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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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貞一入官寺,就覺得寺中的氣氛有些異樣。
看門的老卒和迎出來的吏員們表面上看來,似與往日不同,一樣的畢恭畢敬,但那低垂的眼神中卻分明有了不同的意味,有的是憐憫,有的是驚懼,也有的是幸災樂禍,有的則是充滿擔憂。在他走過去後,好幾個小吏交頭接耳,竊竊私語。
荀貞聽不清楚他們說的什麼,但心中明瞭,此必是他們聽說了胡平被捕拿一事。本來西鄉就只是一個鄉,就算是一個比較大的鄉,也只是一個鄉而已,消息傳遞得很快,加上第三氏乃本鄉“巨頭”,而凡能在官寺中爲小吏的也都是有點背景的,所以他們知道此事並不奇怪。
荀貞也不理會他們,將繮繩交給小夏,叫他和小任幫着唐兒把牛車趕去後院舍中,自去寺中堂內,召諸小吏進見。他對着門坐在案後,看着站在堂前的諸小吏們,問道:“近幾日鄉中可有事?”
一個帶頭的小吏答道:“前日高素遣人來了寺中,問荀君回來了沒有。除此之外,並無他事。”
“高素遣人來過?說了什麼沒有?”
“沒什麼,只是說等荀君回來了,請去他家中一見。”
荀貞微微頷首,心道:“這高素遣人找我,不是爲了正旦謁賀,便是也聽說了我捕拿胡平之事。過兩天去見他一見就是。”
他往堂前看去,忽然發現小吏中少了一人,剛纔是有七個人迎他,現在卻只有六人,心中一動,擡眼向院中看去,正見一人進來,可不就是少了的那個小吏?這小吏急匆匆地登上臺階,脫下鞋子,弓着腰步入堂內,恭恭敬敬地說道:“荀君,寺外有人求見。”
——荀貞記得,這個小吏就是他正旦前臨走時召見的兩個佐史之一,名叫劉德的,乃是專職聽訟的一個吏員。他饒有意味地瞧了他幾眼,問道:“誰人求見?”
這個叫劉德的佐史答道:“小人也不認識。那人只說是第三家的賓客,奉其家主之令請荀君赴宴的。”
“赴什麼宴?”
“這不是正旦才過麼?想來應是想請荀君吃酒,以賀新喜的吧?”
荀貞嘿然,想道:“想不到我這官寺之中,也有第三家的耳目!這小吏適才必是通風報信去了。話說回啦,我纔剛回來,就有第三家的賓客聞風到來,那第三家離寺中甚遠,料來他家的這個賓客應該是一直等在寺外了。難怪我在城中時,不見有人登門。”略微思忖,又想道,“這第三家的酒宴,我是去,還是不去?”很快做出了決定,揮了揮衣袖,說道,“我剛回寺中,路上疲倦,你去給我謝絕了罷。”
“這,……。”
荀貞不動聲色地注視着他,問道:“怎麼?你還有話說?”
劉德眼神閃爍,吞吞吐吐地說道:“這第三家乃本鄉右族,在鄉中德高望重,極俱威勢。荀君,就這麼拒絕了他們的邀請怕是不太好啊。”
堂下的小吏們雖因“尊者”在上,不敢說話,然而在聽了荀貞的拒絕和劉德的此句話後,都忍不住目光交流,最後又齊齊把視線盡數都投注在荀貞的身上,卻只見他神色如常,端坐榻上,一手撫弄放在案上的長劍,一手摸頷下短髭,似乎很淡淡地看了劉德一眼,然後聽他回答說道:“你說的對。今我爲鄉中有秩,日後治鄉的確需要多靠鄉中大族相助,只是我今天確實乏了。……,這樣吧,你去給他說,就說等我洗去風塵後,改日必然會親自登門造訪。”
劉德還想說些什麼,荀貞不耐煩再聽,臉上依舊是雲淡風輕的表情,按幾起身,對衆人說道:“既然這幾天鄉中無事,我也正好回舍中休息一下。你們各自散了吧。”不等劉德阻攔,提劍出堂,沿着青石板路走出院外,轉去後院。
留在堂上的諸小吏面面相覷,你看我,我看你,半晌沒人開口。好一會兒纔有人說道:“荀君這是什麼意思?”
