閻行三人不知道,就在他們對着手掌哈哈大笑的時候,一場決定聯軍接下來動向的軍議也在郡府的大堂裡面進行着。
“長安!”
內着皮甲,外裹着一件紫色錦袍的王國一手叉腰,一手指着懸掛在堂上的一副輿圖上的一個紅圈大聲說道:
“只要我們趁勝東進,一舉拿下長安,那函谷關以西的地方就可以傳檄而定了!”
王國此刻黑紅的臉上洋溢着莫名的興奮,他環視衆人,今天能夠坐在這裡開這場軍議的,不是在涼州地區威名赫赫的豪強大姓,就是擁有衆多羌、胡兵馬的的部落大人。因此他指着輿圖拼命地將聯軍東進的諸多好處用極具誘惑的語氣娓娓道來,試圖在意志上影響在座的每一個人。
最後,王國將眼光投向了坐在左邊上首位置的那位年過四旬、身材頎長的中年士人,只見他一身玄色的士人長袍,正襟危坐地坐在席上,雖然沒有說話,卻凜然有着一股上位者不怒自威的氣勢。
這一位中年士人就是近幾年來在涼州縱橫捭闔、夜裡能止小兒啼哭的韓家家主韓遂韓文約!
王國在和韓遂狄道合兵之後,因爲率先帶兵斬殺傅燮、攻下了冀城,再加上有着原先六郡兵馬中那一批如馬騰之流的中高層將吏和城中大多數大族的支持,當仁不讓地成爲了聯軍的首領。但是在這令人羨煞不已的背後,王國比任何人都清楚其中的兇險。
別的暫且不論,單是韓遂一方加上剛剛抵達的金城兵馬就已經超過了四萬,而王國手下新招募的兵馬再加上原先的六郡兵馬也不足三萬,這種強枝弱乾的局勢讓王國側夜難安。所以登上聯軍首領的寶座之後王國拒絕了部下南面稱王的建議,而是給自己貫了一個“合衆將軍”的稱號,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權微位重是取禍之道,死在狄道的程球、耿鄙就是最好的前車之鑑。
不過想要維持聯軍首領的地位僅僅這樣還是不夠的,因此王國在這一次軍議上力排衆議,決心要東進攻取長安。只有通過不斷地帶領聯軍取得更大的勝利,王國才能獲取足夠的威望來統領這支大軍,打壓韓遂一方,實現強幹弱枝的目的。
而說起更大的勝利,還有什麼能夠比得上攻陷長安的呢?
中平二年,涼州聯軍鋒芒正銳,邊章、韓遂等人帶兵攻入三輔,與進駐美陽的漢軍對峙,結果被董卓、鮑鴻等人大敗,狼狽地逃回涼州。這一次如果王國能夠東進攻下長安,毫無疑問他的威望將達到如日中天的境地,到時候對他現在的地位隱隱構成威脅的韓遂也只能俯首帖耳,完全屈服在自己的膝下了。
想到這些,王國看向韓遂的眼光中的熾熱愈發旺盛。而靜靜跪坐的韓遂就像獲知了王國的心思一樣,在這個時候也看向了王國的眼睛,韓遂的眼光並不銳利,卻包含着收斂鋒芒後的深邃和威勢,哪怕是身居高位的王國也莫名其妙感到一股壓迫感,連忙集中精神抵住韓遂的眼光,兩人就這樣交視片刻後各自轉開了眼睛。
城府深沉如韓遂,在這個時候已經看穿了王國東進的深層打算,不過在表面上他依然不露聲色,靜靜等待着其他人的反應。這位早在中平元年就加入了北宮伯玉、李文侯聯軍的中年士人,他自信沒有任何人能夠比自己更瞭解和掌握這支軍隊。
果不其然,很快下首就有其他出身涼州大族的將校起身提出了疑慮,有的提出漢軍在三輔留駐了不少兵力護衛皇陵、拱衛長安,而北邊和南面的漢軍較少,不如選擇北上或者南下,還有的提出了漢室雖衰,天命未改的觀點,提議勒兵割據涼州,以觀時勢。
對在座的很多人來說,中平二年美陽大敗,被張溫帶着朝廷大軍一路追到榆中城所留下的陰影實在是太深了,雖然後面因爲漢軍的決策失誤被聯軍一方的騎兵斷了糧草,倉促撤退,但實力已經大損的涼州聯軍也沒能夠徹底反敗爲勝,全殲張溫的兵馬,之後纔有了退往隴西、金城,耿鄙上任徵兵進剿的事情。
王國冷笑着看着提出異議的幾個將校,對他們的觀點不以爲然。
“如今我大軍雲集,隴右貧瘠,北上安定、北地二郡,大軍糧草如何接濟?南下漢中、巴蜀,蜀道艱難,不利於我西涼鐵騎奔擊,昔永初和建和年間,我西州精騎兩次攻入蜀中,皆被蜀人借板楯蠻之兵擊破,死傷殆盡,如今莫非又要重蹈覆轍。至於天命云云此乃腐儒之見,近年來漢室昏暗,外戚、宦官爭鬥不休,四方豪傑風涌雲起,此正乃英雄用武之時也!”
