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夜,波才大敗。
先是東城牆外的黃巾主力,接着是西、南、北各面城牆外的黃巾諸營,兵敗如山倒,七八萬青壯、老弱、婦孺丟下兵器,扔下旗幟,夜色中,漫山遍野地擁擠奔逃。
荀貞率部追擊,直殺到天亮方纔折轉回城。
回城的路上到處是黃巾軍士卒的屍體,屍積如山,血流成河。尤其是城郊,護城河都被染紅了,因爲掉入河中的屍體太多,水爲之不流,散佈在河內外的屍體少說也得有一千多具。
馬不停蹄地追殺了一夜,便是鐵人也會疲憊,何況荀貞?
自黃巾圍城以來,連着六天六夜,他沒有下過城頭,在指揮郡卒部署、防禦的同時並且數次身先士卒地率領賓客出城突襲,體力早就透支了。
然而此時此刻,他的身體雖然已很疲憊,精神卻非常亢奮。
他駐馬在護城河邊,給部衆讓開道路,讓他們先回城去。
出城時,共有一千五百人追隨他,此時凱旋,儘管尚未計算傷亡,但大略估計傷亡的人數應該不會太多。黃巾軍根本沒有什麼戰力,攻城時還能仗個人多,野戰就毫無陣勢可言了,而且昨夜又是大敗潰逃,除了極少數特別武勇的之外,幾乎就沒有對追擊的守軍造成什麼威脅。
憋屈了六天六夜,一夜追殺,守軍的“氣兒”全都順過來了。
過河回城的郡卒、賓客無不興高采烈。
朝陽東昇,撒下萬條金光。沐浴在清晨的陽光裡,他們大聲地說笑。有人解開了衣甲,敞露上身迎對冰寒的晨風。有人抽出環首刀,指點上邊的血跡,向同伴吹噓炫耀自己的戰功。
但當他們經過荀貞的面前時,卻無一例外的都閉上了嘴,不約而同地投去了充滿敬意的目光。
守城六天六夜,荀貞做的一切都被他們看在眼裡。
在這艱難的六天中,一步未下城頭的是荀貞。在這艱難的六天裡,兩次率衆出城赴險、突襲敵人的是荀貞。在這艱難的六天裡,扭轉幹坤、帶領他們走向勝利的是荀貞。
可以說,若是沒有荀貞,陽翟城沒準兒早就被攻陷了,哪裡還會有今日的大勝?
也不知是誰起了一個頭兒,分成數隊正在渡河的千餘健兒將兵器高高舉起,歡呼大叫:“殺敵破賊兵曹椽,潁陰乳虎荀貞之!殺敵破賊兵曹椽,潁陰乳虎荀貞之!”
許仲、江禽、劉鄧諸人侍立在荀貞的左右,聞此歡呼,與有榮焉,驕傲地挺起了胸膛。
荀貞五味雜陳。
騎坐馬上,迎對郡卒、賓客們的歡呼,他一面微笑示意,一面顧望遠近。
離他駐馬的地方不遠,挨着護城河,泥濘的地上躺了四五具屍體,衣衫襤褸,額抹黃巾,是黃巾軍的士卒。順着這幾具屍體往遠處望,有着更多的黃巾軍士卒的屍體。他掉過頭,往護城河內側望,河內的屍體更多。準確說,不是更多,而是更加密集,密集得幾無落腳處。
好的士卒不是訓練出來的,而是在戰場上磨練出來的。
經過一夜的追殺,出城的這些郡卒、賓客每個人手上都有好幾條人命,乃至幾十條人命。殺得人多了,膽子也就大了,對生命也就缺乏敬畏了。渡過浮橋的郡卒、賓客們對河內地上密密麻麻的敵軍屍體似皆視若無睹。荀貞親眼看到,不止一個人縱馬從這些屍體上踩踏而過。
兩漢距上古未遠,承襲秦制,最重軍功。依照慣例,無軍功者不能封侯,在前漢時,非爲侯者則不能爲丞相。漢武帝曾拔擢過一個寒士爲丞相,因爲沒有軍功,不是“侯”,這個人甚至惶恐不安。可見漢人對軍功的重視。漢代吏員升職,資歷是一方面,最重要的還是軍功。
此番一戰,大破數萬“賊軍”,待日後朝廷行施獎罰之時,郡太守做爲一郡之太守,或許會受連坐之罪,難逃“激起民變”又或“失察”之責,但對普通的郡卒而言,破賊的功勞卻是無論如何也跑不了的,就算不能因此“升職”,得些賞錢、升幾級爵位是完全可以做到的。
賞錢且不說,只說爵位。
儘管本朝的爵位越來越不值錢,但還是能頂些用處的。往小裡說,平時鄰里、友朋、親族之間宴飲,落座的座次除按輩分、年齒之外,餘者便是按爵位之高低來定尊卑之位置;往大里說,窘迫之時可以把爵位賣掉,換些錢財,若是不小心觸犯國法了,還可以用爵位抵罪。
因此種種之故,得勝凱旋的郡卒將士們皆興高采烈。
“真是成王敗寇啊。”
目睹眼前此景,一邊是凱旋歡喜的郡卒,一邊是屍橫遍野的黃巾,思緒飛躍千年,再用眼前此景來比較日後的元末紅巾軍起義、明末的李闖王,荀貞不覺發出了如此的感慨。
大好山河,引無數英雄競折腰。黃巾一起,從此天下風雲變色,一個又一個的英雄豪傑即將要粉墨登場,爭勇鬥智。這天下究竟會何去何從?在他來之前,他知道歷史的走向,最終三家歸晉;而如今他來了,並在與黃巾的初戰中嶄露了頭角,那麼歷史會否因此而發生改變?
