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昭沒有理會少女的憤怒,他面無表情,直視着對方,不冷不熱的說道:“你身爲漢人,卻與胡賊爲伍,肆意殺害本族同胞,難道你一點都不感到羞恥麼?”
身後,祖季同樣義憤填膺,忍不住碎碎念道:“就是,簡直就是忘祖背宗,就應該拿去千刀萬剮才能解恨。”
那少女不屑一顧的“哼”了一聲,漂亮的眼睛裡充滿了殺意,那股殺意甚至要比原本的怒火更加可怕和明顯。她咬着一口小白牙,切膚之痛一般說道:“忘祖背宗?同胞?漢人?就是你們這些漢人,要比胡賊更加可惡、可恨,你們的所做所爲要比胡賊更加殘忍、無情。你們這些人才應該統統去死,去千刀萬剮。”
祖季聽到少女的嘴硬,激動的忍不住上前,擡起手要去抽對方一耳光。
這次還沒輪到祖昭發話,一旁的祖陵卻先一把上前,一把拽住了祖季的袖子,硬生生將其又拉了回來。祖季氣不打一處來,自顧自嘀咕了一通,惡狠狠的瞪着女子。
早在太守府聽到殺性大發的呂威說出那番話時,祖昭心中就已經在思索一些問題,此時此刻又聽到少女說出類似的話,而且同樣是用發泄的口吻說出,他不得不重新認真審視其中緣由。能讓一個漢族少女如此痛恨自己本來的民族,這可絕非是一件小事,背後究竟有什麼樣的故事,哪怕能猜出一個類似大概,但亦然不能輕鬆的去面對。
他神色不變,冷聲說道:“你口口聲聲說漢人比胡人更兇惡,若真是如此,我現在早應該將你千刀萬剮了。你有你的遭遇,卻不能因爲你的遭遇而連累更多無辜的人,聖人有云,己所不欲勿施於人。你連這點道理都不懂,居然也敢如此理直氣壯的蠻言狡辯!”
少女冷笑道:“說你只是一個小娃娃,你還真把自己當一回事。你們這些讀書人,就只會用一些歪道理來迷惑人心。我孃親、我父親,還有我兩個不足五歲的弟弟,他們死的時候,可曾有人可憐過他們?”
儘管少女沒有把很多陳年往事說清楚,但祖昭還是能猜出一個大概,連續幾年乾旱,餓死、困死、窮死的基層老百姓多不勝數,否則也不可能爆發那麼大規模的農民起義。可見,對方家中同樣遭此重大變故,因而對現實大爲失望。
少女依然冷笑着,笑得在場所有人毛骨悚然。這一刻,她顯然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人在臨死之前勢必會有一番感慨,要將埋藏在心中的怨氣盡可能發泄出來。於是,她又說道:“我自幼家貧,年年看着父親耕地卻要把大部分收成交給像你們這樣的地主家裡去。乾旱了這麼多年,田地歉收,你們非但不同情,卻還把歉收的部分記在賬簿上,無日無夜的催租,無日無夜的加利,把家裡能拿得東西都拿走了。我孃親餓死了,弟弟也餓死了,父親去向地主求借糧食,卻被當場活活打死。”
說到這裡,她冷酷可怖的笑聲之中,帶着幾分哽咽。
祖季忍不住想要打斷:“哼,鬼笑什麼,別以爲說這話就能博得同情,小爺我可不吃這一套……陵叔,你別拉我,都這個時候了,反正這女賊勢必要有一個交代,管他那麼多作甚!”
少女忽然惡狠狠的瞪了祖季一眼,那眼神中的寒光,就放佛是這世界上最毒的利刃。
即便是年輕氣盛的祖季,也不由感到後背些許發涼。
少女不客氣的罵道:“你們這些爲富不仁者,自然沒有吃過我們這些窮人家的一套苦楚。你們大家大戶,再餓的時候也餓不到你們,再冷的時候也冷不到你們,你們憑什麼要讓我給你們一個交代?爲什麼不是你們給我一個交代!猶是如此,我爹、我娘、我弟弟們都死了,只剩下我一個,可你們還是不放過,逼我還錢,還不起錢便將我賣到塞外去嘗債!”
深吸了一口氣,她接着又咬碎牙齒一般怒道:“你們,纔是,吃人,不吐,骨頭!”
或許是因爲情緒極度,又或許因爲身上有傷,她發狂般的怒吼,嘴巴里竟然吐出了血沫子。祖昭離的近,那些血沫子夾雜着唾沫星子都飛到了他的臉上。
少女伸手捂住腹部,臉上滿是難受的神色,之前喧鬧的狀態一掃全無。
祖昭不由動容,擔心這女子是不是服毒準備自我了斷,當即上前攙扶了一把。
這一舉動讓祖季、祖陵等人都十分詫異,明明是與祖家有血海深仇的人,祖昭爲何還要關心這個黑箭賊?
