覆甲軍行至弘農後,沒有再沿澠池一線行進,而是向南繞過谷水,行至熊耳山腳由洛陽西南方向前行。
黑山軍尚未西侵弘農郡,但弘農以東洛陽、滎陽一帶已經盡數被黑山軍佔領,與數逾十萬的黑山軍正面交鋒一旦陷入陣中是非常不明智的,所以馬越要依靠山林的掩護,一步一步地摸到黑山軍腹地。
儘管斥候難以混入洛陽腹地,但根據敵軍沿途佈防的兵力,馬越斷定敵軍糧草大營應在洛陽東南方向的偃師城中。
只有那個地方,既能駐守大軍佈防,又能囤積大量糧草。
他要去偷襲黑山軍糧草大營,十萬衆的黑山軍,誰都難以打過他們,但只要洛陽城中的期門武士足夠勇敢忠誠,洛陽皇都是絕對不會被這幫烏合之衆由外部攻破的。
人是鐵飯是鋼,只要兩頓飯跟不上,窮兇極惡的黑山軍就能變成軟腳蝦。
馬越的如意算盤,便是由內部毀掉糧草大營,再由各地諸侯由外向內封鎖八關,將黑山軍堵在洛陽近畿,只需半月,黑山軍便不攻自破。
當然,最好的狀態就是他搶先步入洛陽城,各地諸侯由外封鎖關口。因爲飢餓的黑山軍瀕死反撲一定是兇猛而危險的,如果十萬人不計生死的攻城,僅憑被袁氏子揮霍一空的南北二軍,天神也無法保證皇帝的安危。馬越不能棄皇帝於不顧,亦不可棄重登洛陽的機會於不顧。
洛陽對他有太多的危險,與危險相伴的是看着四分五裂之天下在自己手中攏合的誘惑。
在他兵出潼關時就想清楚了,凡是教他付出性命才能搏一次的事情,他不會只是玩玩而已。
無論是誰,都別再想在洛陽這塊土地上將他擊敗,袁紹不行,張燕也不行!
他在長安誅滅楊黨全族,他在渭南死守一旬,他在滎陽大破賊寇,他在偃師埋伏孫堅,他在都亭豎過募兵榜,他在河南尹力挫袁術。
這裡的每一寸土地都有過他的腳步,每一個百姓都聽過他的事蹟,每一座城池都有他征戰過的痕跡。儘管他是一個涼州人,但當馬蹄再度踏上這塊土地時他便感受到來自靈魂最深處的戰慄,那是血脈相連纔有的感覺,心靈比身體更加直觀。
他是這裡的無冕之王!
……
漆黑的夜晚能聽到伊水河畔水流南下的潺潺聲,蜿蜒的河流被人工渠引入護城河。這座城池叫做陸渾,比鄰陸渾關二十六裡。
先漢覆滅之時,赤眉起義西攻長安兵分兩路,其中一路便經由此處,走的於馬越相反的方向。
陸渾城頭的漢旗已被降下,夜風中明滅的篝火閃爍在城頭,這座城池的守將是個庸人,但至少是個久經戰陣的庸人。因爲他的守軍不知道把守城牆,卻按照將領在城外起了一座犄角向望的軍營。
馬越沒有說話,在山間的林地中扣上覆面甲,只留出一雙帶着冷冽笑意的眼睛,輕描淡寫地擺手。
三支千人隊摸了出去,他們腳步聲中難免發出鋼鐵之音,在夜晚的林間傳出出令聽者的心都揪了起來,馬越卻沒有絲毫擔心。
王雙扛着戰斧大刺刺地踏步在前,經過上林書苑爲期半年的學習,以勇力贏得賞識的王子全在軍略上有了長足的進步,最令他銘記在心的便是輔國將軍馬越在書苑中對於平定黃巾時的經驗。馬越說,農夫起義即便拿上了兵器,仍舊還是一夥士氣低下的烏合之衆,見不得一點損傷便會潰敗。所以與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民夫作戰,只需要在夜晚讓他們知道自己被包圍,他們的心就慌了。因爲民夫在晚上是看不清東西的,可覆甲軍卻可以。
這聽起來就像個驕傲的笑話,但覆甲軍營養充足,身體的素質遠不是單單勇敢就能超越的。夜盲的民夫再勇敢,在夜裡仍舊是瞎子。
當甘寧帶着下馬的覆甲輕騎泅渡護城河將鉤索拋在城頭的時候,外面的營地已經亂套了,大片弓矢在漆黑的夜裡拋入營中,到處是慘叫與哀嚎,王雙提着戰斧奔入營中,開始一場夜幕中的大開殺戒。
這是一羣爲戰爭而生的機器,生養他們的土地決定了他們生來便要應付比中原節奏更緊張的戰爭,而馬越時代涼州的軍制將他們塑造成一個個專事戰爭的殺戮機器。每一名覆甲軍士對馬越這個名字都有足夠的忠誠。披上鎧甲的那一天,他們便知道自己爲涼州而生,終將爲馬越而死。
