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壯志凌雲 棒驚名劍客 妄言惹怒 劍刺大龍頭

樊英見這情形,更增疑惑,低聲問道:“你認得他嗎?”白衣少年好像全副精神都在注視那個畢擎天,心不在焉地答非所問道:“嗯,原來他是震三界兒子,怎麼他不做和尚,卻要當什麼大龍頭呢?”震三界畢道凡的家傳規矩,凡是男丁,在成年之後,必要先當十年叫化,再當十年和尚,然後才能蓄髮還俗,娶妻生子,畢擎天看來未到三十歲,若是按照他的“家規”,現在還正該是當和尚的期間。樊英大奇:這白衣少年恰像是初出道的雛兒,對江湖之事,一竅不通,卻又偏識得許多成名人物的來歷?

震三界畢道凡雖已逝世多年,英名猶在,武莊主點出了畢擎天的家史來歷之後,四座紛紛談論,對震三界那是人人佩服,但對他的兒子,雖說是幹了許多驚人的事業,卻到底是這兩年纔在綠林“立垛”的後輩,有許多人就不甘心了。樊英想道:“綠林中人人爲尊,不輕易服人,看來這畢擎天無非得抖露一點本事不可。”

只見由擎天雙目一張,環掃全場,劍眉虎目,顧盼生威,朗聲說道:“當今天下,亂象已萌,自主雲英雄出於草莽,肉食多爲鄙夫,若要指望朝廷安邦走國,只恐有俟河之清。因此武老莊主之言,要推舉一位領袖綠林的龍頭,那確是事不容緩。但說到要在下擔當,卻是惹人笑話,想座中多少英豪,幾時輪到在下。”這話說來似是謙虛,但那口氣,卻是誰都聽得出來,畢擎天心中的大龍頭與武振樂所說的又不盡相同,那簡直是隱隱以天下爲已任了。

此言一出,場中更是轟動,武振東叫道:“畢老弟何必謙讓?”前面那那幾席的一大羣人也紛吩叫道:“自古道英雄出少年,這龍頭一職,正該畢寨主擔當。”“有誰敢獨力劫湖北鹽運使的鏢銀?更有誰敢大鬧京師,震驚海內?武莊主說得對,只憑這兩件事,就該他做我們的龍頭。”也有人叫道:“龍頭大位,北同小可,畢寨主雖然年少英雄,在綠林似乎資歷還淺!”又有人叫道:“誰不服的衝着我來。”看來那些人是極力推戴畢擎天的中堅人物。

嘈雜中忽有一人越衆而出,笑嘻嘻地道:“誰做龍頭我都馬首是瞻,但小弟是個生意人,要我甘心情願地做夥汁,也得讓我卻道他有多少本錢。”樊英一瞧,正是的日在泰山所遇的那個商人模樣的人。這人剛一說完,立刻有人跳上前道:“錢財不可露眼,有大本錢的人豈肯隨便攤給你瞧?俺花子爺身上有兩個人銅錢,夠你吃燒餅拂飯,你要不要瞧。”這人正是昨日大鬧客店的那個叫化子之一,此言一出,全場都笑了起來,商人大怒,叫道:“好呀,有兩個小錢居然也敢請客了?”立刻亮出兵刃和他動手。

商人的兵刃出手,全場人等,都覺眼睛一亮,只見金光閃閃,原來他使的竟然是黃金所鑄的一把大算盤,有人叫道:“咦,怎麼他也出來了?”。白衣少年道:“他是誰?”說話的那人道:“你這位小哥年紀還小,怪不得認不出他。他也像武莊主一樣,曾經是個獨腳大盜,做了幾票大的,卻忽然洗手不幹,拿去經商,他做強盜不錯,做生意更不錯,不到十年八年,就身家百萬,連知縣知府都巴結他,知道他做過強盜的本來就少,如今更是令人部叫他做錢百萬。沒人敢說他是強盜了。他呀,他叫做錢通海。”另一人道:“是呀,這真奇怪,他有了那麼多錢,如不在家納福,到這裡爭這晦氣作甚?”白衣少年聽了,對樊英微微一笑,樊英心中慚愧,憑他多年江湖的經歷,在泰山頂上對這個錢通海,竟然也看不出來。

白衣少年道:“這叫化子又是淮?”那人道:“這叫化子是丐幫的副幫主畢願窮,是畢道凡的疏堂侄子。”白衣少年笑道:“這名字到有理,不願窮卻偏偏窮了。”叫化子使的是一根竹棒,敢情那是行乞之時,打狗用的出入兵器,一個豪華之極,一個寒酸之極。相映成趣。錢通海的金算盤善能鎖拿兵刃,招激甚爲怪異,畢願窮的竹棒也使得溜滑非常,兩人鬥了二三十回合,錢通海向前一砸一拉,算盤珠子嘩啦啦作響,畢願窮“呸”了一口道:“有幾個錢臭麼?”錢通海的算盤一砸,看看就要把畢願窮的竹棒拉出手去,卻不料拱願窮突然“呸”的一口濃痰,錢通海做慣富商,不比昔日在江湖行走之時,巨穢不懼,一見濃痰飛到,生怕被濺及中由得趕緊把算盤撤回,飛身急閃,只聽得哨的一聲,竹棒在算盤上打了一下,算盤的柱子本來是深嵌在葵金之內,被竹棒一敲,竟然震動起來,錢通海反手一砸,畢願窮“呸”的又定一口濃痰,待得錢通海閃身躲避之時,他又在算盤“暇”地敲了一下。

白衣少年和樊英都已看了出來,論招數的精奇,那是錢通海高明得多,不過畢願窮的氣力較大,而且他一到竹筷將要被奪之際,就來那麼一口濃痰,往往反敗爲勝,白衣少年笑道:“這豈不是耍無賴麼?”先前說話的那人道:“對付錢通海,這樣戲弄他一下正是痛快。”樊英聽周圍說話的口氣,似乎對錢通海很少好感。

