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須部的行軍速度不快,直到次日下午才抵達馬服山北的河邊。河面不算太寬,然亦數丈,渡之不易。好在岸邊有船,左須部蒐羅到了十二三艘,用了小半個時辰,千餘步騎悉數過河。
河離馬服山約有五里地,劉鄧距河最近,相距約五六裡,江禽、陳到較遠,相距約十來裡。因爲離河遠,看不到左須部渡河的情況,在接到劉鄧遣人急報,說左須已在渡河的消息後,江禽索性悄悄登上高處,極目眺望,遠望之,只見長河如帶,船行河上如蟻,瞧不真切。
等了多時,好容易左須部離開河岸,整好隊伍,繼續沿官道向東南行進。
越走越近,隨着距離的縮小,從只能看到些黑點,慢慢地可以大概看清其隊伍。江禽手搭涼棚,眯着眼望了會兒,說道:“咦?似乎不太對頭。”
跟着他登到高處的有幾個偏裨之將,一人問道:“怎麼不對頭?”
“荀君說賊只千五百餘人,你們看,他們行軍的隊伍拉得那麼長,塵土飛揚,怎麼看也不像是隻有千五百餘人啊。”
諸將細看之,點頭稱是。他們跟着荀貞打了半年的仗,小場面見過,大場面也見過,皆知一千多人行軍的時候該是什麼樣子。一人說道:“瞧這行伍、塵土,確不像是千五百餘人,這怕得有四五千人。”
“賊人刺客不是說左須部只有千五百餘人麼?哪裡來的四五千人?”
一人猜測說道:“戲丞遣人偵察山中,得報說:青、黑諸山的山谷裡藏有多股黃巾餘部,並有大股寇賊。也許是左須聯合了他們中的一些?”
江禽蹙眉說道:“要真是如此,可就難辦了。”
“這話怎麼說?”
“設伏的我軍只有千二百人,賊若千五百餘人,自可擊之;賊若四五千?”
他這話一說,那幾個偏裨之將恍然醒悟,一人說道:“賊若四五千,遠超過我,是我部的四五倍,確實有點難辦。”問江禽,“要不遣人去告之許君和荀君,問問該怎麼辦?”
江禽猶豫了下,正要說話,猛聞得一人反駁說道:“‘三軍之災起於狐疑’,臨陣擊敵應當專一精勇!設伏擊賊的部署昨晚就定下了,如今賊已近在眼前,如何能再去詢問許、荀二君?賊現距我只有三四里,許、荀二君距我三裡,來回六裡,等得到許、荀二君之命,賊已早過!”
江禽回顧之,見說話的卻是李驤。
一個裨將是西鄉舊人,見李驤無禮,不悅地斥道:“吾輩說話的時候哪裡有你這個降虜插嘴的份兒?”李驤本是東郡黃巾渠帥卜己的部將,卜己兵敗不降,他降了,現於許仲帳下聽命。今日此戰,許仲把他撥到了江禽的部中,暫歸江禽指派使用。
李驤大怒,奮聲說道:“中尉費心謀劃,詐死誘賊,叮囑許君:‘只許勝,不許敗’,而今賊至,箭已在弦上,汝等卻猶豫不欲擊!江君,陳叔至果勇,君不擊,陳叔至必擊。君與陳叔至設伏東、西,如我軍之兩臂,無君,是我軍自廢一臂,陳叔至雖勇,斷難勝也。賊如遁逃,中尉問之,君何以答?賊雖衆,後有坐鐵室,前有許君,百萬黃巾尚不懼,如何反懼此賊?”
“坐鐵室”,這是在說劉鄧。劉鄧擅用雙短戟,在殺沈馴一役中,他被沈家的人稱爲“坐鐵室”。“坐鐵室”者,雙戟也。
李驤的話在理,江禽自知理虧,他在軍中也是向有勇名的,今卻被李驤指責,頗是訕訕,心中不喜,勉強說道:“正因中尉叮囑許君此戰必須勝,故此我才稍微猶豫。”
“‘凡兵戰之場。立屍之地。必死則生,幸生則死。其善將者,如坐漏船之中,伏燒屋之下,使智者不及謀,勇者不及怒,受敵可也。’江君,賊將至,請下令吧!”李驤少年時學過兵法,學了三年,成就不大,或許稱不上“知兵”,但引用幾句兵書裡的話卻是不難。
江禽在西鄉時,聽荀貞給他們講過兵法,知此數句包括前邊的那句“三軍之災起於狐疑”都是出自吳起的兵書,心道:“李驤雖然無禮,但說的話不錯。今天要是不出擊,回去無顏面見荀君。罷了,狹路相逢勇者勝!”他很快就把心態調整了過來,下了決心,拔劍在手,令道,“諸曲備戰!等到賊至,李驤率部先擊,汝等緊隨出戰,我在後頭督戰,敢有退者,斬!”
諸偏裨之將裡,雖仍有對李驤不滿的人,但江禽軍令既下,血戰在前,卻也無暇再去與李驤計較了。諸人齊齊應諾。李驤領了先擊的任務,行了一禮,轉身大步先去準備。江禽目注他走下高地,轉對餘下諸人說道,“今日此戰,你們不能輸給李驤這個降虜!”