“以一擊十,莫善於厄;以十擊百,莫善於險;以千擊萬,莫善於阻。”馬越端正地坐在胡凳上,旁邊侍立的楊豐牽着二人的馬匹。兩側的林中站立着數不清的覆甲軍士,他擡頭看了楊阿若一眼,說道:“這話是吳起說的,御使萬衆一定要在大平原開闊地勢作戰。洛陽近畿,平路都少,這也是黃巾在青徐之間所向無敵的原因。阿若啊,這次的勤王讓我明白了一個道理。”
“嗯?”楊豐沒有轉頭,目光掃視着周圍的環境,時刻注視着山坡下的戰局。馬越說道:“百姓需要的不是戰爭,即便是大勝,也不需要。只要先啓戰端,一定是會受人唾罵。但如果有人率先開啓戰事,我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平息戰火,便能得到天下的愛戴。”
楊豐這時才轉過頭,看着馬越,面甲覆蓋下看不出他的表情,但馬越聽得出他言語中的認真,“主公,你想要的是什麼呢?是希望天下安定,還是沉浸在他人的愛戴中迷失,您一次一次地發動戰爭,涼州的地盤越來越大,但也越來越危險。”
馬越輕輕點頭,他知道楊豐是警示自己,不要將戰爭加以平定天下的藉口中來玩樂。但他無法做出肯定的答覆,他的心底總有一種不安感,這種不安驅使他一次又一次地討伐,勤王,將兵鋒指向一個又一個可能威脅到他的‘敵人’。
有敵人要去平定,沒有敵人制造敵人也要平定。
他爲了戰爭而戰爭。以謀求更大的地盤,更多的糧食,更多的軍備與更多的兵卒,藉此發動更大的戰爭。
窮兵黷武。
“阿若,我必須建立新的秩序,這個秩序要用來維繫皇帝的統治,但也必須保證我們的生存空間。”馬越深吸了口氣,透過面甲的空氣有些溫膩,“從前我想要涼州富饒,但當我擁有整個涼州後才明白,涼州很難富饒起來,要想涼州恢復先漢的盛況壯景,就必須通西域,從長安起,直至大月氏、貴霜那些更遙遠的地方。但擁有財富遠遠不夠我們保護自己,所以就需要更強大的兵力。無論財富、軍事、文化,從現在起便要一同發展,只有這樣十年、二十年之後纔有一個強大的涼州。”
楊豐輕輕地諾了一聲,周圍又陷入沉寂,馬越好像沒說過話一般雙眼盯着廝殺的戰場。陸渾城頭的廝殺還在繼續,營地已經被王雙率領的覆甲步兵平定,黑山軍在潰敗中狼狽奔逃,覆甲軍的戰斧在營中劈出一條血路,踢倒的火盆引燃了接連的軍帳,營中燃起大火沖天。
接着,城門的吊橋轟然放下,意味着甘寧一箭佔領城頭。
馬越站起身來牽起馬匹,林中的覆甲軍士牽拽駿馬從山坡上奔踏而下,王雙指揮部衆覆甲將敵軍一切糧草軍械,甲冑牛羊全部拽出營地,隨後便將整座大營付之一炬,率先挺入城中。
當馬越坐在縣署中時,覆甲軍士已經將整座城中的殘存黑山軍清掃一空,因此他根本沒有多待,隨意指定了一個代縣令便驅兵北上陸渾關。
覆甲軍士兩千餘部作爲先驅,換上了黑山軍的破爛衣服與殘破鎧甲,打着潰軍的旗號去叫開城關。
其餘三支軍士則分三路沿途追擊逃竄的黑山軍潰兵與清理通道,接應後方由潼關送來的軍械與糧草。
當清晨熹微的光線照應在陸渾關城頭時,這座位於洛陽西南的關口已經掛上馬字大旗,潰軍將帶着涼州人來到洛陽近畿的消息傳遍整個黑山軍,也將讓洛陽的達官貴人們知道,司隸校尉馬越,應詔而來。
現在他不用再管什麼事情了,只需要好好休息一覺,等待黑山軍的動作。
張燕不會對他的到來不管不顧,但大軍若想逼近此地又無法在一天之內完成,在這個夜晚馬越便會率部迂迴,繼續沿洛陽以南的嵩山腳下一路東行,繞過洛陽直奔偃師城。
晝伏夜出,偷襲埋伏無不所用其極,絕對不與張燕正面交鋒,就是馬越此次的戰術。
一方面,黑山人多勢衆。
另一方面,馬越也有自己的私心在內,他不會將兵馬消耗在與黑山軍的對抗中。
他可是輔國將軍馬越,他的兵馬要用來震懾天下諸侯。儘管此次前來的諸侯有很多,但馬越也有他的朋友,他知道兄長是一定會來幫助他入主洛陽的。
不必說別人,兩個馬氏守望相助,足夠震懾天下諸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