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大亮之時,方紹渡過渭水,抵達了北原城。
原先隔着一條渭水相望,只道北原城受到夏侯淵猛烈無比的攻擊,只知道處境是相當的不利,但今時進入城中時,才意識到這半個多月來,王平承受着多麼大的壓力。
策馬徐行在斷壁殘垣之間,所過之處,找不出一間完整無損的房屋,到處散落着曹軍用霹靂車射入城內的巨石。
北原城原有千餘民戶,但經歷了這一場洗劫之後,所剩不過百餘人,方紹走過殘破的大街,不時可見灰頭土臉的老幼,要麼抱着親人的屍首在啼哭,要麼就是在廢墟之中尋找還能用的一丁點家當。
轉過一道彎,左首一處的空曠地,卻見百米長寬的空地上,密密麻麻的堆滿了漢軍的屍體。不遠的大道上,那些身上掛彩的活着的戰士,還在不斷的擡着袍澤的屍骨過來。
看到此情此景,方紹不禁暗吸了一口涼氣。
他不忍多看,驅奔徑往北門,登上了那殘破的城樓,環顧四周廢墟堆積起的城牆,還有城牆內外數不清的屍體,這個時候,方紹才真正的想象得到,北原之戰有多麼的慘烈。
此時,王平聽聞方紹入城了,便忙縱馬而來,見着方紹時不禁是感慨萬千,嘆道:“方副軍,我王平差一點就見不着你了。”
如果說上一次街亭之戰,方紹擊退夏侯淵的進攻,那還是依仗了山勢的險惡,跟地形有着極大的關係。而今的王平,雖然有諸葛飛弩之利,但僅僅靠着這座破落的小城,竟是抵擋住了曹魏第一名將夏侯淵的無數次進攻,這一戰,才真正的讓方紹見識到了王平的能力。
於是,他拍了拍王平的肩,目光之皆是讚許之色,笑道:“子均,這一戰真是難爲你了,攻取關中之役,你不是首功也是次功,你就等着漢中王給你加官進爵吧。”
武將們血戰沙場,爲得就是用鮮血搏得功名利祿,方紹的話也足以令王平欣慰的了,他的臉上不禁露出幾分輕鬆的笑,這些天所承受的壓力,彷彿也在這一刻終於釋放了。
正北方向,曹軍大營的戰鬥已經結束了很久,但滾滾的濃煙尚自嫋嫋不散。
遠處,老將黃忠正昂首徐徐而來,路上還押解着一衆曹軍的降卒。
方紹遂與王平下得城來,一同前去迎接黃忠,馬還未近前,方紹便拱手笑道:“老將軍,你這一場突襲戰你打得漂亮啊。”
大殺一場,憋了一肚子火的黃忠的心情暢快極了,這會聽得方紹的讚許,不禁是撫須哈哈大笑,罷了問道:“敵將路招已被我一刀斬了,曹軍多半被殺了個精光,不過還俘虜了五六百名降卒,不知該當如何處置。”
方紹想了一想,便道:“我們的糧草也不充足,再養幾百降卒更是雪上加霜。依我之見,不如把這批降卒分成兩批,一部分放歸長安,好擾亂長安的人心,另一部分放歸陳倉,到時陳倉的守軍聽聞北原慘敗的消息,必是大爲惶恐,到時說不定不用我們出手,張郃那小子自己就迫不及待的棄守而逃了。”
黃忠聞言點頭,“張郃那小子堅守陳倉不退,無非仗着夏侯淵圍我北原,還能斷斷續續的爲他運糧。如今潼關失陷,路招隕命,我料他還有何膽量能死撐下去。”
方紹淡淡而笑,又道:“老將軍說得是。子均苦守北原辛苦,那接下來還要勞煩老將軍,率五千兵馬故佈疑陣,做出西進合圍陳倉的之勢,看那張郃還能撐多久。”
黃忠豪然允諾。
於是,在放歸那五百降卒之後,黃忠便率五千兵馬西進,五千兵分成數路,營造出一副聲勢浩大的樣子,更是四處散佈風聲,說是潼關已陷,長安城已然投降,夏侯淵兵敗隕命等種種謠言。
那幾百名降卒,狼狽不堪的逃還了陳倉,隨之將一系列失利的消息帶回了陳倉,本就人心惶惶的陳倉守軍,此時自然是更加的惶恐。而當他們聽聞潼關失守,長安失陷,家眷盡爲漢軍所擄的傳言之後,軍中便不可遏制的開始出現逃亡的情況。
數天之後,張郃得到了確切的消息,北原的圍軍確實戰敗,路招也確實掛了,潼關也確實失守,而他們的夏侯將軍,此刻已率軍前去爭奪潼關。
也就是說,由武功至陳倉之間漫長的交通線,已經全部落入了漢軍手中,這也意味着,張郃和他的陳倉三萬多守軍,此刻已經形同一支孤軍。
“形勢已至如此,依你之見,我軍接下來當做如何打算?”張郃拉長着苦瓜臉,悶悶不樂的問道,神色之間盡是失望的情緒。
郭淮的表情顯然也很震驚,但他卻比張郃要冷靜許多,沉思片刻,分析道:“依淮之見,張將軍也不必太過焦慮。潼關之失只是一個意外,偷襲的賊軍必然不多,只要夏侯將軍及時趕到,再與關東的援軍內外夾擊,料想很快就可以奪還潼關。”
“很快?很快又是多久,十天,二十天,還是一個月?”張郃不滿的質問道。
“這個嘛,這個也確實不好說。”郭淮也有些犯難,畢竟潼關乃天下雄關,敵人既是有備而來,必然做好了死守到底的打算,而攻陷這樣一座抱有必死之心的雄關,人數上的壓倒性優勢,必不見得短期內能轉化成勝勢,郭淮當然不敢輕易下結論。
張郃哼了一聲,冷冷道:“糧道被徹底絕斷,陳倉存糧最多隻夠二十幾天,目下士卒們也已開始不斷逃亡,我倒要問一句,如果二十天之內,夏侯將軍沒能奪還潼關,關東的援軍沒能及時趕到,那我和這三萬弟兄又當如何?”
