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別看了……”
倏然之間,一雙溫柔的手扶在羅陰的肩膀,羅陰扯過淚點回頭望去,無助抱緊眼前高大凜然的男人,哭得越發痛苦:“柳伯父!救我爹孃!”
柳勁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來到的金陵城,身後帶着大批柳家子弟,扶起羅陰,將他抱在懷裡,輕揉着他的額頭,爲他打理額前凌亂的碎髮,擦拭烙下血淚交雜的臉旁,深陷的眼窩中卻滴落下滾燙的淚水,抱怨自己的無能:“對不起,是我來晚了……”
“柳伯父……”韓尚景帶着哽咽之聲無助站在柳勁生身後。
羅陰跪在火場外,被一羣人死死拉住。
眼睜睜望着自己的族人一個個葬身於此,灰飛煙滅,而自己卻無能爲力,他想衝進火海同父母一起去死,他更想手刃程家惡賊,可是他痛楚宣告了他什麼都做不了的事實!只剩下撕心裂肺的痛哭掩飾此刻仇恨交織的心盲:“沒了!什麼都沒了!程賊你還我爹孃!還我爹孃!”
柳勁生拉開阻攔羅陰赴死的衆人,站在他的面前跪下半膝,將眼下絕望的羅陰護在自己的懷中,咬着青紫的脣含恨撕扯,目帶紅光血絲,表露出的痛苦不比羅陰少,血紅的瞳孔下盛着一汪清泉,溢出眼眶印溼了清白衫,他緊緊摟住羅陰,許諾道:“孩子,跟柳伯父回去吧……這血海深仇,讓伯父替你報!”
“我不要!我要爹孃!我要我的爹孃回來!今天……是我生辰啊……爲什麼!爲什麼會是這個樣子!爲什麼啊!”
羅陰奢求得到該有的答案,可是這個問題,已經沒人能回答他了,他在自己最盼望的日子,換來的卻是最絕望痛苦的生離死別,等待了十三年的爹孃,今朝再見卻是火場中的枯骨。
你說祝融無心,誰道箭雨無情?
他目睹了自己的親生父親被人一箭射死在牆上,火光中,母親遙望着羅陰遠去的背影,落下舒心清暉般的淚水,將剩下所有的溫柔託付在羅忠義的身上。但見她拖着僅剩的半條命竭力去靠近羅忠義的屍體,在火光中拖出一道血色長河,交織悱惻,觸摸屍體餘溫無存的臉龐,釋懷一笑:“義郎……等我……”
片刻,澆鑄成浴火之下的兩座挺立雕塑。
曾經偉岸的身子,那片刻溫柔的笑意,仍是縈繞在羅陰火光爛漫的眼前,星辰暗淡淚眼朦朧中,他看到一縷幻影光明,是阿爹阿孃!
父親腰胯繡春刀,陪伴在母親的身邊,寵溺對目光投射在羅夫人身上寸步不離。而羅夫人正蹲在地上朝着蹣跚學步的羅陰傻笑,燦如春華,皎若秋月的臉上滿是對兒子的深切慈愛,輕輕伸出雙手,露出香靨凝羞一笑:“阿陰……來!”
“阿爹……阿孃……”
羅陰努力伸手去夠絲絲縷縷的記憶,所有的美好,卻在觸及溫存的片刻煙消雲散……使勁奔向父母,卻是撲了個空。醒來,這一切,所有的美好,所有的溫柔,從此再也不屬於自己了。
阿爹沒了,阿孃沒了,族人沒了……家……沒了……
“阿孃爲什麼不和我們一起逃出來……”羅陰自言自語道。
柳勁生將血痕滿身的他扶了起來,朝着熊熊烈火解釋道:“因爲她是羅家的夫人,她要陪着你父親。”
“可我爲什麼還要活着!爲什麼!”羅陰滿眼血絲,涌起洪波,胸腔之中皆是仇恨與殺意。
柳勁生緊握羅陰的肩膀,義正言辭開導着他:“因爲你是羅陰!羅忠義的兒子!這屠門中唯一的倖存者!你必須活下去,替你父親,替你母親,替整個羅家活下去!你身上揹負的是整個羅家!”