又鬥了十回合,畢願窮仍然是如此這般地耍賴,錢通海越來越怒,待得畢願窮又使勁地在他算盤上敲一記時,他忽然把算盤一震,也不知是使的什麼手法,竟有兩粒算盤珠子飛了起來,餘光閃閃,流星飛出,只聽得那叫化子哎喲一聲,雙腿一彎,跪倒地上,原來是給打中了腿窄的穴道,錢通海冷笑道:“求饒了吧?”一腳踹下,想把畢願窮再踢一個筋斗,然後纔好取回那兩粒金珠。

畢願窮忽然一躍而起,左手把那兩粒金珠子拋上拋下,右手撐着竹杆,一跳一拐的,倏忽就鑽進入堆之中,哈哈大笑道:“世上多少人見錢就拜,我看金子的面上也跪你一跪,那還是我有便宜。”衆人見他分明被打了穴道居然還能縱躍,無不稱奇。

只見場中人影一閃,一個黃袍道士倏地從席中躍起,跳進場心,身法之快捷利落,比那叫化子更勝幾分。白衣少年道:“樊大哥,你看,昨日在客店投宿的這個莫道士原也是能人。”

錢通海心中一凜,金算盤當前一立,未發招先防敵,強笑說道:“玄瑛道長,來湊熱鬧麼?”錢通海叫出這道人的名字,在場人等除了幾個認識玄瑛道人的之外,餘衆都是大吃一驚,這玄瑛道人是山東上清觀的觀主,武功據說深不可測,但無人見過,他在山中主持道觀,根本未曾在江湖上走動過,說得上是個跳出紅塵的世外高人,卻不料今日也來了。

只見玄瑛道人仰天一笑,淡淡說道:“貧道是化緣來的。這裡的人要數你老哥最有錢,沒奈何只好向你化緣了。”錢通海道:“好說,好說,道長要銀子用麼?”玄瑛道人道:“你老哥出手豪闊,銀子有什麼稀奇,找要金子,你也不必回寶號去取。這算盤的珠子給了我便成。”錢通海知他存心較量,冷冷一笑,說道:“道長既要化緣,那就自來取吧。”金算盤揚空一蕩,珠子上下走動,嘩啦啦一片聲響。

玄瑛道人道:“好,你既如此慷慨,我也就不客氣了。”取下一柄佛塵,迎面就是一拂,錢通海把算盤翻了一翻,意欲將他的拂塵繞上算盤的柱子,玄瑛人笑道:“好呵,多謝了!”拂塵一縮,錢通海只覺虎口發熱,眼前金光閃閃,已有三粒金珠給他捲去。

錢通海天吃一驚,這玄瑛道人手法的怪異,竟是平生僅見。心虛膽怯,不敢進招,只是緊緊封閉門戶,錢通海在這算盤上下過幾十年功夫,只守不攻,左避石閃,道人的拂塵拂不到地算盤柱子中間,錢通海心中稍定,忽聽得玄瑛道人又笑道:“你出了幾粒金珠就心痛了麼了不行,不行!”倒轉拂塵,向他眉尖一點,勢如閃電,這眉尖若給他點中,雙目立即失明,錢通海知道厲害,急忙霍地一個“鳳點頭”,算盤斜蕩。豈知道這一招卻是虛招,故意逼得他將算盤迎上,只見他拂塵一拂,又是兩粒金珠飛出,他展袖一接,金珠恰恰落在他的手中。錢通海要想罷手,無奈給那道人纏着,脫身不得,片刻之間,又給他捲去了十多粒,只聽得叮叮噹噹之聲,不絕於耳,玄瑛道人不住口地數道:“一、二、三、四、……”不多一會,已數到四十九,算盤有十三柱,每柱七粒珠子,除了被畢願窮收去兩粒外,尚餘八十九粒,如今卻被這道人在片荊之間取去四十九粒了。

錢通海氣得哇哇大叫,猛地喝道:“好呀,我與你拼了!”算盤一推,用力一震,剩下的那四十粒黃金珠子紛紛飛起,四面八方,一齊向玄玻道人激射,這是“滿天花銅灑金錢”的手法,錢通海竟然能把算盤的十三柱珠子如此運用,這暗器功夫確是別開生面,許多討厭錢通海的人,也禁不住大聲喝彩!

但見玄瑛道人飛身一掠,並不退避,反而向着金珠迎去,哈哈大笑道:“錢大爺,如此慷慨,貧道也就不客氣了!”雙袖齊揮,一伸一縮,霎忽之間,將滿空亂飛的黃金珠子卷得乾乾淨淨,竟無一粒留下,錢通海面色灰白,站在場邊,提着那把沒有珠子的算盤,做聲不得!

玄瑛道人微微一笑,正待說幾句門面說話,在滿場喝彩聲中,忽聽得一人陰惻惻地說道:“如此強化,教人血本無歸,我就看不過眼!”聲音不高,但卻刺耳非常,滿場喝彩之聲,都壓它不住,玄瑛道人一愕,說時遲,那時快,但見人叢之中,突然飛起一個龐大的身軀,竟從無數人頭上飛過,倏地落到跟的,朗聲說道:“錢老弟,你別走,我給你討還金珠!”

只見那人披着一件狐裘,頭戴風帽,儼然也是一個百萬富商的打扮,樊英心頭一震,只聽得武振東已先嚷出來道:“陽大哥,怎麼你也來了?這位玄瑛道長是好朋友!”這人非他,正是曾與白衣少年交過手的那個陽宗海!但見白衣少年也微微一震,手摸劍柄,但隨即又注目鬥場。

陽宗海是當時的四大劍客之一,江湖上誰人不知,但因他向在四川雲貴一帶,中原的武林人物,認識他的卻不多,這時聽得武莊主嚷出他的名字,都不禁愕然。只聽得陽宗海冷冷說道:“什麼好朋友,錢老弟是正經的生意人,我只知道要替他討回本錢!”話未說完,唰地就是一劍!

玄瑛道人料不到陽宗海如此不給面子,說動手便動手,心頭火起,想道:“你雖是聞名的大劍客,難道我就怕你了?”拂塵一繞,迎着他的劍柄一纏,這一招名叫“烏龍繞柱”,是玄瑛道人三十六手天罡拂塵手的得意招數之一,善能奪人刀劍,不料陽宗海劍把一翻,似左似石,飄忽之極,玄瑛道人稍一遲疑,突見青光一閃,快逾飄風,“嗤”的一聲“,玄瑛道人右邊的衣袖已給刺穿,藏在袖管之中的金珠嘩啦啦地撤滿一地!