少女同樣愣了一下,隨即奮力甩開了祖昭的手,怒道:“要殺便殺!”
祖昭對周圍人的目光分毫不在意,他直視着少女,問道:“殺不殺你是另外一回事,你若能老老實實回答我的問話,我倒是可以考慮饒你一命。”
少女不等祖昭話音落定,直截了當的嬌斥道:“癡心妄想。”
祖昭深深嘆了一口氣,不得不說,他心中的的確確動了幾分策應,並不是因爲對方是一個嬌弱的女子,也不是因爲其有一個悲慘的家世故事,僅僅是在太守府北院裡,對方明明可以取自己的性命,但最終還是放了自己一馬。雖說這只是陰差陽錯之下的失誤,然而若結合到前面那些先決條件,到底仍然不能下此狠心。
一陣冗長的沉思,他覺得自己現在必須儘快做出一個決斷,要麼殺了少女,要麼拿去送官,要麼釋放了她。只是在這裡無論做出哪一個決定動會顯得十分艱難,倒不是因爲優柔寡斷,恰恰是對方身上有許多重要的線索,無論是殺了還是放了都等同於前功盡棄。若是拿去送官,就怕官府嚴刑拷問之下仍然不會得到任何結果,到頭來還是等於要了她的命。
這時,祖季再一次焦躁不堪的催促道:“大公子,你早先都說要拿黑箭賊歸案,爲咱們祖家莊犧牲的兄弟們報仇雪恨,現在還等什麼,咱們先綁了她再說。”
祖昭擡了擡手,示意祖季不要多嘴,他再次緩緩嘆了一口氣,故意顯出一副很是爲難的臉色,搖了搖頭之後,說道:“你在太守府沒有殺我,我若現在殺你,倒是有辱我祖昭的名聲。更何況你只是一介女流,我堂堂七尺男兒更不應該乘人之危。今日我姑且放你一馬,從現在開始,我也不再欠你什麼。”
聽到這番話,祖季、祖陵等人無不是驚訝萬分,就連黑箭少女冰冷的臉上也閃過一絲詫異。任誰都無從相信,在這個關頭居然還講什麼道義?別說黑箭賊殺人不眨眼,勾結胡人,企圖不軌,單說其蓄意刺殺劉太守,這已經是十惡不赦之罪。
對祖季、祖陵他們來說,他們早就想拿黑箭賊歸案,除此之外,就這麼放走了黑箭賊,弄不好還會讓太守府誤以爲是與其有所勾結。要知道正是因爲出了呂威這個岔子,事後太守府肯定會重新嚴格排查今歲參與郡察舉的一干人等,包括推舉呂威的縣府。難免要掀起一場極爲複雜的連帶風暴。
祖陵立刻上前一步,正聲說道:“大公子,萬萬不可……”
祖昭早就料到會有反對,他不等對方把話說完,馬上搶道:“我意已決,我好歹是祖家大公子,此番我自有拿定主意的權力。”
祖季十分着急,忙說道:“大公子,這,這,你可一定要想好。她可是黑箭賊啊,黑箭賊啊。大公子,你想想洪叔他們呀!”
祖昭立馬回過身來,這時正好背對少女,他向祖陵、祖季等人暗暗使了一個眼色,依舊裝作一副威嚴的強調說道:“怎麼,你們還當我是大公子麼?”
祖陵眼尖,立刻會意。他佯裝無奈,嘆了一口氣,甩手背身過去,不再理會此事。
祖季雖然沒能當場明白過來,倒也是愣在當場一副發呆的臉色。
祖昭回過身來,用一種沒有敵意的眼光看着少女,說道:“我知你心中對我們這些人的怨恨,我也不想再過多贅言,只希望你知道,像我們這樣的人不是所有人都是壞人。最起碼我可以向你保證,我們祖家都是講義理的。”
少女瞪着祖昭,緊閉着帶有血痕的朱脣。
祖昭向後退閃了幾步,又說道:“我給你一匹馬,你走吧。不過你記住,下次我絕不會心慈手軟。血債終歸要血嘗。”
少女冷冷“哼”了一聲,說道:“你可別後悔,下次我也絕不會手下留情。”
她說完,邁着蹣跚的步伐走向最近的一匹馬。在上馬之前她還是回頭看了一眼,似乎是在擔心這些人會突然反悔。在確定祖昭等人無動於衷時,方纔放心上馬。
就在這時,祖昭忽然又向少女問道:“最起碼,我告訴你我的名字,你也應該告訴我你的名字。我想你也不希望我們一直稱你爲黑箭賊吧?”
馬背上少女略略思索了一下,回頭說道:“我叫辛秋白。”她說完,輕踢了一下馬肚子,慢慢跑動,但很快消失在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