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神之爭牽扯到了地域風俗之爭,也是軍中新、舊軍吏之間的磨合之爭。
甘陵、馬藺、閻興等人在心中也不一定就是贊同牛輔軍中用兵決策,事事請教巫卜鬼神的作法,但是剛剛徐晃那一句“這羌胡之風俗,又豈是取勝之法”卻是挑動了甘陵等涼人的神經。
涼州一地,胡漢雜居,羌胡漢化的有不少,居住在邊地的漢人沾染上胡風的也不在少數,但是同爲漢人,他們這些涼州人,卻極爲反感中原人士將他們視爲半胡半漢甚至是羌胡之人,涼州一地和中原州郡的風俗差異,猶如一道溝壑,隱隱割裂了同爲漢人他們之間的交往。
這也是爲什麼涼州一地每有戰事發生,朝堂之上,屢屢會有棄守涼州一地之論,而涼州之人,無論羌胡還是漢人豪強,對於漢朝廷的歸宿感,也是極低的,北宮伯玉、李文侯、邊章、韓遂之亂,這滔天大禍也絕不是僅僅由幾個野心家就能徒手掀起的。
徐晃是河東人,河東之地,在戰國之時,是很早併入到了秦國的一塊地盤,秦國的刑名之法在河東之地流傳盛行,漢承秦制,以王、霸之道兼治天下,河東的法家氛圍依然濃厚。
“蒼鷹”郅都,“以鷹擊毛摯爲治”的義縱,“敢決疑”的鹹宣,這些大名鼎鼎的前漢酷吏就是河東人,本朝雖然儒教昌盛,又盛行讖緯之學,但是河東之地的刑法之道依然流傳下來,很多河東士族如河東衛氏也是儒法雙修,有家傳的刑名之學。
徐晃任過郡府小吏,也略微涉獵過儒家的經典和法家的刑名之術,儒家對待鬼神卜筮遵循的是“敬而遠之”的態度,而法家則擺明態度反對迷信巫卜鬼神,提倡“夫緣道理以從事者,無不能成。”
所以徐晃面對馬藺、甘陵的詰難時,也毫不退避,直言說道:
“軍中之禮,祭社、拔社、釁鼓,祝奉皆有章程可循,晃自無異議,只是這巫卜之風,婦人之言,豈可用於兵事決策,恕晃不能苟同,至於上古三代之事,年代久遠,豈可純以舊聞而法古乎?”
看到閻興也想要出言辯論,徐晃也緊接着說道:
“我聽聞戰國爭雄之時,燕國和趙國並攻,燕國的巫師龜卜數次,皆兆大吉,燕軍乃大舉攻趙,而趙國的軍隊出征之時,也同樣是龜卜兆吉,結果是趙勝燕敗,如果真有巫卜鬼神之力,莫非是燕國的靈龜不如趙國的靈龜不成?”
“再如越王勾踐,越人之俗,好鬼神巫卜,臨戰以牲畜、戰俘告祭天地鬼神,結果如何,兵敗喪國,坐困於會稽之山,受辱於吳宮之中,至若其歸國棄龜,明法令而親賢臣,生聚教訓,結果如何,夫差以擒,併吞強吳。由此可見,龜策鬼神不足舉勝,左右背鄉不足以專戰。然而恃之,愚莫大焉。”
徐晃文武兼資,援引春秋戰國的燕趙、吳越兩國的攻戰舊事,論述起來有理有據,閻興一時也是抿嘴不語,馬藺想要反駁,又舉不出更具說服力的例子來,只能夠悻悻作罷,轉而看向閻行。
上首的閻行安坐如山,靜靜看着這一場軍中新、舊軍吏之間對於鬼神巫卜的辯論。他將徐晃拔擢到了後屯隊率的重要位置上,自然就是希望他能夠服衆,適當時候讓他在馬藺、甘陵等舊人面前展露一下本領是尤爲必要的,膽氣從他孤身救人就能夠看出來了,自身武勇在攻打隘口一戰中,斬殺賊首也是彰顯無遺,眼光見識,今夜卻是正好讓他在衆人面前發揮出來,也好督促甘陵、馬藺、閻興等軍中老人的進步。
只不過,這場面也不能夠鬧得太僵,徐晃不比周良,利用馬藺等人適度給周良一個敲打,纔有利於他這枚暗子能夠安分作事。而若是讓徐晃和諸人之間因爭議而產生構隙,就反而畫蛇添足,壞了閻行心中的計較了。