玄瑛道人大怒,使個“盤龍繞步”的身法,搶向陽宗海的右側發招,陽宗海冷笑道:“牛鼻子道士,你搶來的財物也捨不得嗎?”反手一劍,刺他右肩的琵琶骨,玄玻道人微微一讓,拂塵迎上,哪知陽宗海的劍法端的怪異非常,劍到中途,突然一轉,只聽得“唰啦”一聲,玄瑛道人左邊的衣袖又給他刺穿了。

嘩啦啦一片聲響,藏在玄瑛道人左邊袖管中的金珠又撒滿了一地,全場人等無不吃驚,要知玄瑛道人的武功,在他們眼中,已經算得是第一流人物,哪知碰上了陽宗海,連接兩招,劍無虛發,就把他的兩個袖管刺穿。玄瑛道人怒氣更增,但卻力持鎮定,腳踏五行八卦方位,一柄拂塵,不住地遮攔招架。本來玄瑛道人的武功,與陽宗海雖有距離,但卻不至於相差得如此之遠,只因他雙袖藏有金珠,跳躍不便,故此一交手便吃了大虧,而今撒了金珠,反而能夠有攻有守了。

玄瑛道人爲着要挽回面子,不停地覷着機會進襲,陽宗海忽地喝聲“着”,劍尖一挑,玄瑛道人急忙跳起,心中正自驚訝,這一劍的來勢,並非刺他要害,實是甚易躲避,何以他口出大言,先行喝“着”,忽見金光一閃,原來陽宗海已挑起一粒金珠,向錢通海擲去,錢通海站在場邊,伸手一接,將金珠裝入算盤,陽宗海這兩下手法,乾淨利落,竟能用劍尖的勁力,挑起地上滾動的金珠,這內力收發自如,確是難能之極!

場中響起一片喝彩聲,陽宗海越發賣弄,但見他揮劍如風迫得玄瑛道人不住地左避右閃,而他則每發一招,趁玄玻道人一閃之時,他就挑起一粒金珠,玄瑛道人雖然明知他的用意,但卻無法攔擋,只聽得叮叮之聲,不絕於耳,就如剛纔玄瑛道人捲去錢通海的金珠一樣,只是如今主客易勢,陽宗海挑起一粒,就震劍彈給錢通海,一收一發,片刻之間,地上的八十九粒金珠,都物歸原主,嵌入了錢通海的算盤上,玄瑛道人面色鐵青,收了拂塵,奔到畢擎天面前,稽首說道:“貧道無能,反丟了寨主的面子,請恕我先走了!”不聽武振東和畢擎天的攔阻,逕自走了。

玄瑛道人這幾句話,自然是含有要畢擎天替他挽回面子的意思,全場人等又不約而同地注視畢擎天,看他如何說話,宗海卻似毫不在意地彈劍長嘯,忽地向錢通海道:“賢弟,你的本錢都收回了嗎?”畢願窮哈哈一笑,鑽出人叢叫道:“要有錢人挖腰包真是難於登天,好吧,既然有陽大爺出頭,我這窮化子,只好把到口的東西也吐出來了”雙指一彈,兩粒金珠破空飛出,錢通海武功在畢願窮之上,趁勢賣弄,將算盤往上一迎,兩粒金珠端端正正地落在一根柱子上,他順手一接,將珠子穿入金柱,金算盤恢復原狀。

畢願窮嘻嘻笑道:“有錢的大爺,本錢已收回了,你難道還要利錢嗎?”這話其實是請陽宗海早走的意思,陽宗海伸出雙指,在長劍上鋒地彈了一下,淡淡說道:“不錯,咱們做生意的當然是還要利錢!”

此話一出,全場震動,武振東心道:“莫非他也想爭這大龍頭的座位?他武功雖高,行事卻是不大正派,若教他做了北五省綠林的大龍頭,大事可就糟了。”場中抱着同樣心思的人大約還真不少,所以在陽宗海露了這幾手驚人的武功之後,所獲得的彩聲反而寥落,喝彩的少數人,敢情多是他的黨羽。

只見畢擎天緩緩而出,走到陽宗海的跟前,雙眼一張,目光如劍,直射到陽宗海面上,陽宗海冷冷說道:“大龍頭有何見教?”畢擎天仰天打了一個哈哈,言道:“想畢某末學後輩,哪敢當這大龍頭之任?只是我這位兄弟乃是一個窮叫化子,他哪有利錢給你?沒奈何只好我替他付了。”陽宗海天笑道:“好極,好極!那我就不客氣向你討了!”話聲未了,唰地一劍,就直刺畢擎天咽喉下三寸的“璇璣穴”。

畢擎天回身彈起,呼地一聲,抖起一個碗口大的棍花,將陽宗海的長劍格開,手起棒落,身形未換,就是一招“武松打虎”,劈肩掃胯,陽宗海笑道:“好快!”長劍一挑,劍光棒影之下,只見畢擎天蹌蹌踉踉地向前直撲幾步,這才收得住棒勢,而陽宗海也向後連退幾步,才穩得住身形。原來陽宗海想用陰柔的粘沾之勁,借他的陽剛之力,將他的棍棒扭過來,叫他重重地跌一跤,若然兩人所用的勁道相差無幾,或者畢擎天的勁力雖大,但卻不能使用巧勁,那就非大吃其虧不可,卻不料畢擎天天生神力,這一招“武松打虎”,有若金剛猛撲,勇不可當,陽宗海雖把他扯了過來,但自己亦禁不住這股神力,給他震退,而畢擎天見勢不好,在棒劍一觸之際,立即棍尖一彈,向左稍歪,用巧勁正止住了那前傾之勢,故此兩人雖各給對方帶動,但一個前撲,一個後退,又都不能趁敵人身形未穩之際,即施攻走,故此這一招雖是險極,但卻未分出輸贏。

兩人一個盤旋,又是劍飛棒起,只見劍似游龍,棍如飛鳳,殺得個難解難分。在場的各路英豪,看得驚心駭目,又都不禁暗暗驚奇:看這畢擎天還不到三十歲的年紀,居然能與成名的大劍客賭勝爭鋒,走了五十來招,絲毫未顯敗象。

但聽得陽宗海一聲長嘯,劍法倏變,只見劍光絛繞,有如水銀瀉地,花雨繽紛,一口劍就如化了數十百口一般,在畢擎天的身前身後,身左身右,交叉穿插,畢擎天雖是棍重力沉,如似是給他這路劍法所困,漸漸有點應付不暇,錢通海在場邊嘻嘻冷笑,把算盤珠子撥上拔下,自言自語道:“這利錢是付定了”!

