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着圍觀人羣退開的路走進大樹樹蔭,祖昭首先看到的就是被吊綁在樹枝上的張遠,以及平日裡跟張遠親近的兩名遊俠兒。三人垂頭喪氣,如喪家之犬,衣衫多處破爛又沾滿灰塵,各自臉上有不同程度的青腫。似乎在此之前張遠曾做過掙扎,可惜未有效果,此時此刻精疲力竭,連擡頭的餘力都沒有。
再看坐在樹根一側的那人,不是別人,正是上次突然出現來點評祖昭與張遠比試箭法的那個山野村夫。儘管此刻對方是這場打鬥的獲勝者,不過顯然也不是那麼輕鬆,身上、臉上同樣有不少傷痕,脖根處還有一道見血的傷口,一抹血痕直入領口之內。在他身旁擱放着一柄古藤弓,弓碧中央綁着一根稻草。
遊俠兒之間的毆鬥本屬屢見不鮮,即便有更甚者鬧出人命也不算稀奇,但無論輸贏或多或少都有一個像樣的結局。要麼死,要麼求饒之後銷聲匿跡,要麼臥薪嚐膽用盡手段報復等等。張遠與另外兩名遊俠兒以多欺少反被打得落花流水,已經十分有損顏面,眼下還讓人捆綁在樹枝上示衆,這等奇恥大辱簡直比要了這些遊俠兒們的命還要嚴重和殘酷。
走在最前面的張預目睹此景,早已咬牙切齒憤恨不已,仗着身後有十多名祖家子弟撐場面,衝動的打馬上前向那“村夫”叫囂道:“無名小兒,看你張狂到何時。你若現在把我大哥放了,再向我等磕頭認錯,興許小爺高興便饒你一條狗命!”
聽得這番大吵大鬧,被綁縛在樹枝下的張遠總算擡起頭,在看到他的弟弟領着祖家兄弟到來之後,臉上先是一陣欣喜,然而很快又黯淡下來。個人的難堪不能自己的顯出三、五分尷尬來,只能把嗓子眼裡的話又全都押回肚子裡面。
那“村夫”冷眼瞪着張預,猛地灌了一口水後,將水囊丟在一邊,擺出一副戒備之態。
祖昭踢了一下馬肚子,快步趕到前方攔住大呼小叫的張預,對他斥道:“你且住嘴。”
張預怒火正盛,慣性的就要衝祖昭發脾氣,然而在看到祖昭毫無表情的臉色後,打心底生出一絲涼意,當即醒過神來趕緊噤聲不語。
祖昭來到大樹前,翻身落馬,先看了一眼正滿是糾結臉色的張遠,又轉向仍端坐在樹下的“村夫”,向對方拱了拱手,不溫不火的說道:“真沒想到,今日能與壯士再次相會,巧得很了。不知我這位兄長與壯士究竟發生了什麼誤會,何至於鬧到如此這般的處境?”
那“村夫”冷哼一聲,臉露慍色,語氣冷靜而又嚴正的說道:“何須廢話,你既然是幫他們,那要打就打。”
祖昭心中是很欣賞對方不爲強勢的血性,他淡然笑了笑,進一步說道:“壯士誤會了,在下並非前來惹事是否,相反是專程爲化干戈爲玉帛而來。在下實不知究竟發生何事,也無從斷定錯在何人。若單純按照張家兄弟所言,壯士又不曾辯解,恐怕此事會愈發不可收拾。”
那“村夫”冷笑道:“愈發不可收拾?哼,你欺我怕你們不成麼?”
祖昭微蹙眉頭,保持着平和說道:“壯士,在下絕非不通情理之人,孰是孰非總得有一個說法。誠然,在下與壯士初次見面時,便深知壯士是光明磊落的人,既如此,又有什麼話不能解釋清楚?”
身後還在馬背上的張預聽得祖昭與“村夫”的對話,心頭生急,忙搶聲插嘴道:“祖公子,就是此人蠻橫不講理,還有什麼好多言?大公子究竟是否來救我大哥?”
祖昭側目用嚴厲的目光瞥了張預一眼。張預頓感背脊發涼,萬沒料到一個年紀與自己不相上下者,竟有這樣銳利的氣勢。
那“村夫”同樣注意到祖昭神色的變化,即便在他的臉上也略微閃過一絲詫異。
祖昭回過頭來,平靜的看向“村夫”,語氣波瀾不驚的問道:“若壯士信任在下,還望能與在下坦誠相待。在下雖然年少不更事,但最基本的江湖道義還是瞭然於胸。”
“村夫”對露出欣賞的臉色,頷首道:“祖公子年紀輕輕卻心懷道義,讓在下甚是佩服。”
被吊懸在樹枝上的張遠相距二人並不遠,對於二人的對話同樣聽得清清楚楚。他深知祖昭絕不像自己的弟弟張預那樣衝動莽撞,必然會把事情調查的清清楚楚。與其坐等受辱,還不如敞懷坦白,省得一點顏面也無從挽回。
一念及此,不等“村夫”開口述說事發緣故,張遠強撐着一股底氣大聲叫嚷道:“沒錯,正是我張文義故意尋這人的麻煩,結果藝不如人,反教他人綁了起來。論武藝,我輸得心服口服,別無二話。今日是我張文義不對,無顏向祖公子討援,偏偏張預那廝不識好歹,竟要勞煩祖公子遠來,反而看了我的洋相。我張文義敢作敢當,有錯就認,這會兒,是我錯了。”
說到最後一句時,聲音已盡顯嘶啞。
面對張遠突如其來的主動坦白,在場衆人都有不同程度的意外。張預已然不知所措,也不知道這會兒該說些什麼,目瞪口呆愣在當場。
祖昭早就猜出事情的大概,因而也沒有太多意外,張遠能有這番覺悟未嘗不是一件壞事,不至於讓原本簡單的事情變得越來越複雜。他倒是對張遠有這般覺悟很是欣慰,可見對方或多或少是有風度的人,絕非純粹的市井流氓。 wωw _ttκan _co
“村夫”嘿然一笑,說道:“算他識相。”
張預氣急敗壞,忍不住追着較勁了兩句:“今日出來的人少,算你走運。”
“村夫”聞得這話,不屑一顧的回了一句:“來再多人又有何懼,我韓義公怕誰?”
