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少年行潘,名璋,發乾本地人,只見他蓬頭垢面,下邊只穿了條犢鼻短褲,上身胡亂裹了件麻衣,露在外邊的胳臂和手上甚是髒污,觀其衣着打扮,可知出身貧寒,擠在人羣裡,因爲個矮,需得翹足伸頭方能看到正在行進的漢兵。
他先是看到了帶隊的那個北軍校尉,但這個校尉年紀大了,兼之大腹便便,騎在馬上毫無英武之姿,完全與荀貞不能比。荀貞才二十餘歲,年輕,並且常年鍛鍊,身材勻稱,甲衣穿在身上非常合體,又遺傳了荀氏家族的英俊面貌,披甲帶刀,配上胯下這匹神駿異常的踏雪烏騅,端得英氣逼人,再加上荀攸、戲志才、原中卿、左伯侯等一干文人猛士前呼後擁,也難怪讓他豔羨不已。潘璋雖不知前漢的勇將樊噲曾說過一句話:“願得十萬衆,橫行匈奴中”,亦不知後世有個名將也曾說過一句類似的話,“自言能將十萬衆,橫行天下”,但這近萬漢兵威武的軍姿和荀貞颯爽的英姿卻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英雄當如是,英雄當如是。”
對潘璋的喃喃自語,荀貞並不知道。荀貞也不知此時圍觀漢兵的百姓人羣里居然會有一個在原本的歷史中曾激鬥過張遼、擒獲過關羽、抗擊過劉備、大戰過夏侯尚的日後之“江表虎臣”。荀貞現在想的只有一件事:平定東郡後,還要多久纔會去冀州。
皇甫嵩總共派遣了三支人馬渡河擊東郡郡北諸縣,在荀貞這一路凱歌連奏之時,其餘兩路人馬亦進擊甚快,軍報上說:頓丘、衛國諸縣已被另外兩路人馬攻取。這三個縣都在發乾的南邊,加上陽平、東武陽、發乾,現在未下的郡北諸縣只有樂平、聊城、博平幾地了。
東郡郡北的黃巾守卒本就不多,又多是老弱,卜己一死,這些守卒皆無鬥志,從東武陽、發乾等縣的情況就可看出:平定東郡全郡指日可待了。如果沒有記錯的話,皇甫嵩接下來會奉旨轉戰冀州,與張角兄弟決戰。張角兄弟一敗,這“黃巾之亂”就算初平了。對漢帝國來說,“黃巾之亂”固爲大害,然而對荀貞來說,“黃巾之亂”卻是機會,從他穿越到這個時代開始他就在爲“黃巾之亂”做準備,尤其是近幾年,亭長、有秩薔夫、郡北部督郵、郡兵曹掾,一步步走過來,總算有了些人馬班底,不僅足以保命,而且在黃巾亂後建立了不小的功勳,正如前文所說,隨着功勳的建立,他漸漸起了野心,可眼看東郡已被平定,豫、兗兩州已將要沒有什麼大的戰事,剩下的只有冀州了,可他卻還只是個佐軍司馬,雖然對皇甫嵩分功之舉他表示理解,亦無怨言,可對眼下自己的這個職位卻很不滿意。
宣康說以他的功勞足能被拜爲一郡太守,他對此不敢奢望,可至少等到戰爭結束的時候弄一個千石的別部司馬噹噹吧?佐軍司馬六百石,六百石,位列下大夫,是高級官吏的底層,以這個軍職轉換爲民職,起步太低。千石就差不多了。若能爲一個千石的別部司馬,那麼轉爲民職,可入朝爲郎,可到地方大縣爲千石之令。如能被拜爲郎,在朝中鍍鍍金,疏通疏通關係,外放出去就能任一郡太守,即使不能爲郎,當個千石之令,幹上幾年,只要政績突出,再找個後臺,那麼也足能夠升遷爲一郡太守。只有當上了太守,才能登上幾年後“諸侯討董”的舞臺。越是對未來知道的多,荀貞就越有時不我待的迫切之感。
他策馬而行,臉上保持着謙和的笑容,迴應發乾百姓們的迎接、圍觀,——後世有句話:“長征是播種機,是宣傳隊”,這次討擊黃巾又何嘗不是呢?因爲各地士族分屬不同之地域集團的關係,荀氏在兗州不及在豫州的名望,荀貞自發現這個問題之後就決定把這次討擊黃巾變成宣揚自己名聲的良機,故此,所過之地,他一定要把自己最好的一面拿出來,就像在東阿時,程立對他雖客氣但卻疏離,即使如此,他仍溫文謙和。
這個溫文謙和不止是對士族,也是對百姓。
他一邊謙和微笑,一邊琢磨着自家的宦場前途,心道:“我本是百石郡兵曹掾,轉入軍中,賴皇甫將軍的舉薦,又當時黃巾勢大,正值用人之際,因被一舉拔擢爲了六百石的佐軍司馬,這升官的速度算是挺快的了,可謂超遷。我雖‘出自荀氏’,因黨錮之故,荀氏現無人在朝中爲官,故交亦多凋零,朝裡現在沒有什麼靠山後臺,汝南、東郡之戰,我雖又立下了不小的功勞,可想來現下卻應是難以再被拔擢了,畢竟離上次超遷,這纔過去了沒幾個月,也就是說,我要想再升一升,當個千石的別部司馬,至少得等到平定冀州,擊敗張角,這還得是在我又建立下了足夠大的功勳,不給我升職朝中說不過去的情況下。”
他舉目往前望去,前邊漢兵迤邐,道路漫漫,他心道:“‘不積跬步無以至千里’,一步步走過來、走到現在不容易,東郡雖然將定,雖然立下了不少功勞,卻萬不可懈怠啊!”