畢願窮在場邊也嘻嘻冷笑,自言自語道:“這利錢是付定了,但卻不知是誰付呢?”錢通海怒目橫視,畢願窮笑道:“有錢的大爺,我可惹你不起!”抱頭一縮,擠入了人叢之中。

錢通海給地這麼打科插渾地攪了一陣,再看鬥場,只見形勢又變,陽宗海的劍勢雖然仍是凌厲之極,但那畢擎天也改了棒法,適才他出手全用陽剛之力,如今如但見他舞動杆俸,旋轉繞身,好像全是防守,並無一招進攻,但在場的行家看來,他這柄杆捧盤旋起伏,作的都是柔勁的圓形成半圓形,竟把一條杆棒使得如同軟鞭一樣,這可是非同小可。武學有云:“槍怕圓,鞭怕直。”槍桿是同一路數,即是說若有人能把槍扦運用得如同軟鞭一樣,成爲圓形,那就非極度小心,謹慎將事來應付不可了。果然如此一來,陽宗海登時減少了囂張之勢,劍招漸趨緩慢,東一指西一劃地好像挽着千斤重物似的,白衣少年悄悄說道:“這位陽大總管居然運用起最上乘的內家勁力了,且看他如何破這路棒法。”

話聲未了,忽聽得咋嗓一聲,劍棒相交,火星亂髮,畢擎天的棍棒脫手飛出,衆人譁然大呼,但就在這一瞬之間,只見陽宗海也怔了一怔,凝立不動,竟不敢乘機攻襲,畢擎天身手何等快捷,也就在這一瞬之間,飛身一掠,便把棍棒抄在手中,就在半空中舞起一個斗大的棍花,苑如巨鷹飛啄,呼地一捧當頭劈下。

原來若論本身的氣力,那是畢擎天大得多,但論到內功的修養,卻是陽宗海深厚,而且陽宗海比他經驗豐富,善能借力破力!適才那一招,他順着畢擎天的棒勢一截,用上了八九分氣力(高手比武,氣力不能使盡,否則敵人趁機反撲,便無法持續,用到八九分氣刀,那已經是到了極限了),本以爲畢擎天的這條扦棒非折爲兩段不可,哪知由擎天的這條棍棒,乃是他父親遺給他的,世代相傳的寶物,這條杆棒名爲“降龍棒”,是用南天山之上的降龍樹所造,堅如金鐵,當年張丹楓和畢道凡比武,張丹楓所使的是一口寶劍,尚自不能削斷此俸(事見拙作《萍蹤俠影錄》)何況陽宗海所用的只是一把比普通刀劍較爲鋒利的兵刃,所以這一招,陽宗海雖然能用內力把杆棒震飛,但他的利劍亦給杆棒碰了一個缺口,畢擎天的氣力又大,兩刀一撞,棒既不斷,劍便迴旋,陽宗海的虎口也給震得流血。這一招是畢擎天佔了兵器的便宜,但他的杆棒脫手震飛,人所共見,陽宗海虎口流血,卻無人知道,所以說來還是他較吃虧,只是接着這一棒打下,立刻又使得滿場皆驚。

只見陽宗海長劍一挺,劍尖抵着棒端,畢擎天這凌空一擊。何等厲害,在半空中己挾着呼呼的風聲,衆人都以爲這一次劍棒相交,必定比上一次還要激烈,哪知雙方的兵器一攝,竟是寂然無聲,畢擎天的降龍棒就像粘在陽宗海的劍尖上似的,人也落不下來,只聽得陽宗海天喝一聲,跨前三步,長劍一甩,畢擎天連人帶棒,粘在他的長劍之上,身子懸空,竟似陀螺旋轉不停,在場羣豪,莫名所以,無不驚詫。

白衣少年與武振東等武學深湛之士自然明白,這是陽宗海有心和畢擎天較量內力,將“粘勁”和“棚勁”連同使用,以力借力,以巧降力,這正是最上乘內家功天,哪知畢擎天的功力雖較陽宗海稍遜,但他這凌空一擊,自上而下,勁道較在乎地上發招幾乎強了一半,再加上他本身的重量,使勁下壓,這一棒之力,何止千斤!陽宗海雖然將他的來勢用巧勁卸開。但到底還是感受着當頭重壓,粘是粘住了,“棚”卻棚不開,竟變成了僵持之勢。

但是陽宗海不停地在場中繞着圓圈,寶劍一伸一縮;畢擎天在上面也不停地打轉,陽宗海甩他不動,他也沒辦法自己下來,不多時,兩人都是滿身大汗。

武振東暗呼不妙,看這情形,雖然暫時還是相持之同。但時間一久,那卻走是畢擎天吃虧,因爲畢擎天厲害之處,乃在剛纔的凌空一擊,一擊未能收勁,身子懸空,就不易使力了。

武振東眉頭一皺,走出場中,對陽、畢二人一揖說道:“兩虎相鬥,必有一傷,陽大哥和畢賢弟都可以罷手了。”兩人似視而不見,聽而不聞,看情形是兩家都在傾盡全力,運勁相持,罷手不能。武振東又道:“陽大哥,你是成名的劍客,畢賢弟乃是後輩的英雄,陽大哥你一向在西南發跡,若然是有意到北方地頭開一山立寨,這大龍頭之事可以好好商量呀!”武振東並不知道陽宗海已經做當今的大內總管,只以爲他有意和畢擎天爭大龍頭之位,故出此言相勸,用說話點醒陽宗海,請他注意自己成名劍客的身份。

哪知陽宗海全然不理,他如今已佔了上風,那肯收手,只見他的圈子越繞越急,畢擎天連人帶棒附在他的長劍之上,就像一葉輕舟,在狂濤駭浪之中顛簸起伏,情勢越來越險,武振東拿他沒法,想出手解開,自忖又沒有這份功力。

