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地多處西北, 每年春秋不分,氣候極爲乾燥。這時過了八月,正是大暑時候, 蜀軍節節敗退, 士氣極爲潰散。
這一夜格外悶熱, 蜀國主——劉備剛剛歇下, 一陣更鼓密集亂過, 將他驚得醒了。他身體狀況早已不很樂觀,吃了敗仗後更是憂心忡忡、徹夜難眠,一時被更鼓擾醒, 一向跟後服侍他的性情極爲和氣的老僕也不由咬牙切齒。
“不礙事,”劉備疲累地揮手一下, 阻止老僕衝出去找打更的晦氣, “自身有憂, 怨不得旁人。”
老僕忙上前服侍。燭火晃動中,見劉備花白了頭髮, 滿臉倦容,勉強喝下一口水便是咳嗽不止,不由難過道,“老奴有罪,沒有顧好......”
劉備搖手打斷他話, 並不言語, 暗夜裡, 臉上兩個烏青的眼圈與整張臉合得渾然一體。老僕哆嗦着手, 鼻頭一酸, 勸道,“皇上, 您別太憂心啦!”
“子龍回來了嗎?”
“丞相早已派人去叫。”
“嗯,”劉備低低地嗯了一聲,眯起眼,似乎又睡了過去,良久忽道,“只怕孤等不到。你去叫諸葛丞相,咳咳......來見我。”
“皇上,老奴早已派人去叫了,您別憂心。”
孔明幾乎是踏着劉備的大咳聲走近的。一隻瘦骨嶙峋的手幾乎垂到他眼前,劉備掙扎着,“丞相,咳......丞相,免,免禮。”
孔明握住那隻手,如從前無數次一樣,不很重也不很輕地握住那隻手,給這位半生追隨的皇上以力量。
“皇上,您要保重龍體。”
夜色寂寂。劉備喉頭聳動着,嗚咽地道,“悔不該當初不聽先生之言。”
他久不稱呼孔明爲“先生”,這時喉間嗚咽,這樣喚了一聲,當真聽得人心爲之碎。孔明手頭微用力,緊了緊握住的手,卻將頭偏低兩分,道,“只要重振旗鼓,漢室會有興復的一日,皇上,不可太過憂慮。”
“先生,”他靜默一會,手頭也是用力,似乎想拉孔明起身,卻再用力不上。僵持一會,他低聲地帶一點驚訝地問,“先生,哭了?是責怪備麼?”
孔明微擡臉,見劉備吃力地俯頭盯緊自己,兩行淚卻順着眼角慢慢淌下來。他嘆氣道,“臣不敢責怪皇上,只怕皇上太過傷感了。”
“料不到辛苦幾十載,留下這樣的局面......先生,往後要煩你多照料啦。”
“主公!”孔明再也按捺不住,悲呼了一聲。
以他如今的身份,再稱呼劉備爲“主公”實是大大不妥,然而劉備只在這一聲喚裡,蓄了滿眼的淚。
“如果當初,先生沒有下山,如今,何至於……是備對不住先生……”
“主公,何苦要說這樣話?今時今日,再說這般話,豈不是將孔明看得輕了?”他也嗚咽出聲。
劉備長嘆一聲,道,“我豈不知市井多有傳言先生聰明瞭這一世,只糊塗了一回,這一生便是搭在我劉家了。”
“市井俗人風言風語,您何必放在心上?”
“先生,先生,”劉備就着他手,努力向前,想靠近他一些,這動作耗了他不少體力,他喘息着,緩緩道,“請,請多多照料阿斗,往後,請多照料他,但若,若真不能成,先生可以——取而代之!”
一滴眼淚落在孔明手背,劉備目光殷切,淚溼的眼盯住他。
孔明一驚,要放開他手,被緊攥住,立時平靜,道,“孔明一生將忠於蜀國,忠於皇上,忠於太子......”
“先生......”劉備又是一陣咳,打斷他話,“我,我絕不至懷疑先生,只是,辛苦幾十載,這孩子,點撥不了,那是天不肯成人之美......”
又一滴淚打在孔明手背,一滴又一滴地流下來,沾溼了被握住的那隻枯瘦的手。
劉備勉強一笑,“備,讓先生傷心了麼?”
他終於嗚咽不語,聰明如他,多謀如他,卻再說不出一個字。
聽到劉備長長地嘆氣一聲,道,“子龍終歸是武將,護得了阿斗一時,護不了一世,只有先生,能護我的孩子一世平安。”
難言的靜默。兩人的手始終緊緊握住,沒有放開。
天,微曉。
劉備擡眼,吃力地望一眼簾帳處,話音無限惋惜道,“我等不到子龍來,等不到啦。先生,我真不該不聽你的話,執意率軍對吳,執意調子龍向北……”
“他……他……”他對着形容枯瘦的劉備,幾乎心也要碎了,往日的多智應變一分也使不出,良久,方慢聲道,“他惹怒您,他......若換了旁人,處置他更要嚴厲,子龍是會明白的。”
“初見他時,他也不過是孩子呢,”劉備微笑一下,“初見先生那年,山中雪那樣大……”
……
許多年過去,他有時也會想,如果那年大雪封山的季節,他未曾答應先主下山,一切恐怕就不一樣了罷。然而這些年他少有機會這樣想,大多時候是在揮軍中原的路上。
中原的路很長,永遠望不到盡頭,少有的,趕上夕陽西下,他亦未在處理軍務時,忽一擡眼,他依稀會記起南陽山上的雲霧,也是這樣無邊無際,望不見頭。
如果當初,沒有下山,終不過是老於這亂世,來去一身清清白白,不失君子之度……
如果當初……
沒有當初!
只是,若有當初,只要是當初,先主去過,再有一次重頭的機會,再有一次不經意地開門,他仍會義無反顧!
他記得當初,那扇門開,先主衝他一揖到底,擡眸對他露個微微的笑,溫吞地叫了一句——先生。他輕搖羽扇的手,就在那一瞬,停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