所以,這個時候,就是閻行出言圓局的時候了。閻行對於龜卜鬼神也是不太相信的,但怎奈時風如此,哪怕就算到了後世,鬼神之說也不會隨着主義的興起而消失,畢竟生與死的秘密從古至今還從來沒有人能夠破解,對於死亡的恐懼,只要是個人,他就不可避免。
而軍中,對於巫卜之事,既是要加以禁止,特殊時候,又是需要它的助力。迷信它不好,完全摒棄它也不是恰當的方式,後世如晉朝的孟觀、隋朝的王世充、宋朝的狄青,都曾經利用過這種巫卜鬼神之說,來振奮軍心,取得大勝。
所以閻行認真思忖了一陣子,才緩緩開口,來解開這個局。
“《六韜》有言,‘將必上知天道,下知地理,中知人事。’,《孫臏兵法》也言‘天時、地利、人和,三者不得,雖勝有央’,又有人曾言‘爲將者,不通天文,不識地利,不知奇門,不曉陰陽,不看陣圖,不明兵勢,是庸才也’。奇門陰陽之術,難測費解,故而兵家之中,亦有一家分支,名曰兵陰陽家。”
“兵陰陽家者,順時而發,推刑德,隨鬥擊,因五勝,假鬼神而爲助也。細分又有兵忌、龜兆占驗、風角、刑德、闢兵五類,雖說兵事即人事,但其用兵之術,也並非無一二可借鑑之處。”
聽閻行說道這裡,馬藺、甘陵、閻興等人連忙點了點頭,徐晃思索了閻行話中的的深意之後,也纔跟着點了點頭。
兵陰陽家之流派,他還是知道一些的。
前漢之時,漢武帝雖然“罷黜百家,獨尊儒術”,但卻並非是如秦朝那樣“燔詩書而明法令”,採取禁絕百家的極端主張,這也是得益於文景之時,留下來的文化較爲寬容的好傳統。
儒家之家的其他諸家,雖然因爲武帝將通曉儒家經典作爲做官食祿的主要條件,把儒學作爲官方學術,使得他們這些治五經之外之學的人一概喪失了擔任學官的資格。但漢帝國的學術思想領域走的仍然是“博開藝能之路,悉延百端之學”的路子,這也讓其他學派還能夠繼續發展下去。
其中,就包括了兵家的學說。
到了前漢成帝之時,步兵校尉任宏奉旨校理著錄的《七略·兵書》中,就已經收錄了不少兵家流派的著作,兵陰陽家,就是其中的一家。
再到了前漢末年、新莽之時,兵家已經開枝散葉,在帝國的州縣中,有諸多兵家學說的分支流派,以至於昆陽之戰前夕,這王莽還能夠從全天下召集了六十三家兵法傳人共計數百人,給他的幾十萬大軍充當軍中軍吏。
這幾百人的軍吏當中,自然就有專門研習兵陰陽兵書的。
坐在上首的閻行結合兩世的見解,將兵陰陽家的發展歷程緩緩道來,論證了兵家和陰陽家結合的實例和合理性。看着諸人聽得不斷點頭,閻行微微笑了笑,又話鋒一轉,說道了當下軍中迷信巫卜之事。
“不過兵陰陽家所擅長的兵忌、龜兆占驗、風角、刑德、闢兵雖然有用,卻不是決定戰爭的決定因素,孟子曰‘天時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這戰爭說到底,決定勝負的因素的是人,而不是神鬼!”
“《六韜》之中也曾言,將所拘者有九事,‘法令不行而任侵誅;無德厚而用日月之數;不順敵之強弱,幸於天道,無智慮而候氛氣;少勇力而望天福;不知地形而歸過敵人;怯弗敢擊而待龜筮;士卒不募而法鬼神;設伏不巧而任背向之道’。凡天道鬼神,視之不見,聽之不聞,索之不得,不可以治勝敗,不能制死生,故明將不法也。”
說到這裡,閻行已經將他理解的巫卜鬼神之力可以藉助,而不可以依賴的辯證觀點闡述明白,也堪堪圓了這個局。
看着衆人都面露沉思,各有所想,閻行也停止了話頭,沒有說後面的話,事實勝於雄辯,牛輔既然這麼依賴崇信巫卜鬼神,那接下來的戰事,也正好印證他供奉的鬼神是否真的有決定戰局的神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