正當全場人等驚心注目,武振東躊躇無計之際,忽聽得一聲清脆的聲音說道:“人家是陽大總管,纔不稀罕你的大龍頭呢!”話聲未了,只見一朵金花,在空中一閃,“錚”一聲,恰恰打中了陽宗海的劍尖。

這一下恰到好處,陽宗海的劍尖一歪,畢擎天在半空中一個盤旋,飛身掠下,只見一個白衣少年,衣袂飄飄,越衆而出,那金花暗器自然是他所發的了,場中羣豪,連武老莊主在內,都無不驚詫,瞧這少年年紀輕輕,竟居然有這份功力!其實白衣少年這一手飛花解困,所用的全是巧勁,趁着陽畢二人的內力相推相接之際,他的暗器恰恰在這兩股大力之間輕輕一碰,所用的正是武學中“四兩撥千斤”的道理,故此便能將兩大高手一下分開,其實論起功力,他比陽、畢二人相差尚遠,畢擎大自是明白其中道理,但見那少年運用得如此巧妙,暗器打得如此之準,竟然不差毫釐,心中也是極爲佩服。

那白衣少年緩緩走出,一雙俊目在場中一掃,最後盯着陽宗海何道:“陽大總管,我可沒有說錯你吧?你服侍皇上只怕還分不過身來呢,哪有工夫做北五省綠林中的大龍頭?”

此言一出,全場震動,須知陽宗海接受祈鎮之聘,做大內的總管,還未夠一月,只是在祈鎮復辟的前夕,當時祈鎮還被囚南宮,成敗尚未可知,所以聘請陽宗海之事,極爲秘密,除了陸展鵬等有限幾人之外,江湖之上無人得知,這少年一口將陽宗海的來歷道破,武振東首先問道:“陽大哥,這是真的?”場中各寨寨主更是紛紛議論,有的表示懷疑,有的勃然動怒,有的發語冷譏,有的向旁人探問,場中登時混亂。

陽宗海傲然說道:“你這裡推舉龍頭幫主,強者爲王,我做什麼,與此事何涉?”武振東勃然變色,仰天打了一個哈哈道:“井水不犯河水,山野之夫不敢陪伴貴人,陽大總管,恕我失敬,也請恕我不敢招待你了。”陽宗海一看,只見各寨寨主都手按兵器,怒目而視,心知武振東雖不敢明目張膽反抗朝廷,但各寨寨主都是亡命之徒,什麼事做不出來?他雖武功高強,在衆目怒視之下,也不覺心虧膽怯,當下將長劍一收,乾笑兩聲,掩飾窘態,對錢通海道:“好呵,原來這裡的大龍頭不是以技壓當場,沒本錢的也做大生意,咱們還在這裡做什麼?咱們是正經的生意人,只好走了!”畢願窮在場邊冷冷說道:“什麼正經的生意人?捧着皇帝老子的腿想升官發財那是真的。”也有人喝道:“什麼技壓當場?你也沒贏了畢寨主,哼哼,還是成名的大劍客呢?留下來咱們再比劃比劃!”喝罵聲冷笑聲響成一片,陽宗海不敢回頭,攜着錢通海等一班黨羽走了。衆人這才明白,錢通海雖然身家百萬,號稱富商,原來心還未足,又巴結上了大內總管,敢情他是富則求貴,還想做官呢。

武老莊主正想說話,忽見那白衣少年拔出一把精芒四射的短劍,向着畢擎天一指!

武振東怔了一怔,心道:難道這乳臭未乾的小哥兒也要爭奪大龍頭之位?只聽得那白衣少年道:“你做龍頭我不管你,但你做龍頭之前可得把偷去的東西交還出來!”武振東大奇,心道:“畢擎天可偷了什麼東西?畢擎天不做案則已,一做案非有上萬兩的銀子才肯動手,那不是偷,而是明目張膽的‘劫’,莫非這少年受了哪個事主所託,要向畢擎天討還被劫的銀兩麼?”忙道:“這事好辦,都在我的身上,還你好了。”

白衣少年冷笑道:“他欠我一顆人頭,你還得了麼?”武振東莫名所以,嚇了一跳,畢擎天道:“人頭是你的麼?”白衣少年忽地眼圈一紅,道:“你還不還?”畢擎天雙手一攤,道:“現在要還給你,可也真難!”白衣少年面色倏變,唰地就是一劍,畢擎天輕輕一架,不料白衣少年劍法迅捷無倫,霎時之間,就在上下中三路,接連刺了九劍,畢擎天一被他他了先手,登時受困,好不容易纔解成平手,但見那白衣少年劍勢如虹,變幻莫測,着着進攻,若然只論劍法,競比陽宗海還要精妙得多!

武振東叫道:“這位小哥,你有什麼過不去之事,說出來大家聽聽。殺人不過頭點地,我叫畢寨主向你擺酒賠罪,替你主持公道便是了。”在武振東之意,還以爲畢擎天是真的殺了什麼人,而這人和白衣少年有關係,故此前來尋仇,這也是江湖上常有之事,不足爲奇,所以出言勸解。

不料白衣少年毫不答話,運劍如風,仍是強攻猛搏,畢擎天使個“金龍戲水”的招數,降龍棒左右一個盤旋,將白衣少年的短劍逼住,大笑道:“你現在還當我是鼠竊狗偷麼?”白衣少年道:“偷了東西便跑,也算不得什麼好漢。人頭你到底還是不還?”說話之間,又過了數招,畢擎天哈哈大笑道:“你要一顆人頭有何用處,找還你全屍,你要辦的事情我早已替你辦了。”白衣少年短劍一收,道:“真的?”畢擎天道:“我舍了性命,拿來人頭,難道是當耍的嗎?”白衣少年眼圈又是一紅,道:“如此說來,那你便是我的恩人,咱們不勇鬥了。”

在場人等,不明其中緣故,無不奇怪。武振東心中想道:“人頭大事,怎麼忽然又罷手了?”但天色已晚,先推定大龍頭之事最爲要緊,而且與那白衣少年剛剛相識,也不便多問,便道:“畢寨主見識過人,武藝高強,適才大家都見着了。他做大龍頭,可有人不服的麼?”在場的各路英雄,轟然叫好,畢擎天還待推讓,武振東道:“衆家寨主一致推戴,賢弟你也不必客氣了。”白衣少年忽然又拔出短劍,道:“且慢,我還有話說。”

