豫州,譙縣。
這裡是曹氏與夏侯氏的故里,同樣也是豫州刺史部所在,七天之前,曹操率領着他的八萬大軍,以拜祭祖先爲名進駐譙縣。
所謂衣錦還鄉,榮光無限,曹氏祖先的墳頭,這個時候,八成正在冒着縷縷青煙。
似乎這只是一次出於個人私念的還鄉之行,然而,事實卻並不那麼簡單。
在譙縣東南的中軍大帳中,曹操負手而立,面色冷肅的注視着屏上那巨幅地圖,他的目光集中在了江夏一帶,顯然,那裡正在發生的一場孫劉大戰,讓他心中已有了謀種盤算。
“丞相,荀尚書到了。”侍從小心翼翼的稟報。
曹操的目光並未從地圖上離開,只是微微揮手,道:“請他進來見孤吧。”
如今曹操平定了河北叛亂,接着又引軍南下至譙縣,同時又令留守許都的荀彧前來譙縣勞軍。
過不多時,面帶憔悴的荀彧輕步走入帳中,拱手道:“彧見過丞相,咳咳”
看他那表情,似乎是身患有疾病,說話之間,氣息不暢,忍不住咳了起來。
曹操這纔將頭轉過來,見荀彧這副模樣,便溫言道:“文若看來是路途勞累了,快坐下說話吧。”
荀彧並未移動,直到曹操先坐下時,他纔跟着跪坐於下首。
曹操道:“文若啊,你留守許都,替孤代署朝中諸般瑣事,這麼多年也辛苦你了,現下你身子既然不好,朝中之事就暫時交給其他人去做吧,你就留在孤身邊好好養養身子,孤也正好有不少大事需要你的謀劃。”
曹操這話聽起來是爲荀彧着想,但荀彧方纔明白,原來曹操此番招他來許都的真正意圖,是想趁機將他調離許都,把他留在曹操身邊。
荀彧心中隱約有了一種不祥的預感,但他仍毫不猶豫道:“多謝丞相關懷,丞相但有委任,彧自當遵從便是。”
荀彧沒有提出反對意見,這讓曹操很滿意,他接着又道:“如今劉備與孫權正在江夏大戰,孫權主力皆在西面,孤想趁着建業空虛之際,舉兵南下,不知文若你以爲如何?”
荀彧沉吟半晌,道:“孫劉反目之事,彧也有所聽聞,只是兩家雖陳兵與江夏,但一直都只是僵持對峙,未見真正開戰,想來還是擔心被丞相坐收漁利。依彧之見,丞相不妨再多等些時日,待孫劉兩家徹底開戰,彼此間殺個兩敗俱傷,再沒有複合可能之時,丞相再視情況出兵不遲。”
曹操此番率軍南下譙縣,就是想打着祭祖的幌子,伺機從由豫州轉入合肥,再由合肥出兵江東。他已經走出這第一步,顯然已是胸有成竹,而荀彧的建議,顯然不太合他的心意。
“孫權這小兒,屢犯合肥,孤早就想收拾他了,如今他傾國之兵西去,吳會空虛,豈不正是孤用兵的好機會。孤正好先滅東吳,再滅劉備,則天下可一統也。”
曹操說得是豪情萬丈,而荀彧卻憂心忡忡道:“丞相,孫權敢盡起江東之兵去與劉備爭荊州,正是趁着丞相大軍在北方的間隙,如果丞相在這個時候南下,那孫權迫於東線威脅,必然會與劉備講和,回師東救建業。到時孫劉兩家重歸於好,而孫權的大軍已回,只怕丞相仍會無功而返呀。”
曹操冷笑一聲,道:“文若你是多慮了,劉備那人孤最清楚不過了,此人當初寄於孫權籬下,必是受盡了窩囊氣,如今在荊州大敗孫權,正是痛快報仇的時候,若是聽聞孤舉兵南攻,他非但不會與孫權講和,只會東進,與搶着瓜分江東之地。”
遙想當年,曹操對自己可是言聽計從,可是從赤壁之戰時起,曹操對荀彧的諫言就不再那麼聽得進去了,荀彧知道,如今曹操已是打定了主意,自己再多說也是無用。
於是,他只好順着曹操的意思,道:“丞相舉兵南攻也不無道理,只是江南水網叢生,我方水軍是個弱點,凡戰還當謹慎纔是。”
曹操見將荀彧說服,心中多有得意,當下又道:“還有一樁事孤想聽聽文若你的意思,就是最近不少大臣們就勸孤進封魏公,不知你是怎麼看待此事的。”
荀彧一聽此事,神色馬上就激動起來,正色道:“丞相當初舉義兵之時,乃是抱着匡扶朝綱,重振漢室之大義。如今丞相位極人臣,正當秉守忠貞之德,謹守退讓之理,若是受那些妄人的蠱惑,豈非落得晚節不保之名。”