事業初建的時候最是艱難,曹操、劉備、孫堅在草創基業之時誰不是出生入死,屢遭險難?曹操擊董,若非曹洪讓馬,險就死在亂軍之中。劉備從擊張純,遇賊於野,身負重創,要非裝死,也活不成。孫堅更不用說了,好輕身犯險,汝南一戰他就在西華城外受了重創,險些戰死身亡。遍觀英雄之初起也,皆多磨難,此時需要看其意志,觀其天運,然後方纔有成。比起這三位,荀貞算是幸運的了,至少從起兵至今他還沒有遇到過太大的危險。
樂平離發乾不遠,十來裡地,在又收復了樂平後,遵從皇甫嵩的軍令,荀貞這支人馬暫時停駐,等其餘兩路兵馬來到,三路合擊,先取聊城,再下博平。從皇甫嵩分遣三路渡河始,收復東郡郡北諸縣只用了八天。三路人馬屯駐博平,等待皇甫嵩來到。
皇甫嵩接到東郡全郡平定的捷報,當天率部離開白馬,渡河北上,三天後到達博平。
全軍會師。
皇甫嵩在動身前,已寫好了捷報,敘了諸將之功,派人快馬露布送去京師,到了博平,他召集諸將,設宴爲他們慶功。宴後,他單獨留下了荀貞,笑道:“貞之,我聽劉校尉說了,你兩人這一路配合默契,他對你讚不絕口啊。”“劉校尉”即是那個北軍的校尉。
荀貞謙虛地說道:“校尉謬讚了,這是貞的本分。”
皇甫嵩把荀貞單獨留下,是因爲自知遣派三路人馬渡河有分荀貞功勞的嫌疑,荀貞雖一向謙虛恭謹,但畢竟年輕,年輕人難免年輕氣盛,他擔憂荀貞會對此不滿,別叫因此做下什麼錯事了。他很看好荀貞,所以不想因爲這點事兒導致荀貞日後犯錯,此時見荀貞態度良好,所說之話不像是假話,心中欣慰,用手指揉了揉太陽穴,笑道:“哎,歲月不饒人啊,想當年老夫年輕之時,一人可獨飲五石,今日宴上只不過稍微多喝了兩樽,這會兒頭就有點發蒙昏沉。”往帳外望了眼,天色尚早,他示意荀貞近前,一手扶住荀貞,一手按住案几,撐身站起,說道,“你陪我出去走走。”
荀貞應道:“是。”見皇甫嵩臉露倦意,心道,“剛纔酒宴上他並沒有喝太多,與其說是酒後頭沉,不是說是身心疲憊。”皇甫嵩率數萬步騎,出平黃巾,壓力很大,特別是在冀州、南陽的戰事都不利於漢兵的情形下,可以說,他一個人肩挑了整個大漢的安危。
荀貞扶着皇甫嵩走了兩步。快到帳篷口時,皇甫嵩把手抽回,整了下衣冠,再按住佩劍,挺直腰桿,這才走出了帳篷。他是一軍之主,沒有外人時可以顯顯疲憊之態,但在兵卒面前卻要保持威嚴。他一走出帳篷,帳外的兵卒皆行軍禮。
皇甫嵩仰臉望了望立在帥帳前的中軍將旗,藍天白雲,將旗飄展。他收回目光,笑着對行禮的兵卒們揮了揮手,說道:“都免禮吧。”對從在身後的荀貞說道,“咱們去望樓上看看。”荀貞迎諾,陪着他來到中軍望樓,兩人登上。望樓高數丈,登臨其中,居高臨下,顧盼左右,視野頓時開闊。清風徐徐,遠處博平城牆高聳,四面田野麥綠。
皇甫嵩觀望多時,說道:“這大好河山。”
“是。”
“貞之,卿家潁川冠族,天下名門,卿應知這天下之勢。”
“將軍說的是?”