武振東眉頭一皺,甚怕這白衣少年又生事端,果然聽得白衣少年一開口便道:“大龍又我還有一筆帳要與你算算。”畢擎天眼睛一睜,大笑道:“你這小哥兒,可也真算得多事,冤有頭,債有主,事主就在這兒,要你替他說話?”武振東又是一怔,畢擎天似乎早已知道這是什麼帳,指明要當事人出來了。

只見一個粗豪大漢應聲而出,滿臉虯鬚如裁,雙目炯炯有神,場中早有認識他的人叫道:“宣花斧樊英!”但見樊英雙拳一拱,朗聲說道:“畢寨主,咱們在泰山南面已會過了,今幸識荊,那一筆三十萬兩白銀可否賞面賜還嗎?”此語一出,場中羣豪登時又騷動起來,怎麼宣花斧樊英就是那筆官銀的保鏢?“這事情可真是意料不到,哦,原來武莊主剛纔所說的那筆湖北鹽運使解京的鏢運,就是畢擎天在樊英手中劫去的,這可有熱鬧瞧了。”樊英是武學名家之後,爲人正派,在江湖上也頗有名氣,此事一經說出,衆人代畢擎天設想,都覺大是爲難。按說爲了結交樊英這麼一個朋友,那三十萬兩銀子應該交還,可是照綠林的規矩,這種官銀既然劫到了手,就不能吐出,何況湖北鹽運使貫居又是貪圖利祿的武林敗類。若然因此依循情面,將銀兩交還,豈非辦事不公,有失綠林威望?

衆人都在看着畢擎天,看他如何發付,樊英面上一陣紅一陣白,見畢擎天久久不語,訥訥說道:“此事說來有愧,但小弟實是另有苦衷,我本託了張,張……”畢擎天雙目一張,忽地縱聲大笑道:“我知道那狗官是張風府的把侄,但此事若說與張風府得知,張風府也未必認他是侄子。況且我畢某人還有一個脾氣,我做的案子,你就是託了武林中頂尖兒的人物前來說項,我畢某人絕不吃這一套,你就是託了泰山來壓我,我也不服!”樊英本來想說的是張丹楓,畢擎天卻誤以爲是張風府,反而說了樊英一頓,樊英更是尷尬,白衣少年面上變色,手指又摸劍兩。忽聽得畢擎天又是哈哈大笑道:“但我看在你能接我三棒巨靈棒的身份上,這事情倒是有得商量。”樊英忙道:“那麼,我就聽塞主示下了。”

畢擎天雙掌一拍,叫道:“將人帶來!”衆人都在看着畢、樊二人,不留神那畢願窮不知在什麼時候,已帶了一個頂戴整齊的官兒從人叢中鑽了出來;嘻嘻笑道:“升堂,升堂!湖北鹽運使大老爺來了!”

樊英吃了一驚,那官兒可不正是自己的把弟貫居!只見貫居面如死灰,身軀顫抖,失驚無神地在衆目瞪瞪之下,看看畢擎天,又看看樊英。那情形就像一個被押上法場的死囚一樣。

畢擎天大笑這:“樊大哥,我將你的把弟從鹽運使的衙門裡請來了,這可夠朋友了吧?”樊英又驚又氣,驚者是貫居的武功亦非泛泛,衙門裡更是防衛森嚴,畢擎天竟然能從數千裡外的湖北鹽運使衙門中將他縛了來。這可真比在大內盜寶還不容易!氣者是他競一點不留情面,官銀未見交還,反而將貫居也押來了,這豈不是要他們當場丟臉!

畢擎大笑道:“貫大人,這幾天可委屈了你呵!”貫居見此情形,自料難免,反而比前鎮定,抗聲叫道:“我是朝廷命官,寧死不辱,你要殺便殺,何必多事!樊大哥,後事我託付你了,張世伯那兒,也煩你去報訊了。”他臨死之前還托出張風府的名頭想嚇嚇畢擎天,如不知張風府早已血濺荒村,與四名大內高手同歸於盡。

樊英平素不直貫居的所爲,但到底是幾代世交,禁不住淚咽心酸,正想發話,與畢擎天一拼,忽聽得畢擎天又大笑道:“什麼朝廷命官?朝廷正在追究你呢!我如今若放你回去,你交不出那三十萬兩官銀,可得全家處斬!哈,你死不足惜,累了你的妻兒,這可是你朝廷的‘恩典’哪!”貫居給他一嚇,知道朝廷法制極嚴,他的說話可是一點不假,繳不出官銀那真是抄家滅門之禍,不禁又嚇得面青脣白,不由自己地低聲說道:“請寨主開恩,我謝寨主的恩典。”

畢擎天看了樊英一眼,笑道:“你做了三年鹽運使,積下的錢也不少呵!”貫居道:“哪,哪,哪有什麼錢,不多,不多。”他料不到畢擎天有此一問,語無倫次。畢擎天大笑道:“你的身家一共是十五萬六千四百兩銀子,不連你在故鄉新起的那間大屋在內,這數目我沒說錯吧?”貫居大吃一驚,料不到他比自己還要清楚,只得說道:“不錯,不錯。”畢擎天笑道:“我如今看在你樊大哥的面上,這筆官銀,我已替你繳到京師去了,你沒事啦!”

這一下讓其喜出望外,貫居呆在場中,說不出話來。忽見畢擎天面色又是一笑,道:“但你那些不義之財,也不能就此由你享用,這三十萬兩官銀,我實是替你繳了一半,那另一半就是拿你自己的身家去填補的。我讓你留下一座大屋,另外六千四百兩銀子,也足夠你下半世過活了。你的鹽運使肥缺早已被朝廷開革,諒朝廷今後也不會再用你爲官了。這倒是救了你呵,你服不服?”

這話是向貫居所說,其實卻是說給樊英聽的。樊英大爲心服,他曾好幾次勸貫居不要爲官,貫居總是不聽,想不到畢擎天卻用這種釜底抽薪的手段,叫地永不能爲官,這確是“救”了他。貫居雖然心痛,但得保全性命,亦已喜出望外,不住價地點頭道:“服了,服了!”

