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貞見室內坐了一人,打眼觀瞧,只見這人衣飾華麗,相貌極美,如冠玉,正俯身翻查竹簡,長袖委地,風神曼妙,飄飄然如天仙下凡。荀彧的面貌已很清美了,這人比荀彧還要更美上三分。——如果不是先入爲主,荀貞恐怕就要誤會他是女扮男裝了。
這人可能是聽到了腳步聲,擡起頭瞧見荀彧,展顏而笑,恍惚如春花綻放,令人不敢直視。荀貞心道:“這戲志才居然是一個如此美男子?”在他的想象中,戲志才應是個氣貌雄偉的奇男子,再不濟,也該是個魁昂的好男兒,卻怎麼長相竟如好女?
他想歸想,沒耽誤了手腳上的動作,撩衣長揖,說道:“志才兄,久聞大名了,今日終得一見。……,在下荀貞,見過足下。”
那人沒有起身,而是大笑起來,對荀彧說道:“文若,令兄的眼是不是不太好呀?”
荀彧本來也啞然失笑,但在聽了這句話後,頓收笑容,斥道:“玉郎,怎可如此無禮?”將荀貞扶起,解釋說道,“他不是戲志才,是六姐的次子,名叫辛璦。”
“六姐的次子?”荀貞微微愕然,隨即明白過來,儘管認錯了人,還受了一句譏諷,但他卻毫無尷尬,順勢起身,笑道,“是我眼拙!辛君坐竹簡中,如芝蘭玉樹,我早該想到除了姑家的‘玉郎’,還能有誰有這樣美妙的姿容呢?”
荀氏是潁陰大族,名重天下,結的婚姻也都是遠近名門、豪右。
比如荀彧,他的妻家唐氏便是郾縣大族,他的老丈人唐衡已經去世,但在世的時候因有誅滅外戚樑冀的功勞,被封爲“汝陽侯”,是當時炙手可熱的“五侯”之一,人號“唐獨坐”。——後人有一句詩,所謂“輕煙散入五侯家”,說的就是這個“五侯”。
再比如這個“六姐”,是荀衢的妹妹,荀攸的親姑姑,嫁給了陽翟辛家。
辛氏是陽翟的大族,族中頗有名人賢士,荀貞早前在家時曾聽荀衢說過,知道他們族裡晚輩中有三個人最出名,一個是辛評、一個是辛毗,一個便是這個“辛璦”。前兩個是以才智出名,“辛璦”則是以容貌出名,因其容貌秀美,面如傅粉,故被鄉人美稱爲“玉郎”。
按說,辛璦與荀攸是堂兄弟的關係,他們兩人應該比較親近纔對,但因荀攸比辛璦大了好幾歲;荀彧卻與他年歲相仿,所以,辛璦反倒與荀彧的關係很好,而與荀攸極少見面。——他與荀攸見面都少,更別說荀貞了,兩個人這是初次相見。
辛璦人長的美貌,名字也起的好,“璦”,美玉也。“辛璦”,諧音“心愛”,也由此可見他的父母、族人對他是多麼的喜愛。萬千寵愛在一身,性子難免就會有些驕狂,他見荀貞受了自家的譏諷,不慚反笑,嘖嘖稱奇,以手指之,對荀彧說道:“這就是被戲志才盛讚‘有非常人之志’,引爲‘同道’的荀貞之麼?”
荀彧對他的不禮貌大爲不滿,走到他的身前,板着臉說道:“貞之,我兄也。玉郎,你自幼受學,難道不明白做人的道理麼?怎麼能在弟弟的面前對兄長不敬?更別說,你還應該叫貞之一聲舅父!”
按輩分,不但荀貞是辛璦的舅舅,荀彧也是他的舅舅。當世禮教還不如後世嚴格,叔侄、舅甥之間彼此稱字也是可以的,故此辛璦一直叫荀彧“文若”。
辛璦撇了撇嘴,一副不以爲然的樣子,不過也沒再說什麼了。
荀彧與辛璦一站、一坐,兩人在一塊兒離得很近,荀貞看着他倆,笑道:“玉郎軒軒如朝霞,文若濯濯如春柳。和你們兩個一比,我自慚形穢啊。”對辛璦一系列驕狂放蕩的言辭舉止,他視若不見,充耳不聞,好像被嘲諷的人不是他似的。
荀彧問道:“志才呢?”
“行清去了。”
行清,是當時人對廁所的稱呼。正說間,門外一人走近,離屋門還挺遠,就大聲說道:“文若,你家這糞溷地上也太滑了!剛纔有隻黑彘從溷前跑過,我只顧探頭看,沒留意腳下,差點摔倒,掉到裡邊去。”
辛璦聞言大笑,說道:“可惜,可惜!”
那人問道:“可惜什麼?”
“可惜你沒掉進去。……,你這要掉進去了,文若家豈不就也出一晉侯麼?”