羅陰眼神麻木冰冷,淡淡一笑:“活下去……呵……世人容不得我半點好……他們恨不得我現在就去死!”
韓尚景站在羅陰面前,將羅陰慌亂中掉落在地的玉亦撿起,重又還給了他。
“羅沐陽!你清醒!只要你還活着,總有重振羅家的那一天!刀山火海又如何?萬水千山,有我陪着你去闖。別忘了,我們可是白玉墨珏!”
羅陰瀕臨死亡的眼神中微微透出了一絲希望的光芒,顫抖着嘴角:“白玉……墨珏……”
“是!白玉墨珏!”韓尚景伸出一隻手,眼神堅定有力,將羅陰拉入眼前,兩人緊緊擁抱在一起:“羅沐陽,別什麼都一個人抗,萬事還有我……”
翌日,羅陰脫下了羅家的麒麟比甲,將其封存在匣龕之中,換上柳家清白衫,跟着柳家的人馬不動聲色回了彌州,尚未出金陵城,卻聽得市井凡俗的侃侃高談:“你聽說了嗎,那錦衣衛指揮使羅忠義羅大人一家,昨兒個一晚上被燒成了灰燼!可惜了羅大人一代豪傑,葬身火海啊……”
“全死啦?”
“全死了……整個府衙地界都被燒了個穿,沒留一個活口啊……羅大人和他夫人最是可憐,人都焦了,死後還站在那,保持着擁抱的姿勢,一碰就化作了灰。今早兒搬屍體的時候,貌似還聽說找到了羅家公子哥兒羅陰的屍體!”
“那哥兒不是消失好多年了嘛?”
“誰知道呢,這公子年紀輕輕就……害……天災人禍誰曉得。”
“那現在呢?”
“過路的仙門程家念及羅氏無辜造孽,慈悲爲懷,今早自作苦力將這片灰燼掃了尾,聖人念及程門重恩念義,特封爲千萬仙門之首,賜宅邸萬戶。”
“那這程門豈不是統領四方仙門百家?”
“哪還有什麼仙門百家?現在所剩的仙門屈指可數,其餘的還不是被這嗜血成性的程賊滅得乾乾淨淨。”
羅陰正跟着車馬路過,聽聞這驚人的消息,一時間喉嚨麻木滾燙,口中涌出一口黑血,噴在韓尚景的身上。
韓尚景將羅陰扶到一旁休息,“羅陰!你沒事吧!”
“程賊……”
“羅陰,你好好休養,不要再想了行嗎?”
羅陰披頭散髮,臉色慘白憔悴不堪,捂着胸口滿是憤怒:“程賊屠我滿門,踩着我父母的屍骨去向聖人邀功行賞,今個兒佔了我羅府,封做仙門之首,你讓我如何不去想!如何!”
“他們會受到應有的報應的,相信我!”
“報應?報應就是鳩佔鵲巢,坐享其成,玉笏滿牀?”
羅陰相信這十三載皆是錯付,他被自己的父母騙了十三年,被身邊的所有人騙了十三年!可是他不恨任何人,恨只恨自己一事無成。
程家,真的就這麼好心?花了整整一週來料理羅家的後事?表面上,程家人看起來是重情重義的豪俠做派,可是又有誰知,背地裡卻將整片羅府掘地三尺,羅家族人更是屍骨無存,所做這一切,只是找尋一碟六門鐵契。
“父親,這羅老狗會把六門鐵契藏哪呢?”
程瑞一言不發,眼神傲銳犀利,站在羅府廢墟之外細細揣測。
而今,程瑞“理所應當”做上了仙門之首,住進了曾經的羅府,將羅家上下夷爲平地,在羅家祖籍之上大造城府,比以往的地界更加輝煌氣派。可是,程瑞的貪婪之心尚不滿足,他要找到六門鐵契,他要成爲三教圖的掌教大人,拿到三教圖,獲得浩然洪荒的力量。
這,纔是他的最終目的。
“羅忠義……柳勁生……你們一個也別想逃!”