不但貫居親口說出“服”字,場中各路英雄亦無不心折,畢擎天笑道:“貫大人,你可以走了,不過你這一身二品大員的頂戴服飾,一到外面,還是換了的好。願窮,你送他出門。”貫居在官場混得久了,不自覺的雙腿併攏,垂手應道:“是,謝朝廷,不,謝寨主恩典!”竟是一副下屬對上司的口吻,綠林羣豪,無不失笑。畢願窮嘻嘻哈哈,兩手作擊鼓之狀,口中喝道:“哈,哈,哈!”唱一聲,打一下,大叫道:“大老爺退堂啦,哈,哈!”貫居哭笑不得,畢擎天道:“別鬧啦!”樊英道:“我也送二弟一程。”畢擎天盯了樊英一眼,微笑道:“老樊,你們哥兒倆可不要走到一路呵,我還在這些等你回來。”樊英心中一凜,此話大有深意,於是也仰天打了一個哈哈,笑道:“我當然還要回來,畢寨主,你放心好啦!”

樊英與畢願窮送到門外,樊英執着貫居的手,含淚說道:“賢弟,你這回因禍得福,以後好好做人才是呵。”貫居見樊英如此爲他出力,心中不無感動,道:“小弟聽大哥的訓誨。”畢願窮嘻嘻哈哈地唱了個諾,道:“請大人更衣。”裝模作樣地呈上一個包袱,貫居尷尬之極,打開一看,內中是一套平民的便服,貫居的官已被朝廷開革,再穿官服,那便是犯了律例,因此這套便服正合他用。心中雖很難過,卻也不能不感激畢擎天替他設想得周到。

樊英送了貫居回來,畢擎天已正式就了大龍頭之位,有若干糾紛,也當場解決了。其中有一宗是河南的獨行大盜魯不邪偷了成親王的一頂珍珠冠,成親王責成一個老捕頭追捕,這老捕頭向畢擎天稟明瞭苦哀,畢擎天立刻替他取回,還有幾樁事情,也處理得甚爲公平合理,果然有大龍頭的風度。

這一晚樊英和那白衣少年便在莊中住宿,樊英一晚沒有好睡,思來想去,只覺許多事情都怪不可解,例如白衣少年爲何要千里追蹤,一定要取回于謙的首級?他的身世,爲何半點不肯透露?畢擎天與他似是相識,但又不似柏識,畢擎天假借武莊主之名,將他們請了來,目的是不是就只爲着了這兩樁公案?

第二日一早起來,畢擎天已派人前來相請,樊英隨着來人,走進武家莊園,只見畢擎天和白衣少年已在那裡相候,另外還有武老莊主和幾位武林中的成名人物,畢擎天道:“我請各位來做個見證。這位小哥要我還他一顆人頭,人頭是我拿了,但如今不便取下,我分外還他一具裝有全屍的棺材,這位小哥要是還不滿意,那我就沒有辦法了。”在場的除了樊英與武振東之外,其他都莫明其妙。

衆人隨畢擎天走過一條曲曲折折的用道,到了花園的盡頭。一間灰白的小屋子孤零零地靠在角落,窗戶之間有嫋嫋香菸飄出,衆人都是一怔,但見畢擎天推開了門,深沉地對白衣少年說道:“你瞧,我不是都替你辦妥了嗎?”

只見屋內一具銅棺,當中一張供案,爐香嫋嫋,上面有一塊寫着“閣部大臣于謙”的靈位,棺前一個老太監,白髮蕭蕭,見衆人進來,殊無驚詫之意,只是當他的眼光掃到了白衣少年面上之時,卻忽地輕輕“噫”了一聲。

畢擎天面容沉肅,緩緩上前,將銅棺揭起,原來裡面還有一具水晶棺材,十分精緻,那銅棺四邊都可以開關,等於那水晶棺的棺罩,畢擎天將銅棺褪下,但見水晶棺內,躺着一具屍體,蟒袍玉帶,頂戴極品朝冠,想是內中放有防腐的妙藥,面目猶自栩栩如生,只是頸項之間有一條紅線,看得出是斷首之後縫上去的,這正是雙手挽回大明國運,卻被他救回來的當今皇上慘殺了的閣部大臣于謙。

樊英一直擁在留心那白衣少年,這時只見他忽地面容大變,一躍上前,匍伏在棺材前面,大放悲聲,哭道:“好苦命的爹爹呀!”

此言一出,衆人都是意料不到,原來這白衣少年,竟是于謙的兒子!即算樊英,雖然早就料到白衣少年與于謙大有關係。如也猜不到他們竟是父子之親。霎時間有好幾個疑問從心頭升起,于謙位極人臣,他的兒子卻怎地在江湖飄蕩?那身驚人的武功又是誰人所授?

于謙精忠報國,天下同欽,衆人都不自禁地隨着白衣少年向于謙的遣體跪下行禮,同放悲聲。白衣少年更是哭得死去活來,漸漸哭聲嘶竭淚珠如線,猛地擡頭,忽見靈位上邊的牆壁,掛着一張條幅,寫的是一首七言絕句,詩道:“千錘萬擊出深山,烈火焚燒若等閒,粉骨碎身渾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間!”正是他父親生前借詠石灰以言心志的詩句,這詩稿不知畢擎天從何處得來,裱糊在此?白衣少年淚珠斷斷續續,忽地啞聲狂笑:“粉骨碎身都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間,爹爹呵,你這一死,千古留名,但卻又死得多麼不值呵!”笑到後來,又變成哭聲,漸漸哭笑不分,顯是神智昏迷,心中傷痛之極!