郡卒、賓客絡繹渡過了護城河。
荀貞揚鞭驅馬,於塵煙、血水、一地的屍骸和早晨的陽光之中,由許仲、江禽、劉鄧、高素諸人簇擁着,回入了陽翟城。
……
文太守、費暢、戲志才、鍾繇、王蘭、郭圖、杜佑、荀攸等人在城中相迎。
“荀椽辛苦了!昨晚一夜之間,大敗賊軍數萬,一舉解我陽翟六日之圍,威震潁川,真我‘潁陰之虎’。”
荀貞跳下馬,儘管披着鎧甲,卻沒有行軍中之禮,而是行了跪拜之禮,拜倒在文太守的面前,謙虛地說道:“昨夜破賊,一賴明府神明,坐鎮城中,使百姓安寧、將士無後顧之憂,二賴鍾功曹、郭計吏及志才、公達諸君出謀劃策,三賴將士用命,勇猛無懼,貞不過一馬前卒而已,何敢居此功!”
“我記得前幾次府君登城,荀椽以身着衣甲故,不行跪拜禮,而以軍禮見,今日破賊大勝,率部凱旋,爲何反行跪拜禮?”
荀貞不用擡頭,只聽聲音,也知說話的此人是誰,正是郭圖。
他伏在地上,恭敬地說道:“太守者,郡將也,上馬管軍,下馬管民。此前尚未破賊,貞故以軍禮見;今已破賊,貞故行跪拜之禮。”
文太守性剛愎,是個好攬權的人,因郭圖、費暢等賣弄讒言之故,對荀貞無甚好感,此次起用他,任他爲兵曹椽,委以一郡兵事,本是不得已而爲之。荀貞對此知之甚清,因而雖然大破黃巾,取得了大勝,在面對他時,不但沒有居功自傲,態度卻反而更加的謙卑了。
“此前尚未破賊,故以軍禮見;今已破賊,故行跪拜之禮”云云,意思很清楚,他這是在對文太守說:“我這兵權是您給的,現在已經破了賊,您要是想把兵權收回去,就請收回去吧”。
文太守聞他此言,枯瘦的臉上微微露出了點笑容,上前兩步,親手把他扶起,說道:“現在還不能說‘已經破賊’,賊兵畢竟有數萬之衆,今雖解了陽翟之圍,怕這賊兵也只是一時潰敗,說不定他們還會重新集結。荀卿,快快請起,咱們且回太守府,好好議議接下來該如何行事。”
荀貞聽了這句話,心中一塊石頭落了地。
老實說,他就怕文太守“過河拆橋”,一看解了陽翟之圍,就立刻免了他兵曹椽之職,如今有了“怕這賊兵也只是一時潰敗”這句話,看來至少在徹底消滅郡中的“賊兵”之前,文太守是不會解了他的兵權,免了他的職位了。
他倒不是貪戀官位,兵曹椽區區百石吏,像這樣的品秩在郡朝裡一抓一大把,有甚麼可值得貪戀的?主要是這個職位太關鍵了,相當於邊郡的郡司馬,是個軍職,能掌兵權。平時倒也罷了,逢上戰亂之際,乃是舉足輕重。只要他還在這個位子上,他就有權力指揮全郡兵卒。——儘管這個“指揮”是處在太守的指揮之下。
借文太守扶他之機,他順勢站起,後退一步,躬身說道:“明府英明,洞察秋毫。這幾天與賊兵作戰,貞觀賊將波才頗有智謀,雖不能算是暢曉軍事,但也不是尋常寇賊能夠比的。賊兵又多是妖道信徒,凝聚力亦遠勝尋常寇賊。今賴明府、諸君、將士之力,雖暫解了陽翟之圍,奈何卻因貞之罪錯,沒能擒獲波才,被他趁夜遁逃了。波才一日不死,郡中賊患怕就一日難解。”
鍾繇插話說道:“昨夜賊軍大敗,數萬賊兵潰逃,波才混入其中,貞之手下兵馬又少,一時叫他逃走,沒能把他抓住,也不算過錯。”
文太守剛愎歸剛愎,卻也不是昏聵之人,點了點頭,說道:“功曹椽所言甚是,沒能抓住波才,不是你的罪錯。”
他擡頭望了望左右。
他們站的位置離城門不遠,附近圍了不少的百姓,並有許多的郡卒、民夫一隊隊地往城外去。這些郡卒、民夫是此前沒有隨荀貞出城突襲的,此時奉了上邊的命令,出城去收拾城外的屍體。整個場面亂糟糟的。
“此地非久談之所,走,咱們回府細議。”