皇甫嵩沉默了片刻,忽然一笑,說道:“我在白馬的時候,京城來了一位客人。”
“客人?”
“是張常侍的門客。”
張常侍,即是張讓了。荀貞心頭一沉,心道:“張讓的門客?莫不是因爲張直之事而來的麼?”口中應道:“噢?”問道,“張常侍爲何遣門客來見將軍?可是聖上有密旨麼?”
“聖上沒有密旨,張常侍倒是有封‘密信’。”
荀貞頗爲忐忑,問道:“什麼密信?”
“張常侍向我索錢五千萬。”
荀貞本以爲張讓寫信是讓皇甫嵩給自己穿小鞋,卻沒料到卻竟是索賄,呆了一呆,說道:“索錢五千萬?”
“張常侍信中說:知我討賊所獲甚多,故求私錢五千萬。”
“這,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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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甫嵩帶兵在外,爲漢室“討賊”,張讓卻派人來索賄,這未免也太令人驚訝、氣憤了,要知就在幾個月前,王允纔剛揭發了張讓與黃巾有書信來往。張讓當時又是向天子求饒,又是自請處分,沒想到那邊才把天子糊弄過去,這邊就又明目張膽地向皇甫嵩索賄。
荀貞心道:“這是白癡呢?還是白癡呢?”這種舉動、作爲不明顯是在給自己拉仇恨值麼?也難怪後來袁紹把宮裡的宦者殺了個乾乾淨淨。
既知張讓不是因張直之事寫信給皇甫嵩,荀貞放下了心,從吃驚裡回過神來,說道:“將軍浴血擊賊,張常侍卻開言索賄,誤國者皆此輩也,實在可恨。”這時望樓上沒有別人,只有皇甫嵩和荀貞兩個,皇甫嵩的從父皇甫規是出了名的心向黨人,皇甫嵩對黨人、士族也是十分厚待,故此荀貞可以坦言無忌,不必隱藏心中想法。
皇甫嵩說道:“此輩閹宦,天下皆知其惡,而天子寬仁念舊,卻始終不忍棄之。貞之,黃巾雖勢大,疥癬之疾,這亂政的宦者纔是我大漢的沉痾痼疾啊!張、趙諸宦一日不除,我大漢一日就不得安寧。就算平定了黃巾之亂,日後怕也會又有別的變亂!”
“將軍英明。”荀貞頓了頓,看了看皇甫嵩的面色,問道,“不過話說回來,張、趙諸宦雖爲我大漢之疾,但卻深得天子信用。將軍,張常侍索錢五千萬,這錢?”
“斷不能給!”
荀貞點了點頭,不再說話。皇甫嵩豈不知不給張讓這五千萬,張讓必會在天子耳邊搬弄是非,可若把這錢給了卻必會遭天下士子唾棄。一邊是獲罪於天子,也許丟官身死,一邊是被士族唾棄,身名俱裂。漢人重名節,皇甫嵩寧願選擇前者,也絕不會選擇後者。
說完了這件事,皇甫嵩把話題轉回,說道:“所以我剛纔對你說,貞之,卿出身名族,應知天下之勢。”
“將軍請說。”
“你剛過弱冠之年,適逢黨錮之解,前程遠大,不知你對你的將來有何打算?”
荀貞心道:“我對我將來的打算自是或入朝爲郎,或求一美縣爲千石令。”心裡這麼想,因爲搞不清楚皇甫嵩的意思,話卻不能這麼說,他說道,“對將來的打算?貞還沒有想這麼遠,貞只想快點平定黃巾,還百姓一個安居樂業。”
皇甫嵩笑了一笑,說道:“‘還百姓一個安居樂業’。好,好,說得好。可是貞之,百姓怎樣才能安居樂業?只平定了黃巾就可以麼?”
“貞愚昧,請將軍示下。”
“這兒沒有外人,只有你我,我就對你明言吧。”
“是。”
“貞之,我很看好你。汝南西華一戰,我觀你在前陣破賊,英武躍馬,所向無敵,非常喜愛,當時我說了一句話,你可知是什麼麼?”
荀貞心道:“當時我在前邊殺賊,又沒在你身邊,怎能知道?”恭謹答道:“不知。”
“我當時說:‘將來定邊討賊安漢室者,此子乎’?”