畢擎天卻並不隨衆跪拜,也不放聲痛哭,只是在靈前添了注香,叩了個頭,他也一直注視白衣少年,這時忽然言道:“曹公公,于謙哪兒來的這個兒子?”那太監瞥了白衣少年一眼,欲說還休,白衣少年忽地翻身跳起,怒道:“你替我收殮了父親,我這一生都感激你的大德。但你說什麼?天下哪有冒認父子之理?”衆人親見白衣少年的悲痛之情,確是真情流露,假冒不來,都在奇怪,何以畢擎天說話如此違揹人情?不安慰也還罷了,卻反而傷了孝子的心。

那太監扶着棺材,面對着畢擎天和白衣少年,緩緩說道:“不錯,他的爹爹就是於大人。”白衣少年剛纔全神注視于謙的遺體,這時才發覺老太監在旁,四目相交,白衣少年眼睛一眨,似乎想說什麼卻又沒說。樊英在側面看得清楚,畢擎天在背後卻瞧不見他的神情,見老太監如此說法,心中頗是詫異,怔了一怔,隨卻說道:“於兄,既然於大人乃是令尊,那就請怨在下失言。請問於兄準備將令尊金體如何處置?”

白衣少年不過是個十六歲的大孩子,未懂世事,加以傷痛未已,一時之間,也未曾想到如何辦理後事,被畢擎天陡然一問,一時答不上來,畢擎天道:“聽曹公公言及,令尊大人生前最喜愛杭州,臨死遺言,願埋在名山之下,與岳墳爲伴。如若於兄相信在下,在下一定能遵照令尊大人的遺志,將他安葬杭州。”白衣少年見他替自己辦得如此周到,轉身叫了一句“恩公。”便欲施禮,畢擎天雙手一扶,道:“你該多謝這位公公。”白衣少年身子一縮,呆呆地看着那個太監,眼中充滿疑惑的神情。

畢擎天道:“這位曹公公是內庭的侍讀太監,專伴太子讀書。當今的皇帝在做太子之時也是他侍讀的。他在宮中三四十年,以前皇帝有什麼物事要賞賜大臣,多遣他前往,想必也曾到過你家?”白衣少年含糊應了一聲,道:“怪不得如此眼熟。想來是見過也說不定。”

畢擎天續道:“這位曹公公極欽敬你父爲人,他舍了性命懇求皇帝準他收殮你父遺骸,其時令尊大人的首級已給我盜去,皇帝老子也知羣情洶涌,便樂得做個順水人情,批道:姑念于謙乃兩朝元老,准予收殮。這樣曹公公才得將他的屍體運出來,是我截着了他,將屍首合一,聊盡一點心意。曹公公也打算此後終老此間,不再回朝了。”

白衣少年熱淚盈眶,想到畢擎天爲他父親如此盡力,而自己如一點也不知道,反而誤會了他的好意,心中歉疚,畢擎天雖然不肯受他大禮,他亦一再道謝。後來畢擎天請曹太監出面,果然派人將於謙的靈棺運到杭州,築基安葬。後人張蒼水(明未的大忠臣)有詩日:“國破家亡欲何之?西子湖頭有我師,日月雙懸於氏墓,乾坤半壁岳家祠。”便是將於、嶽二人相提並論的,這是閒話,表過不提。

且說白衣少年一再向畢擎天道謝,畢擎天忽道:“於大人一片忠貞,自是名留青史,但依畢某看來,令尊卻也還未算得是個通人,更未算得是個豪傑!”白衣少年面色一變,心中極不舒服,樊英亦覺畢擎天此話實是失言,搶着問道:“畢大龍頭,此話怎說?”畢擎天哈哈一笑道:“可惜他只是忠臣,若然他真是英雄豪傑,也不至於落得今日的枉死了。”

畢擎天侃侃而談,一口氣往下說道:“若真是讀通了的人,豈不聞:天下者乃天下人之天下也,並非註定是一姓一家的私產,秦始皇無道,項羽說:彼可取而代之!這纔是大英雄真豪傑!”樊英吃了一驚,這人口氣好大!看來其志不在於做一個大龍頭,而是要和朱家爭奪大明的天下了。

白衣少年淡淡說道:“原來你是想做皇帝,哼,江山代有英雄出,各苦生民數十年!想稱王稱霸的人也不見得就是真英雄大豪傑。”這回輪到畢擎天面色一變,只聽得白衣少年續道:“有人大有機會做皇帝,他卻薄天子而不爲,這纔是英雄豪傑的胸襟。”樊英脫手道:“你是說張大俠張丹楓!”畢擎天勃然變色,武振東插口道:“此一時彼一時,張丹楓自是英雄,但若在今日,也不見得還願一心扶持明室。”白衣少年一陣迷茫,正自思索,忽聽得畢擎天衝口罵道:“張丹楓是什麼英雄?我說他是不肖子孫,行事乖謬,欺世盜名的假俠客!”

當時張丹楓名滿天下,誰不欽敬,畢擎天此言一出,滿座失色,樊英正想出聲,只見白衣少年怒容滿面,叱道:“你是什麼東西,敢罵張大俠!”倏地寒光一閃,他出劍快如閃電,一抖手就向畢擎天正在張開的嘴巴刺去!

畢擎天原是因爲見這白衣少年武功極高,又是于謙之後,因此想將他說動,共謀大事,不料他突然一劍刺來,相距又近,躲己不及!

只聽得畢擎天大叫一聲:“好呵!”咳地一聲,劍已刺入,樊英也嚇得哇然大呼!幾乎就在同一瞬間,武振東伸掌一拍,想把他的寶劍拍開,忽見白衣少年身子往前一傾,武振東站在他的側邊,這一掌原是朝他的手腕拍去,料不到白衣少年身子一傾,方位立變,他的身體斜傾,這一掌拍下,正當他左邊的太陽穴,掌力一發,便是致命之傷!

武振東、白衣少年和畢擎天站在一排,這一下驟然之間,三人同時發難,其餘的人距離較遠,想解救也來不及,只見就在這電光石火的剎那,畢擎天張口一噴,疾退數步,噴出一口鮮血,大罵道:“你殺父之仇也忘記了嗎?你的劍不去剁當今的狗皇帝反而刺我是何道理?”原來適才白衣少年本是想懲戒他一下,並未使勁,不料他反而張口迎上來,咬着劍尖,牙牀軟肉竟被劃傷了。白衣少年慌忙抽劍,而武振東那一掌已然拍下。

畢擎天正在大罵,忽然叩阿呀地大叫一聲,衆人的目光都隨着他看到白衣少年的頭上!正是:

出言不遜緣何事?劍刺喉嚨怪事生。

欲知後事如何?請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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