……
一行人來到太守府,登入堂中議事。
首先議的是“善後”。
六天的血戰,黃巾軍固然損失慘重,守軍亦傷亡不少。鍾繇徵來的民夫亦頗有傷亡。這些都需要撫卹。該醫治的醫治,該安葬的安葬,該給燒埋錢的給燒埋錢。戰前,太守府曾許下賞格,一個賊兵的首級若干錢,如今取得了大勝,這些賞錢也該發放下去了。
如此種種諸項之事,郡朝裡的諸曹各負其責,分別指定下負責之人,由他們分頭操辦。
其次,再議下一步的舉止。
議“善後”的時候,諸人沒有什麼分歧,該怎麼辦就怎麼辦,議完了“善後”諸事,堂上陷入了爭論。
有的人說應該挾昨夜大勝之威,應該選派精銳出城,趁勝追擊,主動尋賊再戰,一則捕拿波才,二則徹底消弭賊患。
有人則持反對意見,認爲守城六天,郡卒傷亡不小,且將士疲憊,不利再戰,而反過來看黃巾軍,儘管遭了一場大敗,但少說也還有幾萬人馬,若孤軍出城,一旦陷入賊圍,恐怕不但前功盡棄,甚至陽翟也會再度陷入危險。與其如此,不如固城自守,靜候朝廷援軍。
持前論者有費暢、杜佑等人,持後論者有鍾繇、王蘭等人。
荀貞、荀攸、戲志才、郭圖沒有發表意見。
文太守問道:“荀椽,堂上諸君或言該趁勝追擊,或言應固城自守,靜候天兵,卿意如何?”
荀攸沒有官身,又是荀貞的晚輩,在堂上沒有他的座位。他跪坐在荀貞身後,探過頭,低聲對荀貞說道:“貞之,慎言!”
這要換個旁人,或許會奇怪,這荀攸莫名其妙的說個“慎言”是何意思?
荀貞知他用意。
原因很簡單,文太守是一郡太守,今番郡中民亂,他必負連坐之責,並且之前荀貞曾一再提醒他,要他小心太平道,他卻置之不理,等到事後被朝廷追究起來,他定然獲罪不淺,說不定還會被檻送京師,下廷尉詔獄。因此,爲了洗清或者減輕自己的罪責,文太守肯定想要“戴罪立功”,也就是說,極有可能他是贊成費暢、杜佑等人的意見,支持“趁勝追擊”的。
荀貞心道:“公達若是支持趁勝追擊,不會提醒我‘慎言’,這麼說,他是支持固城自守了。”
現在到底是該“趁勝追擊”還是應該“固城自守”?荀貞也是支持後者的。
郡卒本來就少,如果再分兵冒進,分一部分出城,留一部分守城,實在太過危險,也許會被各個擊破。
文太守注意到了荀攸的低語,問道:“公達在說什麼?”頓了頓,又說道,“今日議事,不分尊卑,公達雖爲白身,然吾亦久聞公達之智,有何高見,但言無妨。”
荀貞微微頷首,示意荀攸起身答話。
荀攸起身,垂下衣袖,雙手攏在腹前,恭謹地答道:“堂上諸君皆吾郡英傑,攸粗陋鄉野之人,實無高見可言。……,有一點小小的愚見,說出來尚請明府不要怪罪,請諸君不要見笑。”
荀攸年少失怙,從小是在他祖父、叔父家長大的。本就是寄住親戚家中,他祖父倒也罷了,他叔父荀衢又浪蕩好酒,他七八歲那年,荀衢有次喝醉了,還曾不小心打傷過他的耳朵,因此性格較爲敏感,外怯內勇。面對文太守,他的這副“恭謹”姿態比荀貞表現得還要“恭謹”。
文太守撫須說道:“請說。”
“以攸愚見,當務之急,眼下最需要做的不是議論我軍是否該‘出城追擊’,而是應該廣遣哨探,一則打探賊兵敗軍之動向,二來打探郡中諸縣之安危。咱們陽翟被賊兵整整圍了六天六夜,全郡十七縣目前的狀況如何?究竟被賊兵攻陷了幾縣?又有幾縣得以保全?咱們對此是一概不知。兵法雲:‘知己知彼,百戰不殆’。現在咱們既不知己,也不知彼,如何能‘百戰不殆’?待得這一切打探清楚之後,攸以爲,再議論下一步的舉止不遲。”
文太守沉吟片刻,問荀貞:“荀椽以爲呢?”
