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心而論,陶謙待臧霸確實不薄。
不以他亡命之身爲罪,反舉他爲騎都尉,而且如程嘉觀察到的:還很大方地給他軍糧、給他軍械、給他軍馬,默認他在開陽、乃至在琅琊的勢力存在。
換了荀貞在陶謙的位置,大概也只能做到這個地步了。
那麼在這個情況下,要想把臧霸拉攏過來,或者至少讓他“不唯陶謙之命是從”,該怎麼辦?
最好的辦法就是讓臧霸意識到他的“重要”,讓他明白亂世將至,以他的能力、以他的資本,他能夠也應該更進一步,他的前途絕不應是僅限於區區“騎都尉”一職,限於區區數縣之地。
同時通過暗示讓他知道:荀貞雖然不是州刺史,只是廣陵太守,可是荀貞出身好、名聲大、背景深厚,卻是比陶謙更有能力向朝廷舉薦他,幫助他“振翅高鳴、乘雲快意”。
這樣一來,他雖然不會因此而便就乾脆地轉投到荀貞麾下,——陶謙待他很好,他又是個“尚氣”的輕俠之士,即便是爲了他自家的名聲着想,他也不可能會因爲程嘉的幾句話就改換門庭,可只要能夠讓他由此而產生“擁兵自重、待價而沽”的想法就足夠了,他只要有了這個想法,那麼萬一將來陶謙和荀貞發生爭鬥,他就極有可能會因此而坐觀猶豫,遲疑不動。
只要能讓他“坐觀猶豫,遲疑不動”,陶謙的這次出使就大功告成了。
而要想達成這個目的,最關鍵的就是要讓臧霸產生“擁兵自重,待價而沽”的想法,而要想讓臧霸產生這個想法,最關鍵的則就是臧霸本人要有“英雄之志”,臧霸本人要是沒有“英雄之志”,他如果是個“守忠效死”之人,再以名利、權勢誘他,那也是沒有用的。
不過幸好的是,恰如程嘉所料,臧霸確是有點“英雄之志”的。
以臧霸的出身,如是在太平年月,當他成年後,也就是加冠後,頂多是如他父親一樣,憑藉家勢、族名和個人的聲望被縣中闢爲吏員,等過了三十歲,有可能會成爲縣寺的一個“曹掾”,如果運氣好,也有可能會被郡府徵辟,但是頂天了,他最多也就是能做到“郡府曹掾”的位置,很難再上一步,可眼下亂世將至,他卻以三十之齡便擁兵一方,成爲比二千石的騎都尉,那麼做爲一個“亡命藏伏十餘年、暗通泰山、琅琊豪傑、正值壯歲的輕俠之徒”,相比治世,他當然是更喜歡現在,也當然是更希望能果如他之所料和程嘉之所言,亂世會真的到來,而有了手上的這萬餘兵馬,他自也當然是更渴望能夠在這即將到來的的大變潮流中再進一步。
只要他有這點“英雄之志”,事情就好辦了。
程嘉做得很成功,臧霸知道荀貞和陶謙不和,也知道荀貞出身好、來頭大、靠山硬,所以在聽懂了程嘉的暗示後,他雖然沒有明言,卻也沒有再說什麼,只是很熱情地命軍中備宴,召來麾下諸將,晚上給程嘉接風洗塵,以示歡迎,——從他的行動可以看出,他已經心動了。
賓主和睦,歡洽一席。
程嘉此次的目的達成,沒有在臧霸軍中多留,次日一早辭別臧霸。
他沒有直接回廣陵,而是先去了開陽縣城。
琅琊郡現下的國相陰德是南陽陰家的人,荀氏和陰氏是姻親,荀貞昔年在潁川時的長吏陰修和陰德更是再從兄弟,有了這兩層關係,程嘉既然來了琅琊,到了開陽,於情於理都該代表荀貞順道去謁見一下陰德,這也是程嘉來前荀貞交代過的。
其實說來,荀貞如想和陶謙相抗,要是在太平時,他最好的選擇不是拉攏臧霸,而是和陰德結盟,只可惜現下非是太平之時,陰德名爲琅琊國相,手上卻沒有什麼兵馬,就像下邳的實力派不是國相而是笮融一樣,琅琊也一樣,郡中的實力派並非陰德,而是臧霸,所以荀貞只能“輕陰德而重臧霸”。
下邳的國相病重不能起,國中的權力被笮融拿去倒也罷了,陰德的身體卻是好好的,他四十來歲,正“壯志滿懷”,極思“施展抱負,以圖盛名”之時,出身又高,陰麗華的族中後人,但自去年十月的黃巾亂後,一直到現在,卻竟然被一個“縣獄掾之子、亡命之身”的臧霸給壓到了頭上,可以想見,他肯定是非常憋屈怨憤的,以至對支持臧霸的陶謙也是深懷不滿。
對此,荀貞是有預料的,不過如今亂世將至,陰德手上沒兵,便是荀貞對此有預料,知道他對臧霸、陶謙會有憤恨,可出於現實利益的考慮,也仍然只能“輕視”他,反去“重視”被他怨憤的臧霸。
好在陰德和程嘉是初見,與荀貞也只是有兩層親近的關係在,兩人從來沒有見過,故此在接見程嘉時,倒是沒有提出“欲借荀貞之力、逐走臧霸”的要求,只是話裡話外透出了對程嘉此行目的的疑惑。
程嘉這次見臧霸並沒有隱匿行蹤,而是光明正大去見的,這也算是“挑撥陶謙和臧霸,使陶謙因而生疑”的一種手段,所有對他見臧霸一事,陰德是聽說了的,既然聽說了,難免就會懷疑,無緣無故的,荀貞派人見臧霸是爲何事?而且見臧霸還在見“琅琊國相,與荀貞有兩層親近關係的”陰德之前,這就更會令人生疑了。
程嘉當然不會實話實話,隨便找了個藉口糊弄過去。
陰德不是個城府深沉的人,話題說到臧霸,他不覺就說了一句:“我兩年前到琅琊就任,問郡中大姓、豪傑,從郡吏口中聽聞了藏宣高之名,那個時候,他還只是個亡命待罪之人。因其‘孝烈’,我倒是沒有因此而就小視他,也沒有派人去抓捕他,只沒想到,去年黃巾一起,他竟是藉此翻身,憑藉召聚來的數千輕俠、山賊,搖身一變,而今也是個比二千石的騎都尉了。”嘆了口氣,“高門衣冠墜地,亡命待罪顯貴,綱紀不存,法不整肅,這世道要亂了啊!”
