安郊外荒僻山嶺之上的這處祠堂則更顯得寂寥無比。
到達祠堂五十步的距離後,洛霖很小心地將自己與黑夜融爲一體。他此刻的心情很平靜,平靜到幾乎水波不驚的地步。做到這一點很不容易,但他就是這樣有時冷靜到讓自己感到不可思議的人,也就是因爲這一點,他才被李儒選入了黑冰臺。
冬夜沒有蚊蟲叮咬,比夏夜要安逸許多,至於身體感受到的寒冷,洛霖固執地認爲只要自己不去在意,寒冷就不能侵害自己的身體。所以,這一刻,他將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對這個任務的思考當中。
雖然他對這種思考不太擅長,但幸好劉協交代得十分詳細。這隻隱藏在這處祠堂中的內鬼,已經被陛下敲山震虎。假如她不鎮定的話,今夜恐怕就會按捺不住前去尋找她的同盟討要對策;而假如她鎮定的話,那她……就會在夜完全深謐之後,再去尋找那個同盟。
受驚的小動物,總會想着找到母獸的庇護。人也是動物,這條原理同樣適用。
區別只是,唐姬這隻小動物,究竟能忍多長時間而已——這也決定着洛霖會在這個夜裡挨凍多長時間。
寒風撲朔,洛霖巧妙的利用松柏的陰影,將自己的身體隱藏在黑暗中。就當他盯着祠堂中那盞微明的燭光做好了持久戰心理準備的時候,那盞燭光似乎很憐惜洛霖,竟就在此時毫無徵兆的猛然熄滅了。
洛霖嘴角翹起了一絲弧度,這個女人果然跟陛下描述的一樣,不是個胸有城府的女人。雖然,她的胸部,看起來很有曲線。
很快,祠堂的大門被打開了,洛霖依稀看到一個曼妙的身影,裹了一件大衣走了出來。因爲此刻已是宵禁時間,她沒有打燈籠。也就是說,她要和自己一樣,憑藉着對長安城執金吾衛士巡邏規律的瞭解,躲過那些長安的耳目,到達她的老巢。
看得出來,唐姬很謹慎,用一步一回頭來形容都不爲過。洛霖這時都在心中暗笑起這個女人的拙笨:就算自己要盯梢,也會在距離她至少三十步之外。此時她不過剛離開祠堂,這樣做完全沒有任何必要。甚至,由此還能讓一些無意看到她的人,一眼便看出她有問題。
‘看來,今夜的任務會很輕鬆’洛霖這樣想着,對付一個曾經錦衣玉食,幾乎沒有多少江湖經驗的雛兒,對他來說,確實有些大材小用了。
然而,就當唐姬已然走出祠堂四十步開外,洛霖停止心中冷笑準備現身盯梢的時候,唐姬突然停住了腳步!
她好像發現了什麼,但又有些驚疑不定。可瞬間之後,她便猛然朝着洛霖所在的樹影下清喝道:“出來罷,半夜三更盯梢一個廢王的妃子,你膽子倒不小!”
洛霖這一刻感覺自己的血液都開始僵硬了,憤怒和羞惱的情緒瞬間佔據了他的大腦:自己竟然被這樣一個看似毫無江湖經驗的女子發現了?可笑自己剛纔還那般小覷她,原來她剛纔的一舉一動,完全在戲弄自己!
想到這裡,洛霖幾乎忍不住就要在腦海中宣佈任務失敗了。可也就是這一瞬,他忽然想起了李儒的教導。
‘作爲陛下的暗影,你們肩負着無人理解的重任。必然要做到每臨大事有靜氣,方能處變不驚。或許,世人不可能知曉你們的存在,但陛下卻不會忘記你們。他曾指示臣,只要你們可將這一段煉獄般的經歷當做磨練,他必然會給你們一片陽光下的安逸。’
那一番訓導之後,李儒拿出了一副墨寶掛在了石室當中。洛霖不算什麼文人,但看到那一段留言後,亦然感受到陛下對他們鐵鷹劍士的殷切期望。
那上面寫着:寵辱不驚,看亭前花開花落。去留無意,望天上雲捲雲抒。
雖然,這番話對目前的狀況不太應景,但不知爲何,洛霖偏偏有種釋然的感覺。他身上驟然緊張的氣息隨之輕舒消散,靜下心來,思慮起自己究竟何時被唐姬發現了。
可結果令洛霖有些沮喪,因爲,他實在想不出自己哪裡露了馬腳。
也就是此刻,唐姬同樣緊繃的身子突然放鬆了起來,目光也轉移到了他處,喃喃自語了一句:“看來,果然沒人跟蹤我……”
說罷這句,她再不防備,大步朝着長安城中走去。樹影下的洛霖啞然一笑,隨即目光一毅,蹂身輕出,如鬼影般綴在了唐姬身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