一句話就振奮起了諸人的鬥志。荀貞以爲江禽有心機,確然不假。
左須部至江禽、陳到埋伏處。
搶在陳到部前頭,江禽搶先擊響了戰鼓,傳令進擊,李驤一馬當先,舞槊率衆從丘崗中奔出。緊跟着,對面林中亦傳出鼓聲,卻與江禽在後督陣不同,陳到身先士卒,親帶部衆從林中殺出。
左須部從昨晚到現在,只在早上休息了兩個時辰,出山渡水,走了五六十里地的路,早就疲憊。江禽、陳到部養精蓄銳多時,以逸擊勞,以備擊不備,只一個衝鋒就把左須部打懵了。
江禽在後邊爲本部掠陣,看得清楚,卻見左須部哪裡有四五千人?頂天三千人。這三千人裡,還有至少一半是老弱婦孺,——這卻是左須出谷之後沿途擄掠來的鄉中百姓。至於爲何三千人能做出五千人的聲勢?卻是左須採用了那個謀士的計策,虛張聲勢,騙住了江禽。
想起李驤先前勸諫之言,江禽羞慚,暗恨心道:“左須部若真有四五千人倒也罷了,今觀其能戰者卻至多千餘人,正合荀君說他們只有千五百餘人的話。可恨,我卻竟被他們騙住!”眼往前望,找到正率部與黃巾搏殺的李驤,又心道,“今天這件事不能傳出去。等會兒戰罷,我得找李驤說一說,叫他不可亂傳今日我猶豫擊賊之事。要不然,落入荀君耳中,損我之名。”
左須萬萬沒有想到荀貞乃是詐死,落入了埋伏。
他部衆只有千五百餘人,便不說是不是江禽、陳到的對手,只他沿路擄掠來的那千餘鄉民一亂,這仗他就打不下去了。外有強敵,內有亂民,兵卒疲憊,陷入絕境。在數十個親兵的拼死護衛下,他邊戰邊向來路退去,試圖逃出包圍。退未及遠,北邊的兵卒大亂,遙見一漢將率衆從南殺來,此將面黑如鐵,雄壯健碩,提雙鐵戟勇猛奮擊,橫衝直撞,無人能擋。
左須驚道:“是黑臉賊!”認得來將是荀貞麾下猛士,名叫劉鄧的。
他知劉鄧之勇,當即轉變方向,又在亂軍中往南奔逃。他的親兵驅逐前邊擋路的人,擁着他向南沒多遠,又見前頭西邊的丘崗中殺出一彪人馬,一黑巾蒙面之將居中指揮。他哀聲道:“是疤臉賊!”荀貞麾下最好認的人有兩個,一個是辛璦,貌美,一個是許仲,總帶着面巾。
前有許仲,後有劉鄧,兩邊受圍,無路可逃。這個時候,他想起了他的軍師,急問道:“先生在哪兒?”一個親兵答道:“剛與漢賊交戰,先生就被一支冷箭射死了。”
左須的這個軍師頗有謀,若荀貞真死,依其計劃,左須還真有可能稱霸趙國,只可惜生不逢時,又未能投得明主,時運不濟,默默無名,死在箭下,倒於羣屍裡,無聲無息。
左須在一干親兵的護衛下,北突南逃,引起了李驤的注意。李驤的部衆皆是黃巾降卒,他就近召攏過來了十餘人,指着遠處的左須,慷慨說道:“吾輩降卒,中尉寬厚仁愛,待我等雖一視同仁,然別部將士卻常輕視我等!他們是男兒,我等也是大丈夫,焉能受此輕蔑?那個披精甲的人,鬍鬚濃密,扈從者衆,肯定就是賊渠帥左須!汝等可敢從我去斬了他麼?”
衆人皆道:“願從君!”
李驤即率此十餘人穿行亂軍中,揮槊奮戰,接連殺散四五股黃巾的亂兵,漸近左須等人。
典韋陣斬丈八左豹一戰裡,劉鄧時在其側,一拳擊倒了丈八左豹的坐騎。左須畏懼劉鄧的神力,因此雖然劉鄧帶的人少,許仲帶的人多,他卻不敢再往北邊逃,而是拼命地往南邊殺去。既已陷入埋伏,謀士又死了,無計可施,再不死戰,必死無疑。左須是丈八左豹的弟弟,亦有勇力,雖不及其兄,然死戰之下,卻也被他帶親兵連着衝破了陳到、江禽部曲的數次攔截。
正往前衝,他身邊一個親兵忽然駭然說道:“將軍,那、那、那個人?”
他擡頭看去,見前頭不遠西邊的一個山丘上站了五六個人,中間那人儒衣高冠,是個儒生,他不認識。儒生的身邊立有一人,膀大腰圓,體態魁梧,手拿雙鐵戟,這個人他認識,頓時嚇得魂飛魄散。這人可不就是典韋?典韋看到了他,居高臨下掃了他一眼。
儒生是荀攸,荀攸也看到了左須,笑對典韋說道:“此人須濃甲精,從者數十人亦皆精甲,必是左須。阿韋,戰功送到了眼前,還不快下山丘去擊殺了他?”
典韋毫不心動,甕聲說道:“韋不能去。”
“爲何?”
“中尉叫韋護衛君。”
荀攸失笑,心道:“典韋忠誠謹重,是個難得的忠勇虎士啊。”荀貞本來用典韋爲侍衛,後因征戰需要,改用他掌兵,荀攸暗道,“玉郎追殺了張角,固然使貞之聲威遠震,可卻也必會引來黃巾餘部的仇視,待今日戰罷回去邯鄲,我當諫言貞之,應再把典韋調回身邊充當護衛。”
左須近在咫尺而典韋不去殺之。典韋是遵奉荀貞的命令,左須卻不知道。他見到典韋,嚇得魂不附體,只恐典韋來殺他,又掉頭改向後逃,慌不擇路,逃出十餘步,迎面一人大呼高喊,帶着數人從亂軍中衝殺出,疾奔舞槊,擊散他的親兵,揚槊劈頭擊來。他躲閃不及,被擊中腦門,登時腦漿迸裂,哼也沒哼一聲便就栽倒,屍橫當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