“定邊討賊安漢室?”荀貞心道,“這是何意?”
皇甫嵩轉過身,對荀貞說道:“朝中政局如此,你年輕,沒必要牽涉其中,昔年班超投筆從戎,慨然而言:‘大丈夫無他志略,猶當效傅介子、張騫立功西域,以取封侯’,今北疆的羌人常常作亂,禍害邊郡百姓,甚至擾亂北國,貞之,以你的智勇才幹,如果在邊疆,定能安定一方,上爲天子解憂,下,則亦能使北地百姓安居樂業。”
荀貞從來沒有想過去邊疆當官,突然聽到皇甫嵩這番話,他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麼纔好,他也知皇甫嵩這是爲他好,要不然不會對他說出這番肺腑之言,他心道:“若是在中原太平之事,立功邊疆、以取封侯倒是可以一做,但是現下?”
他沒去過北疆,風俗人文皆不知,語言恐怕也不怎麼通,也沒有熟人,一個人跑幾千裡過去當官,沒有絲毫的根基,即使有許仲、典韋、劉鄧、陳到等人相助,但北地將門衆多,各有勢力、利益,羌族部落也很多,只一個站穩腳跟恐怕就得好久,而他記得董卓之亂已經沒多少年了,他遲疑了會兒,說道:“貞恐才能不足,不足以爲天子解憂,不足以使北地百姓安居。”
“貞之,你知道我是安定人,也知道我家世代將門,在涼州、在安定也算是頗有聲望,至今還有不少吾祖、吾父、吾從父的故吏在邊郡爲吏、爲將,你如果想去邊疆建立功業,我會寫信請求他們幫助你的。”
皇甫嵩的曾祖做過度遼將軍,祖父做過扶風都尉,父親做過雁門太守,從父皇甫規更是當年的天下名將,和皇甫嵩的曾祖一樣也當過度遼將軍。皇甫氏在內地可能不如荀氏等中原士族的名望,但在邊地是很有威望的。如能得到皇甫嵩的提攜、相助,倒的確是可以加快一些荀貞在邊地站穩腳跟的速度。可雖然如此,荀貞對此還是沒有什麼底兒,他心道:“西涼鐵騎名動天下,羌人勇士悍不畏死,若能在邊郡站穩腳跟,確是可以組成一支強軍,可距董卓之亂沒幾年了,我能做到麼?”他知道皇甫嵩是愛惜他的才華,故此想讓他遠離朝堂是非之地,可這份好意他一時卻難以下決心接受。
皇甫嵩似是看出了他的爲難,笑道:“黃巾雖大勢已去,但南陽張曼成仍擁兵甚衆、冀州張角仍未兵敗,我部已定東郡,接下來要不去南陽、要不去冀州,很可能會去冀州,你現在不用答覆我,等徹底平定了黃巾之後再說不遲。”
“是。”荀貞感激地說道,“將軍厚愛,貞惶恐,不知何以爲報。”
“你不用報我,日後不管你留任內郡也罷,出任邊地也好,又或者入朝也行,不管怎樣,只要時刻記得上報天子、下安黎民,我就滿足了。”皇甫嵩可真是一個忠臣,他明知天子昏庸,要不也不會勸荀貞出任邊郡,可饒是如此,對漢室的忠心卻仍是不改。
對這樣的人,荀貞首先很敬佩,其次則爲其不值。這些話,他是不會對皇甫嵩說的。兩人在望樓上私談,不覺暮色將至。皇甫嵩乃一軍主將,軍務繁忙,不能在望樓上多留了,與荀貞下樓,遙見縣中百姓成羣結隊地從縣外歸來,隱約看到當先而行的是個巫祝,皇甫嵩頓下腳步,嘆道:“爲吏一方,造福百姓,去任後被百姓懷念,築祠祈禱,名留後世,爲世人贊,做官應如此。”
荀貞望了眼,說道:“是啊。”和東阿一樣,博平也有淫祠。東阿淫祠供奉的是個石頭人,博平的淫祠供奉的則是劉虞。劉虞曾在博平爲令,“治正推平,高尚純樸,境內無盜賊,災害不生,時郡縣接壤,蝗蟲爲害,至博平界,飛過不入”,深受百姓愛戴,因此離任後被百姓築祠奉拜。
……
東郡已定,皇甫嵩停駐博平,等待朝中旨意。
六月中旬,聖旨傳到,令皇甫嵩討冀州。隨這道旨意而來的還有幾道酬功升遷的令旨,荀貞名在其中,出乎他的意料,他被擢爲了千石別部司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