說到這裡,王國環顧衆人,擲地有聲地說道:
“君等皆知先發制人;後發者制於人,當下唯有趁勝出擊,東進拿下長安,方爲聯軍上上之選!”
有異議的幾位將校互相對視了幾眼,無從反駁,只好悻悻重新落座,而其他人也只悄悄在底下細語,沒有人再敢站起來提出質疑了,再加上支持王國的將校的擁護,眼看軍議主導權就要被王國攫取了。韓遂這個時候也不得不說話了,他起身振振衣袖,向衆人環視一眼,才氣定神閒地說道:
“合衆將軍所言極是,趁勝出擊,東進攻取長安的確是我大軍之首選,遂雖愚鈍,亦知此乃天授之時,願率我帳下兵馬聽令於馬前,共同東進,攻取長安!”
韓遂的話語一落,依附在他一方的將校無不詫異,在他們看來推舉王國實屬無奈之舉,帳下兵馬最多、實力最強的韓遂纔是聯軍首領的最佳人選,所以合兵以來,王、韓雙方的人馬之間可謂涇渭分明,隱隱有分庭抗禮之勢。可如今韓遂卻伏低做小,表態願意聽從王國的號令,若不是考慮自家的主公行事一向出人意料,底下心急的將校早就要嚷嚷起來了。
彷彿感受到底下人的疑慮,韓遂瘦長深邃的臉上泛過詭異莫測的笑容,他話鋒一轉,緊接着說道;
“只是倉促出兵實非上策,且不論涼州各郡尚未完全歸附,其他各路兵馬尚未趕到冀城,單是大軍糧草籌集一項怕就得再多費些時日,否則一旦東進戰事不利,大軍後方糧草不濟,雖百萬衆,無能爲矣!”
韓遂這一番話直擊王國東進計劃的要害,糧草問題一直以來就是困擾聯軍行動不能持久的關鍵所在,底下韓遂一方的人趁機也附和起來。
王國這個時候總算領略到老謀深算的韓遂的厲害,他沒有和其他人一樣直言反對,卻以退爲進將了自己一軍,順帶還挖了一個大坑。如果自己執意再要打着兵貴神速、就糧於敵的幌子來反制的話,那麼韓遂也不介意在東進路上給他下點絆子,只要戰局膠着,後方再出現糧草不濟,羣情洶涌之下怕又是一場狄道的兵變。
胸口憋着悶氣的王國眼睛死死盯着韓遂,過了片刻才吐出一口濁氣,淡淡地說道:
“文約所言有理,東進之前確實需要保證後方安穩和糧草接濟,如此方可後顧無憂!”
只要東進的大方向確定下來,就不怕沒有機會來拿下韓遂的兵馬,當下如果操之過急反而會着了別人的道。
王國心裡暗暗想道。
···
後面的軍議無非各方就如何在涼州攻城略地,籌集糧草東進展開商議。最終一場軍議就這樣在明爭暗鬥中草草地結束了,聯軍初步定下了東進的戰略,只是今年一開春就戰亂不斷,各郡大多都誤了農時,大軍開拔要想籌集到足夠的糧草怕是要等到來年了。
對於大多數時候都是縱馬馳騁的廝殺漢來說,坐在堂上脣槍舌劍無疑比舞刀弄槍更加難受,於是軍議一結束,或簇擁着王、韓二人,或三五成羣各自離開了郡府,一刻也沒有多呆。
單單一個將領走在了最後,他身體魁偉,有八尺多高,眼窩微陷,鼻樑高聳,長相看上去有漢、羌混合的特點。
他慢慢地踱到府外,等候已久的親兵連忙湊了過來,準備伺候着上馬。沒想到這名將領也不急,他翻身上馬後還餘興未盡地看了看郡府門內的照壁,臉上浮現出一絲高深莫測的笑意。
剛剛他在堂上有如老僧入定,坐壁上觀,但明眼人都看出在軍議上王、韓兩人相談甚歡的背後是針鋒相對。王國想借着東進的契機打壓韓遂,一舉統領所有兵馬,而老奸巨猾的韓遂則變着法子想要架空初登高位的王國,底下的人都分成兩派,就連自己都被算入了王國一方中。之前的王、韓合流不過是形勢所使,後面兩人翻臉火拼是必然的,所不同的只不過是要麼韓遂被吞併,要麼王國被架空。
想到後面兩人爭鬥的情景,這名身材魁梧的將領聯想到了以前聽過的一首涼州童謠,其中有幾句是這樣的。
“三馬競道走,兩馬爭道先,前馬相鬥死,後馬自居前”。
如今用在這裡再好不過,到時候王國、韓遂相鬥而死,就是自己躍居在前了。
想到這裡,騎在馬上的這名將領低頭摩挲着駿馬的鬃毛,哈哈大笑,引得身邊親兵一陣側目。
那名將領也不以爲意,他嘴角稍稍勾起一個弧度。
“時人只知王、韓,孰知到那時,真正稱雄的纔是我——馬壽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