荀彧此言一出,曹操聞言變色,一時卻未發作,只皺眉道:“文若此言是不是有點過了,孤縱橫天下十餘載,爲大漢朝掃平割據之徒,若不是孤,這漢家社稷早就分崩離析了,以孤之功,就算是受了那魏公之封又如何。”
明知曹操已然生怒,但荀彧仍面不改色的堅持道:“丞相也說了,丞相這十餘載,乃是爲了漢室社稷而戰,丞相此等匡扶之功,自會千古流芳,又何必貪慕區區一個魏公之名,徒惹得後人誹議呢,此誠得不償失也,望丞相三思。”
十餘年來,荀彧何曾以這般的言辭,這般的口氣對待曹操,他這一席用語頗爲嚴重的話,立時便惹怒了曹操,他憤然而起,怒視着荀彧,沉沉道:“荀文若,你這是在諷刺孤是貪慕虛榮之徒嗎”
眼前這發怒之人,那可是權傾天下的曹操啊,當然,同樣是那個曾經與自己並肩而戰,共同渡過了人生是最激盪的歲月,曾經患難與共,不離不棄的戰友,如今卻爲了各自的理想分道揚鑣。
面對着曹操憤怒的質問,荀彧的心中,一種莫名的悲意油然而生。
他可以選擇退讓,甚至可以選擇順從,但內心中,卻有一種最執着的信念始終讓他的心堅貞如鐵。
“荀彧啊荀彧,你忘了你是最初的夢想了嗎?恢復漢室的榮光,維護劉氏的正統,讓天下重新迴歸到那個德與禮的時代,不,你不能忘,就算是死,你也絕不能退縮。”
心堅至此,荀彧也站了起來,神色坦然的面對着曹操充滿殺氣的目光,淡淡道:“眼下的丞相當然不是貪慕虛榮之徒,丞相乃是匡扶漢室的不世英雄,彧正是爲丞相計,爲天下計,所以纔不能眼睜睜的看着丞相,被那些羣小們斷送了英雄的美名”
“荀文若”曹操一聲厲喝,鬥睜的目光中,閃爍着懾人的殺機。
而荀彧卻面帶微笑,從容的正視着那可殺人的目光,彷彿,他從未曾畏懼過。
良久之後,曹操一身的殺氣忽然褪盡,他輕嘆了一聲,搖頭道了一句“文若啊,你實在令孤失望”。然後,他便轉身拂袖而去。
空蕩蕩的大帳中,只剩下荀彧一人,此刻,他整個人方纔如虛脫了一般,搖搖晃晃險些站立不穩,突然間氣息受滯,便是捂着嘴一陣的猛咳。當咳嗽止歇時,他再看手心,竟是赫然多了一汪鮮血。
曹操那一句“你實在令孤失望”,實則比他憤怒的斥責還更令荀彧難受,正是這一句話,讓他氣血攻心,原本就染疾的病軀,如今更加的痛苦。
他抹乾淨了手上的血,步履蹣跚的走到帳邊,目光望向遙遠的許都方向,幽幽嘆道:“陛下啊,荀彧已經盡全力了,只可惜,看來我漢家江山,真的是氣數已盡了,氣數已盡了呀……”
“你不說兩家終究還是要重歸於好的麼,那爲什麼你家主公劉玄德,竟然還會帶了那麼多的兵前來攻打我東吳?”
陸口城的一間庭院中,孫尚香也正在不滿的質問着方紹,顯然保密的工作不夠徹底,孫尚香最終還是聽到了風聲,不過也難怪,這麼大的一件事,能瞞得住纔怪。
方紹無奈道:“小姐啊,不是我們不想與你們言和,是你那吳侯哥哥不肯罷休,盡起東吳之兵殺到荊州,非要與我們拼個你死我活不可,我家主公也是不得已之下才親率大軍前來抵抗的。”
孫尚香卻是一臉的不信,嘟着嘴道:“你定是在糊弄我,二兄若是聞知我在這裡,又怎會不顧及到我,還這般起大兵來攻,分明就是劉玄德想侵吞我東吳,所以我二兄纔不得不如此的。”
在政治上,孫尚香自是十分幼稚的,她顯然還未看清楚他那個二哥的真面目,孫權這小子,放眼古今,能與他厚黑、奸滑、狠辣的手腕相提並論者,實是屈指可數,爲了江山利益,犧牲她這麼一個區區的同父異母之妹又算得了什麼。
忽然之間,方紹對孫尚香又生了幾分憐憫,便是嘆道:“你還是不瞭解你那位兄長呀,如果他真的在乎你,當初又何必非逼你嫁與我家主公,而今時又爲何逼你嫁給那個姓顧的,現下你身在荊州,他卻又不顧一切前來非要來與我們拼個你死我活,小姐,你好好想想吧,你的那二兄,他真的在乎過你嗎?”
這一席話,頓時將孫尚香問的啞口無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