諸吏轉望院中,院裡空蕩蕩的,只有青石路淨,孤樹長大,早不見了荀貞的身影。
另一人接口說道:“前天我聽說繁陽亭拿了胡平,當時還不敢相信。如今看來,荀君像是真的想要對第三家下手?”他們都知道荀貞是從繁陽亭長任上升遷來的,所以在聽聞杜買拿住胡平後,第一時間就將此事聯繫到了荀貞的身上。
又一人連連搖頭,感嘆地說道:“這第三家確也欺人太甚,平時在鄉中跋扈倒也罷了,那第三蘭卻連荀君的臉面都不給,劫荀君之友,逼迫荀君拿錢贖人。荀君乃荀氏子弟,出身縣中名門,聽聞他族中有不少長輩都是做過兩千石郡守國相的,難免會咽不下這口惡氣。前些日我見他沒動靜,還以爲他將氣忍下了,卻不知原來後手埋在此處,在正旦前日拿下了胡平。”
一個四十多歲,留了一部鬍鬚的佐史嘆了口氣,說道:“這第三家稱雄鄉中百餘年,又豈是能容易拿下的?荀君雖出身名門荀氏,但在咱們西鄉卻是個外來者,怕是鬥不過第三家的。”忍了忍,最終沒忍住,又說道,“想那前任鄉有秩謝君,生長本鄉,其族也算鄉中大族了,但是對第三氏不也是百般容忍,千般退讓?何況荀君一個外來之人呢?”
他們作爲寺中小吏,議論上官是不對的,但這會兒因爲吃驚,卻是都顧不得了。
這個四十多歲的佐史放低聲音,又說道:“十五年前的那件事,你們還記得麼?第三氏剽悍輕死,門下盡多死士、劍客,荀君若是一意孤行,怕最終也會落個那般下場!你我身爲下吏,當爲上官着想,諸君,要不然咱們齊去後院舍中,勸一勸荀君?”
諸吏沒一個搭腔的,劉德冷笑說道:“你活膩了,我還沒活夠呢!‘勸一勸荀君’?你怎麼勸?十五年前的那件事,是咱們能亂說的麼?若是傳到第三家的耳中,你還要命不要了?”一句話嚇得那個四十多歲的佐史面如土色,不敢再吱聲了。
劉德撩起衣袍,邁步出堂,在門口穿鞋的時候,對衆人說道:“我在寺中十來年了,加上荀君,已歷經三任鄉有秩,每年正旦的時候,從來都是鄉有秩去拜謁第三氏,未曾見過第三氏來拜謁鄉有秩。今次第三家遣人來拜,荀君卻給拒絕了,等話傳回去,也不知第三明、第三蘭會有多麼的憤怒、生氣!諸君,你們都要小心啊,小心第三氏會遷怒於吾等。”他急着去給第三家的賓客報訊,說完了話,略拱手作揖,又急匆匆地去了。
第三氏之威,竟至於此!
……
果如劉德的猜測,當第三家的那個賓客將荀貞的答覆說給第三明、第三蘭後,第三蘭當場就勃然大怒,騰地跳起來,把腰上的環首刀抽出一半,嗔目叫道:“荀家小兒,竟這般不給咱家臉面?阿兄,不如今日就點齊人馬,殺去繁陽,把胡平救出!”
第三明也有點驚訝,不過他頗有城府,卻沒將心情流露在外,而是按了按手,示意第三蘭坐下,眼望堂外天空上雲來雲去,沉吟片刻,說道:“根據這幾天收集來的情報,荀君不是個魯莽的人。他在繁陽亭時,賑贍孤寡,施恩里民,很是與人爲善,也不像個小氣的酷吏。雖然我家得罪過他,但只是小事,且也已經把金餅還給他了,你也親去給他道過歉了,便是有多大的仇也都揭開了,應該不致於此啊!……,他爲何拒絕我的邀請呢?”