雖沒有明着說,話裡那股冷嘲熱諷、滿腹怨氣的味道,程嘉卻也是能聽得出來的。
程嘉笑道:“藏宣高雄烈武勇,雖本待罪亡命之身,卻亦可謂一時之傑也。今青、兗黃巾在外,方伯重用他,也算知人善用。”
陰德不以爲然,撇了撇嘴,說道:“與君雖是初見,然適才聞君言論,君非庸人,實高明之士。方伯爲何重用藏宣高?難道君就看不出來?真的是因爲‘知人善用’麼?”
“噢?願聞明府高見。”
“陶恭祖年少失怙,所以能扶搖直上者,賴其婦翁之力也,他的婦翁早已過世,他而今固盛名在外,然根基卻淺,偏又生性高矜,自去年十月到任徐州,爲圖聲名,數以威權迫人,別駕從事趙昱至孝有高名,耕讀居家,本不欲出仕,數辭徵辟,而卻竟被他以刑罰爲脅,不得已乃仕州中;彭城張昭,剛直厚德,博才廣藝,州之望也,去年陶恭祖舉他茂材,他不應,陶恭祖以爲受到輕視,而竟就將他投入獄中,幸得趙昱傾身營救,方纔得免。觀其州中行爲,倒行逆施,既不得州中士人爲用,他當然也就只有靠藏宣高這等外州亡命爲其羽翼了。”
這話說得深了,程嘉沒有再接話茬,而是改換話題,問起了一事。
他裝作突然想起的樣子,笑道:“哎呀,忽然想起一事,卻是在我來貴郡前,荀君特別叮囑過的。”
“何事也?”
“荀君對我說:貴郡有一望族,姓爲諸葛。明府,此姓可有麼?”
“有,確有此姓,乃陽都士族,前漢司隸校尉諸葛豐之後,……荀君對你說這個做什麼?”
“荀君叫我如果有時間,可以順路去他族中造訪一番。”
“諸葛氏雖稱得上右姓,在郡中卻也非是一等一的名族,荀君初到徐州不久,卻是從哪裡知道的我郡中有此一姓?”
“這我就不知道了。荀君只是對我說,諸葛家有一神童名叫諸葛亮,叫我如有暇可前去一見,……荀君也許是從郡府掾吏,又或是從廣陵士人那裡聽來的罷。”
“諸葛亮?”陰德聽着耳熟,想了會兒,想起來了,說道,“我兩年前初到任本郡,行春各縣,到陽都縣時,適逢此子的父親病逝,我登門弔唁,見過此子。”回想了一下,又說道,“當時此子不過七八歲,年歲雖小,應答不亂,進退守禮,稱得上‘神童’二字。”
“他父親病逝了?”
“是啊,其父諸葛珪,在泰山郡丞任上病故的。”
若是尋常的士人之家,便是剛好逢上族中有人病故,陰德一郡太守之尊,也不會登門弔唁。諸葛亮的父親諸葛珪病逝時是泰山郡丞,有了這個身份,陰德才去他家弔唁的。
陰德頓了頓,接着說道:“君如想造訪諸葛家,我可遣人爲君引路,不過君若是想見諸葛亮,今次怕是不行了。”
“爲何?”
“諸葛亮之母也已去世,而諸葛珪只有從弟一人,名叫諸葛玄,現在南陽爲吏。”
不等陰德說完,程嘉就明白了他的意思。當下之時,因爲生存環境、醫療條件等的關係,人多早故,有時人死之後會留下年幼的孤兒寡女,如荀貞,他就是年少失怙,那麼在父母去世後,如父親有兄弟,沒有成年的孩子便通常由父親的兄弟來照顧,如無兄弟,則由族中代爲撫養。諸葛珪有一個同產弟,他去世後,他孩子的撫養之責當然就是由他的同產弟諸葛玄來擔負起來了,而現在諸葛玄在南陽爲吏,那麼諸葛亮肯定也是在南陽,沒有在琅琊了。
“原來如此!”
荀貞吩咐程嘉在見過陰德後,再順路去造訪一下諸葛氏,見見那個名叫諸葛亮的“神童”,程嘉也不清楚荀貞爲何會知道諸葛亮,更不清楚荀貞爲何叫他專程去見,不過既是荀貞的吩咐,反正他人已到了琅琊郡,陽都離開陽也不遠,就在開陽北邊,兩縣相鄰,本來去見見也是無妨的,只是沒有料到諸葛亮現下卻是不在琅琊,這也就沒有辦法了。
當晚,程嘉在琅琊國相府又吃了一頓酒,次日辭行,原路折返,回廣陵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