“下吏以爲,荀攸言之有理。”
“諸卿以爲呢?”
久未言聲的郭圖接口答道:“用兵以持重貴,‘君子曰:不備不虞,不可以師’。目前敵我形勢不明,賊兵雖敗,人衆,我軍雖勝,兵少,冒然出擊,恐將會有不測之憂。荀攸所言乃是正論,下吏以爲然。”說到這裡,他擡眼瞧了文太守一眼,復又續道,“……,並且,遣派哨探出城,除了可以打探賊兵去向、諸縣安危之外,還可以西上去洛陽,昨夜我軍破賊大勝,是爲大捷,此事應儘快報與朝廷知曉。順帶,亦可以看看朝廷的援軍派出來了沒有。”
郭圖正坐在荀貞的斜對面,荀貞瞧了他一眼,心說,難怪他剛纔閉口不言,原來他也是支持固城自守的。
郭圖是個聰明人,荀攸、荀貞能猜出文太守的心思,他肯定也能,既猜出文太守有意“戴罪立功、將功補過”,想要“趁勝追擊”,他當然不肯首唱反調,因此方纔閉口不言,直等到荀攸發表了意見,這纔出聲附和。
堂上諸人裡邊,有不懂兵事的,但沒有一個是蠢的。荀攸、荀貞、郭圖先後發言,把爲何不能現在就“出城追擊”的道理講得清清楚楚,原先持此論者低頭忖思過後,紛紛改變了觀點。
文太守閉了會兒眼,睜目往堂外院中看。
此時將近中午,陽光明亮,曬在院裡的樹上,初生的嫩葉瑩潤光澤。他端起茶椀,放在嘴邊欲飲,又停了下來,最終有些不甘地說道:“既然諸君皆持此議,便依公達之言。”
荀貞、荀攸、郭圖猜得很對,他的確是想將功補過,是想趁勝追擊的。可是荀攸、郭圖說得很有道理,在敵我未明的形勢下,出城確實很可能遭遇失利。一旦失利,便是把一場“大勝”變成了一場“大敗”,到的那時,恐怕他就不是下不下廷尉詔獄,而是要掉腦袋了。
他放下茶椀,對主簿王蘭說道:“王卿,給朝廷的捷報就由你來寫罷。”
王蘭應諾。
“荀椽,你可持我將令,速去營中選揀武勇精幹的騎卒,出城四散打探消息。……,切記,派去洛陽的一定要精明能幹,萬萬不可有失!”
荀貞知他意思,曉得他是怕捷報有失,恭敬應諾。
王蘭文采不錯,提筆就墨,不多時便把捷報寫成,呈給文太守看過後,交給了荀貞。
荀貞請了虎符將令,告辭出堂,親自去到營中,代文太守傳下令去,命諸營選揀善騎能射之精幹郡卒馬上出城打探黃巾敗軍的去向,並及郡中各縣的情況,以及西上洛陽。
他特別吩咐去潁陰方向的郡卒,令他們務必打探清楚潁陰到底有沒有失陷。
早前,在被圍城的時候,他擔憂家人安全,曾欲遣賓客出城前去潁陰打探,無奈黃巾軍圍城太嚴,當時沒有機會出去。
……
佈置完了這些事兒,他返回太守府中繳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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議事會還沒開完,善後、察敵兩事議完,現在議的是“加強城防”。
萬一黃巾軍殺個回馬槍,再來圍城,該怎麼應對。
正在商議,有一個小吏匆匆忙忙闖入院中,跪伏堂下,高聲說道:“啓稟明府,城外來了一支軍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