第三氏橫行跋扈慣了,第三明自認爲姿態已經放得很低了,想不通荀貞爲何不肯給他情面。
第三蘭懶得想,雖然坐下了,怒髮衝冠,按刀叫道:“阿兄,管他爲何拒絕?既然他不給咱們臉面,咱們也不必再給他臉面了!想咱第三氏素乃鄉中大俠,遠近的豪桀英雄誰不敬咱家三分?今日卻被他將咱家的臉面盡數落下。大丈夫不可受辱!你便允了俺帶人去將胡平救出吧!俺只要半天,就必能把他搶出,順帶將那杜買、陳褒盡數殺了,一雪此恥!”
“不可胡鬧!”
第三明想了會兒,說道:“是了,荀君與此前的那幾任鄉有秩不同,他是本縣名門的出身,聽聞還得過縣君的讚許。咱們只派一個賓客去請他,確實有些不妥、失禮。這樣罷,此時天色尚早,阿蘭,你給我備下輜車,我再親自去請他一請。”
第三蘭十分不情願,不過長兄如父,卻也無法阻止,惡狠狠、氣沖沖地領命而出,把輜車備好。第三明換了身衣服,帶了七八個隨從,前去寺中,二請荀貞。
到了官寺門外,他爲表示尊重,沒有直接進去,下了車,叫看門的老卒再去通報。不多時,那老卒去而復回,說道:“荀君正在沐浴,這會兒怕是見不了你。”
“無妨。只是今夜的酒宴,荀君怎麼說的?”
“荀君說了,多謝君之好意,只是他剛回寺中,還有不少公務需要處理,怕是近期都沒有時間。”
第三明見這老卒眼神不定,有吞吐之意,問道:“你爲何支支吾吾?莫非荀君還說了別的話?”
“荀君倒沒說別的話,小人從舍中出來時,荀君的隨從們跟小人說了一句話。”
“說的什麼?”
“說:第三君若是爲胡平而來,要想請荀君放了胡平,也很簡單,不必請荀君吃酒,只需要將酒錢折算送來就行了。”
跟着第三明來的那幾個賓客都是面現怒色,一人怒道:“荀家豎子,竟然敢如此大膽!敲詐到家主的頭上了?”
第三明心中一鬆,想道:“果如我之預料,這荀貞不過是爲敲一筆錢、出一口氣罷了。他是城中名門的子弟,又得縣君的賞識,能不得罪還是不得罪的好。給他點錢不算甚麼。”笑道,“你告訴荀君,他的意思我都懂了,今夜必將酒錢送來。”坐回輜車,吱吱呀呀地離開了。
官寺後院,荀貞沐浴完畢,在唐兒的伺候下穿好衣裳,出得門外,候在外邊的小夏、小任問道:“荀君,你爲何先前拒絕第三氏,剛纔卻又叫俺們傳話,暗示叫第三明送錢來呢?”
荀貞洗過澡,渾身清爽,此時站在院中,北風甚冷,透體生寒,雖然冷,當風過時,卻覺得似乎將前幾日的忙碌和路上的疲憊盡皆吹去,不覺精神一振,伸了個懶腰,笑道:“我雖官卑,大小也是個鄉有秩,第三氏乃我治下之民,我豈能因他家的一個賓客邀請就登門吃酒?所以先前拒絕了他們。”
“那方纔又爲何叫俺們傳話暗示呢?”
“第三明乃第三家的族長之子,他親自前來邀請,我若再次拒絕,未免會惹其疑慮,但是他家我又實在是不想去,所以叫你們傳話暗示,令他送些錢來,以安其心。”
“那等他將錢送來後,真要把胡平放了?”
“放了?”荀貞笑了笑,沒有回答這個問題,說道,“你現在就去繁陽,教君卿、阿褒過來見我。待我問清了之後,明天一早就上書縣中,請縣君定他家之罪!”
雖然聽高丙說,“證據”都已經有了,但此事事關重大,荀貞必須得再親自問一問許仲,只要問過之後,確鑿無疑,自就到了動手之時。老實說,他受黃巾起事的壓力,實在也沒太多的閒心和功夫去和第三家鬥智鬥勇,只想快刀斬亂麻,儘快把此事處理了,好投入到下一步的計劃中。他遙望天際,遠處似有彤雲,悠悠說道:“我記得年前曾烏雲密佈,以爲是要下雪,卻最終雲散天晴,看這遠處又是彤雲密集,也不知這場雪,能不能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