祖昭聽得這神秘的“村夫”自報家門之後,心頭頓時有了一些震動:韓當,字義公。
他記得東吳名將韓當原本就是幽州遼西郡令支縣人,令支縣與徐無縣本是相鄰接壤,兩地之間互相往來並非什麼難事。不僅如此,史書上記載韓當善射,臂力過人,第一次相見時對方便已經表現出對弓射之術的喜好。
看來,正是韓當韓義公本人無疑!
還被綁縛着的在張遠衝着胞弟怒道:“阿預,你住嘴,莫要再丟人現眼。”
張預無奈,只好不在多言。
祖昭向眼前自稱“韓義公”的村夫再次拱了拱手,誠摯的說道:“既然事情已經瞭然,顯而易見,張文義兄難辭其咎。不過韓壯士已經出手教訓過他,更是將他連同另外兩位同伴綁縛在樹上,罪不及罰,不如各自退讓一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至於韓壯士傷勢,由我祖昭一應擔負湯藥費。”
韓義公儘管對祖昭的表現尚有可取之處,對今日之事也不願意過分鬧大,不過仍然不想跟張遠、張預這些遊俠兒們有什麼好臉色,於是他沒好氣的說道:“這等宵小之徒,自以爲是,今日我就是要給他們一個教訓,好讓他們知道可不是每個人都那麼容易欺負。”
祖昭看得出韓義公心頭依舊有火,他進一步勸說道:“韓壯士,不知可否給在下一份薄面。在下雖不是什麼頭面之人,但韓壯士今日若能賣我這個人情,他日韓壯士有所差遣,在下必當盡力而爲,絕不半點推辭。”
韓義公滿不在乎的說道:“我爲何要賣你這個人情?”
祖昭平淡的笑了笑,頗有深意的說道:“韓壯士理應聽說過,冤家宜解不宜結。張文義兄業已主動認錯認輸,又遭受應有之懲罰,對於韓壯士而言多少也算是出了這口氣。得饒人處且饒人,若韓壯士執意要小事化大,今日張文義兄雖吃了虧,可難保不會懷恨在心,他日再尋機報復。你來我往,恩怨越積越累,誰也不得安心。難道這樣就好麼?”
韓義公簡短尋思過後,深諳其中道理,當即哈哈大笑道:“祖公子是伶俐的人,就憑祖公子這番利害的話,我韓當就賣這個人情。”
祖昭轉身對祖季吩咐道:“快將文義兄放下來。”
祖季應了一聲,飛快的跳下馬背。一旁的張預見了,也跟着翻身落馬,一起來到大樹下面,搭手將張遠和另外兩名遊俠兒釋放下來。
公孫隆一頭霧水,本以爲還會發生一場打鬥,到時候自己也能一顯身手,多多少少能爲公孫家賺一些噱頭,沒想到事情就這樣被祖昭三言兩語解決了。
事情得以和平解決,祖昭自然舒了一口氣,哪怕事情辦得並不算十全十美,好歹也有一個像模像樣的結局。他在看到張遠與另外兩名遊俠兒安頓好之後,又轉回身來對韓當說道:“大事化小,皆大歡喜。前幾日初見韓壯士,在下便對韓壯士精通弓射之技十分佩服,今日又因拙成巧,也算是緣分。若韓壯士不嫌棄,在下誠心邀請韓壯士到鎮上酒家稍作休息,飲一杯水酒,正式結識一下韓壯士。”
韓當瞥了一眼身側的張遠、張預等人,面色仍然帶火。
祖昭見狀,微微一笑,又說道:“常言道,不打不相識。張文義兄對韓壯士多有得罪,但人孰無過,貴在能及時悔改。此番前去酒家,也是專程希望促成張文義兄向韓壯士賠罪。當然,若韓壯士真若不便,那在下願奉送白銀五兩權作湯藥之資,必不敢多強求。”
韓當聽完祖昭的話,心中自然少不了尋思,祖昭年紀輕輕有這般風度和氣派,已然顯出與衆不同的一面。他是豪性之人,既然對方如此誠意相邀,自己若不去反而會顯得氣狹,又或者是怕了這些遊俠兒。想到這裡,他不冷不熱的應道:“祖公子好意,韓某恭敬不如從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