盤算過後,程瑞將魔爪伸向了彌州,但是這四大尊派皆是獲得上古神獸之力的家族,若是團結起來,其力量更是不可小覷,程門就算掌控了天下仙門,卻仍是不敢輕舉妄動。
“呵,柳勁生……有你們好受的……”
而今,爪牙細作遍佈整個彌州城。四面楚歌,十面埋伏之間,危機千里,柳家和程氏僵持不下,日子越久,越是搞得城中人心惶惶。生怕在哪一個寂靜的夜晚,血光火場突然爆發。
這彌州城出的第一個細作便是被羅陰韓尚景得罪透的姚員外。
那日,姚員外親自拜訪了金陵城程門的府邸,靠着花言巧語,三句兩句便成爲了程瑞的座上賓。
姚員外挪着步子,朝程瑞行了個九十度的大禮,坐在上賓的位置,眯着眼睛四處張望一陣,而後討好程瑞道:“程大人的府邸好生氣派。”
程瑞端着茶盞,對於姚員外這種蜉蝣小人的馬屁不屑一顧,寥寥敷衍道:“姚員外謬讚,這曾經也是羅家的府邸。可憐羅家全族上下葬身天災火海,而我程門只是投機取巧,得聖人皇恩,賜我程家門下罷了。”
姚員外聽得程瑞的解釋,荒唐大笑,揮動袖子說道:“程大人此言差矣……那羅家人,真的就死光了嘛?”
程瑞眼珠子倏忽一轉,咧着嘴老奸巨猾一笑,這笑中藏着一把尖刀,時刻都可穿透姚員外五大三粗的肥肉身軀,問說:“姚員外看來話裡有話啊?”
“程大人就有這麼大的自信?”
“姚員外此話何意?”
姚員外繼續繼續解釋說:“那羅家公子羅陰,真的就這麼死了嘛?”
“程大人就這麼自信?若是羅陰真的葬身火場,那現在在柳家活蹦亂跳的小兒,又是誰?在彌州城爲非作歹,將我兒吊在樹上毒打的惡棍,又是誰?是姚某眼花了,還是程大人失手了?”
程瑞嘴角抽搐,心中暗暗抓狂,早先盤算的一局好棋,卻被這個叫羅陰的孽種毀於一旦,將畢生的心狠手辣藏在漫不經心的冷笑中,手中的茶盞卻搖搖欲碎,入骨的高傲詮釋着對“羅陰”的痛恨。
姚員外見奸計得逞,抽身而退,作揖告別:“望程大人早做打算,待程大人親臨城下,姚某必親自開城迎接!也祝程大人早日拿到六門鐵契,三教封神!”
“恕不遠送。”這句話剛說完,手中脆弱的茶盞被程瑞捏得粉身碎骨,而門外的姚員外聽得內屋茶盞粉碎的聲音,哼着小曲陰險一笑:“羅陰……等着吧,有你好受的!”
程孟道從門後鑽了出來,聽聞剛纔姚員外一席話,小小年紀卻城府夠深,早就摸頭了姚員外的意思,勸說父親道:“父親,這姓姚的說的在理,就算那日孩兒將羅家小兒射死於火場,可是我們尚未見得他屍身樣貌,暫不能斷定這具焦屍到底是不是羅家的孽種。若是羅陰沒死,那六門鐵契十有八九就在這個羅陰身上!”
“十有八九?我看,這六門鐵契就在這彌州城!就算給我刨了柳家的祖墳,將彌州城掘地三尺,血屠萬丈,也要給我找到六門鐵契!”
程瑞猛拍桌案,將整個城府震得倉皇失措,心爾日後便是一場血腥瀰漫的無端殺奪……
“孩兒願聽父親吩咐。”
“帶上那具焦屍,去彌州城,會會那個柳勁生……也去瞧瞧,傳聞中的羅陰公子,到底長什麼樣!”
“是!”
程瑞的惡毒模樣不由得讓人不禁心口打了一個寒顫,似陰幽寒冥地界令人毛骨悚然的毒蛇猛獸。但見他將手中的茶盞粉末撒碎一地,颳起一輪冷淡的眉,笑道:“呵……我就不信了,你柳勁生能保他羅陰到什麼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