“玉郎,我倒不介意成一晉侯,只是難爲你一個美男要學那負景公出廁的小臣,我於心不忍。”
他們說的“晉侯”這段典故,荀貞是知道的,講的是晉景公吃飯太飽,上廁所,結果沒站穩,掉進了糞坑中,“陷而卒”。晉景公有個小臣,早上夢見“負公以登天”,等到中午,知道了晉景公淹死在廁中的事兒,就把他背了出來,“遂以爲殉”,給景公殉葬而死。
這人大步來到室外,脫鞋入內,一邊與辛璦說話,一邊打量荀貞,問荀彧:“這位就是令兄麼?”他出廁後洗了手,這會兒還沒幹,隨便在衣袍上抹了抹。
荀彧答道:“是的。”給荀貞介紹,“四兄,這就是我的朋友,陽翟戲志才。”
……
荀貞轉眼看了看辛璦,又看了看戲志才,心道:“這反差也太大了。”
實事求是地講,戲志才的長相併不醜,中人之姿,但他的穿着打扮很隨意,青色的長袍上邊皺巴巴的,沒有戴冠,也沒有戴幘,只紮了一個髮髻,髮髻還沒紮好,亂蓬蓬的,就跟剛睡醒一樣,長臉,眼睛不大,如篾條。頷下有須,鬍子長得不錯,又黑又亮。
辛璦華服貌美,荀彧清美衣香,他們三個人站在一塊兒,戲志才完全就被比下去了。原本荀貞說“自慚形穢”,這戲志才一來,他也不必“自慚”了,行禮說道:“在下荀貞,見過足下。”戲志才把手擦乾淨了,還禮說道:“陽翟戲志才,見過足下。”
……
荀彧請他們落座,諸人分賓主入席。
荀貞既知戲志才的大名,當然不會以貌取人,很恭敬地說道:“在下久聞戲君高名,早就想與足下一見,今日得償所願。”
“志才浪蕩鄉里,有何高名?要說名聲,至多‘好賭、好色’四字而已。”戲志才一雙眼沒離開荀貞,從進門到現在已細細打量多時,說道,“荀君之名,我是昨日方聞。昨天下午我來找文若,進了潁陰城見有人在壚中六博,一時手癢,便和他們玩了起來,……。”說到這裡,他笑着轉看荀彧,接着說道,“誰知昨天手背,連輸了十局,不但把錢全輸光了,還欠下了三百餘賭債,被扣在壚中不讓走。好在有文若,得了信後,即立刻拿錢去將我贖了回來。”
在見戲志才之前,荀彧給荀貞介紹的是:“昨天下午,戲志纔來了潁陰。他來了後,先沒來找我,而是在縣中轉了轉,……。”原來這個“轉了轉”是和路人賭博去了。
大老遠的跑來訪友,到了地方,不去找朋友,卻湊到路邊與人賭錢,等把錢輸個精光,欠下賭債被扣住不讓走後,這纔想起來找人去通知朋友,叫來贖買自家。
——這戲志才也真是讓人哭笑不得。
更讓人哭笑不得的是,他半點不覺得不好意思。荀貞與他這是頭回見面,按常理來說,誰不想給對方留個好印象呢?正常人應該都不會講這些丟臉事兒的。便是連那荀彧不也在替他隱瞞麼?他倒好,見面說不到三句話,就將此事光明正大地說出來了。
荀彧瞭解他的脾氣、性格,微微苦笑而已。辛璦笑得前仰後合。荀貞面帶微笑,安靜地坐着,聆聽不語。
戲志才接着說道:“昨天那場賭局,雖破了些財,但卻也讓我聽到了足下的名字。”
“噢?”
“在壚中的喝酒的酒客,十個裡邊得有兩三個都在說足下在繁陽亭的作爲。”
“都說了什麼?”
“說了什麼不重要,重要的是足下想幹什麼?”
“此話怎講?”
“足下名門之後,有幹才而屈就繁陽,不顧世人非議,收攬民意,意圖擡高聲價,又結交輕俠,廝養壯士,恩威並施,欲得彼輩死力,使其爲君效死。”他睜大了眼睛,目光清澈凌冽,直視荀貞,說道,“今君之名已入縣廷,君之爪牙已備亭部,而君之志不知終於何爲?”
荀彧悚然擡頭。
辛璦怔了一怔,哈哈大笑,說道:“區區一亭,十里之地,何來聲價、爪牙?志才,你嚇唬誰呢?”
荀貞微微一笑,答道:“玉郎所言不錯。‘一亭之地,何來聲價’?我沒有什麼遠大的志向,能像仇季智一樣爲一方百姓做點事就心滿意足了。”見戲志才還要再說,他反問道,“不知足下志向爲何?”
戲志才熟視荀貞良久,莞爾一笑,不再追問,順着他的話回答道:“楊子云《解嘲》中雲:‘立談而封侯’。此我之志也。”主動岔開話題,接着剛纔晉景公的話題,說道,“昔日晉景公誅趙氏滿族,而復立趙氏孤兒。《傳》上只說是因受韓厥之勸,你們知道韓厥是怎麼勸的麼?”
荀彧飽讀詩書,答道:“韓厥勸他說‘怎能忘記趙衰、趙盾的功勞?怎能讓他們斷絕香火’?”
“晉景公若念趙衰、趙盾之功,當初就不會誅滅趙氏滿族,怎麼可能只因爲韓厥的這一句話就又復立趙武呢?……,韓厥當時其實說的還有別的話。”
“什麼話?”
“韓厥說,‘如果這樣做了,一定能得到趙氏的涕零感恩’。景公問道:‘可我如果這樣做了,不是就證明我以前錯了麼’?韓厥回答道:‘公乃萬乘之君,以千里之地,示寬容於天下,縱錯,錯而改之,人必仰之,四海傑出之士肯定奔走而至矣’。因此才說動了景公。”
辛璦奇道:“是這樣?”
戲志才笑對荀貞說道:“君能爲亭長,皆因天子稍解黨錮的緣故。當今天子今日的舉動,頗有昔日景公之風啊!”他說起黨錮之禍,在座諸人的興趣頓時都從荀貞身上轉移到了此處。
荀彧嘆道:“兩次黨錮,士大夫爲之凋零,國家爲之殘破。希望能如志才你說的那樣,天子能知過而改,要不然早晚會生變亂。”
辛璦的興趣更多的卻在戲志才適才說的那幾句韓厥與晉景公的對答,追問道:“志才,我知你讀書多,韓厥、景公的那幾句對答,你是從哪裡看來的?我怎麼沒有見過?”
“想當然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