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二月,西縣。
終於趕回來的華雄,先回去沐浴一番風塵後,便去官署中尋閻忠。
馬蹄緩緩,沿途與相識的人兒打招呼,感覺如今的滷城,比他任職縣令的時候,多了幾分安寧。或許是堵路將西縣隔絕於外的關係吧,黔首百姓及兵卒們,臉上沒有了昔日被叛軍隨時來襲的憂色。
唉,不得不說,如今這個世道,連安分活着都成了一種祈盼。
步入官署內,就看見閻忠正跪坐在案几前,正奮筆直書着,堂下小吏手裡還捧着不少案牘。
聽到腳步聲了,便擱筆看來。
眼眸中瞬間閃過一絲欣喜,隨即就隱了去。
“雄見過先生。”
華雄連忙趨步向前,躬身行禮,擡起頭來的時候,又加了一句,“多日不見先生,不想先生氣色更佳了。”
“氣色更佳?”
卻不想,閻忠一聽這個詞,當場就怒目而視,“拜你所賜,冀縣騎兵曲全軍覆沒,諸豪強大戶的私兵和鐵籠山的羌胡部落死傷慘重!戰後一堆撫卹、安撫等事務,老夫忙得腳不沾地,你個豎子卻來說老夫氣色更佳了?!”
呃......
我就客套下。
老人家不要那麼大火氣好不。
華雄臉上訕訕,剛想認個錯什麼的,卻見閻忠又將腦袋埋在了案牘中。
奮筆不停之時,還不忘繼續教訓,“豎子不知道輕重!既然都回來了,也不想着去杜縣尉的軍營裡看看,和走動走動下出兵的各家。恩,夜了再來,老夫最近都住官署內。”
我這不是想着先來尊師重道,然後再去拜訪他人嘛。
華雄心中嘀咕,也只好行禮告退,“諾。那雄先行告退。”
出了官署,接過看門兵卒遞過來的繮繩,卻見遠處有兩三騎正披着陽光而來。
是小夏婉,和兩個夏傢俬兵。
“華阿兄,你真的回來了呀!”
人未到跟前,脆生生的聲音卻是先傳過來了。
不等回答,看到華雄正翻身上馬,又拉住繮繩駐馬而問,“華阿兄,你這是要去哪裡呀?”
“恩,剛回到。”
策馬向前,華雄順手拉着小夏婉馬匹的繮繩,並肩而騎,“現在去杜縣尉那邊看看,你要同去嗎?”
“好呀!”
小夏婉將眼睛眯成了月牙,讓右臉頰的酒窩綻放。
雀躍完了,又加了一句,“那個,華阿兄你找杜縣尉商議事情,我也隨去的話,會不會不好啊?”
華雄不由莞爾。
“無礙,我找杜縣尉就是敘敘話,不是軍務的事。”
他和杜痞子算是真正的刎頸之交,無需在意小節。而且小夏婉是夏育之女,又和他定下了親事,一起去拜訪,也沒有什麼失禮之處。
“那就好!”
小夏婉笑着點了點頭,隨即,又轉頭給身後左側的私兵吩咐,“你回去將我阿父留下的酒,帶上兩罈子,來軍營那邊尋我。”
“諾。”
那名私兵轉身而去,也讓華雄的目光微微不解。
“華阿兄你不知道,杜縣尉沒酒喝好久了。”
小夏婉收起了笑容,臉色有些感傷,“他把俸祿和朝廷的賞賜,都分給了戰亡的袍澤們。”
原來如此。
唉,這個老痞子。
華雄聞言,便搖頭嘆息。
待到了軍營中,只見昔日人嚷馬嘶的地方,如今已是空蕩蕩的門可羅雀。
偌大的地方,唯有一個火堆,點綴在初春的雪花中。
那是杜縣尉升起的火堆。
他獨自一人,斜斜的靠在馬廄邊上,一邊百無聊賴的撫摸着戰馬的鬃毛,一邊嘴裡絮絮叨叨的,不知道在低語些什麼。
聽到馬蹄聲了,他扭頭過來,便高聲叫喚。
“華小子,過來陪我說說話。”
待小夏婉的身影,也露出來了以後,他臉色就是一頓。
急忙站直了身軀,狠狠的瞪了一眼華雄,又胡亂的拍了拍身上的雪花及火灰,才轉身邁步往軍中主帳那邊走,“隨我進屋內坐吧。”
入了屋,夏傢俬兵很主動的幫忙升起火堆。
而小夏婉也知道自己在的話,會讓他們兩人敘話不便,給杜縣尉見過禮、放下酒罈子後,便藉口看看軍營,出去逛去了。
她的身影剛出去,杜縣尉就拿起酒罈灌了口。
然後斜眼看着華雄,罵了句,“女子不能入軍營,這是軍規!你怎麼犯這種忌諱!”
“過些時日,這裡就不是軍營了。”
華雄也撈起另一個酒罈子,聲音幽幽。
頓時,杜縣尉默然。
騎兵曲已經沒有了,西縣也沒有錢糧再建,此地肯定要被閻忠另作他用。
比如蓋建房屋,分給那些戰死騎卒的家屬什麼的。
就連他這個原先的騎兵曲將率,都接到了詔令,改任護羌司馬,過些時日就前往羌道主持事務了。
“唉......”
半晌,他才嘆息出聲,“你來是爲交接護羌司馬的事情吧?”
“不是。”
華雄搖了搖頭,“這事不急,等我們都去了武都郡再說。我來,是想問問你,以後是如何打算的。”
“我能有什麼打算?”
翻了個白眼,杜縣尉繼續灌着酒,“去了羌道,招募人馬組建護羌營。有戰事就上陣,沒戰事就屯田自養唄。”
華雄按住了,杜縣尉提着酒罈子的手,眼睛直勾勾的盯着對方的眼睛,“杜痞子,我們一起出生入死好多次了,有些事不管你愛不愛聽,我都要提一嘴。你還是成個家吧。”
“別拿以前那套說法來搪塞。”
看到杜縣尉臉色微變,欲做反駁,華雄又立即加了一句,“好歹,你現在都爵封關內侯、食西縣租八百斛了。”
過了而立之年,依舊以軍營爲家的杜縣尉,是吃百家飯長大的。
要不是年少時被張都尉見憐,收入了軍營裡當小雜役,估計不是成爲了豪強之家的私兵,就是變爲馬賊淪爲荒野白骨。
這也是他一直將所有俸祿,過着今朝有酒今朝醉日子的理由。
孑然一身,不想成家,也是如此。
擔心自己征戰沙場,哪一天就馬革裹屍,會讓家人陷入孤苦伶仃,生計無所依,重蹈自己悲慘的少年歲月。
面對上蒼的苛刻,他無力抗爭。
便想着,至少,自己可以讓下一代避免了。
就是做法極端了些。
“行,我聽你這次勸。”
沉默了好久的杜縣尉,放下酒罈子,梗着脖子說道,“不過,華小子,我們先說好。如果我有了小崽子,你得負責尋先生教他讀書識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