張郃的質問算是把郭淮問住了,這玩意兒誰能打保票啊,當初他們關中軍團這一幫人,自信滿滿的以爲可以將劉備據於陳倉以西,卻怎會料到人家會玩這麼一個險招,東調西調的把長安城的兵給調了個空,最後竟然奇蹟般的把潼關給拿下了。
既然潼關都能拿下,郭淮實在是不敢保證,接着下的漢軍還能玩出怎樣奇葩的打法來。
“那將軍以爲當如何?”郭淮只好把包袱丟還給了張郃。
張郃沉眉思索了許久,顯然他的內心中也是在受煎熬,但現前窘迫的現狀,卻又逼迫得他不得不做出決斷。
良久之後,他默默道:“潼關若然攻不下,那關東的援軍就只有走武關與蒲阪渡方纔能入關。武關道路難走,洛陽的援軍一時片刻又趕不到,只有走蒲阪渡方纔是捷徑。爲今之計,我以爲當迅速撤兵陳倉,與夏侯將軍會合共守蒲阪津,爲魏公保住一條可以入關的通道方爲上計。”
張郃此言令郭淮吃了一驚,他急道:“若是棄守陳倉,便等於放隴西和漢中十幾萬賊軍輕易入關,以我關中軍團現有兵力,如何能應對,到時整個關中腹地豈非拱手讓於了劉備。”
張郃沉聲道:“正因爲賊軍勢大,所以我們纔要集中兵力守住蒲阪津,關中之地讓給劉備就是了,只要魏公的大軍能順利入關。劉備無險可守,只能在關中平原上與我軍決戰,到時一戰而扭轉戰局便是了。”
張郃的想法,也不能說沒有道理,只是這一撤軍,便是承擔失卻關中的重責,包括郭淮在內的諸將,自然是不敢擔自責任的。
“張將軍,此事關係重大,就算要撤,是不是也要先與夏侯將軍陳明一下利害再做決斷不遲。”郭淮試圖扭轉張郃的意思。
張郃臉色一沉,“北原慘敗,東行之路已被絕斷,信使若是無法順利通過敵境,那我等豈非要坐死於此地。爲今之計,當以大局爲重,豈能再計較一城一地的得失。”
話說到這份上,郭淮再不言語了,只是搖頭暗歎。
張郃深吸了一口氣,高聲道:“夏侯將軍不在,我即是此地最高的統帥,我已決定保存實力,明早清晨即全軍東撤。”
…………
次日天尚未亮時,北原就得到了黃忠所部發回來的情報,言陳倉方向發現了大批的曹軍,正沿着渭水而行,向北原方向疾奔而來。
得到這情報的王平,第一時間就把尚在睡夢中的方紹叫醒,急道:“方副軍,陳倉方面有大股敵軍正向東來,多半是張郃派兵來奪北原了,是不是速派兵去增援黃老將軍。”
方紹揉了揉眼睛,讓腦子清醒了幾分,然後再打着吹欠將黃忠的情報細看了一遍,看罷之後,他的嘴角不禁露出幾分得意的笑。
“速去傳信給黃老將軍,讓他帶着那五千疑兵撤回來吧,咱們就在這北原城等着張郃這個過街老鼠經過吧。”
“方副軍,你這又是什麼意思?”王平顯得有點不解。
方紹將那情報隨手丟於案上,淡淡道:“張郃手中只有三萬多兵,守陳倉都吃力,哪裡還分得出兵來奪還北原呢。我料他這一次不是來跟咱們幹仗的,他這是打算逃跑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