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6.第 106 章

時隔數日再次踏入勤政殿, 林清羽在門前稍有猶豫。小松子問:“林大人,可是有何不妥?”

林清羽打起精神,道:“沒有, 進去罷。”

林清羽甫一入殿, 殿中幾位坐着喝茶的重臣紛紛起身行禮, 就連比他官職高的也和他行了平禮。林清羽回過禮, 率先詢問大理寺卿:“西夏細作一事, 查得如何了?”

小松子給林清羽奉上茶,看着他用沉着冷淡的口吻談論公事,懸着的心總算落了下來。這兩日的林大人看得人心驚膽戰, 他想象不到能有什麼大喜大悲會把林大人刺激到臥病在牀。幸好,林大人最終還是挺了過來。

林清羽錯過了幾日的早朝和議政, 要商議的公務是平日的數倍。林清羽一開始還能耐着性子聽他們說, 越到後面, 越顯心不在焉,時不時朝門口看去, 像是急着去確認什麼東西。

一個時辰後,林清羽坐不住了,道:“今日到此爲止。其餘之事,明日再議。”

衆人魚貫而出,李潺落在最後。林清羽看得出他在故意磨蹭, 應該是有話想和他單獨說。

“李大人?”

李潺道:“林大人, 皇上登基不久, 首輔之位虛懸, 百官無首。下官愚見, 林大人何不早登相位,位極人臣, 如此林大人坐朝理政乃分內之事,免得被言官私下說林大人越俎代庖,乾坤獨斷了。”

林清羽漫不經心道:“言官私下說我的事,又何止這一件。讓他們說便是,總歸他們也只敢私下說說罷了。”

李潺遲疑道:“可是……”

“此事無須過急。待時機成熟,我自有打算。”

李潺看了他一會兒,忍不住說起了私事:“下官聽說,林大人這幾日病了。你……還好嗎?”

“我沒事。”林清羽客氣道,“李大人不必爲我憂心。”

聽出林清羽話語中的疏離,李潺強顏歡笑:“沒事便好。”

林清羽一路快步疾行地回到興慶宮。他問守在寢殿門口的太監:“皇上還在裡面麼?”

太監答道:“在呢。半個時辰前,太后來探望皇上時,皇上睡得正香,太后看了一眼就走了。”

林清羽走進寢殿,在牀上沒看見江醒,只看到鼓起來的一團。

大概是聽到了他走近的腳步聲,江醒從被子裡鑽了出來,頭頂着被子,亂糟糟的短髮被被子壓着,又困又帥。他手上綁着布條,打着哈欠:“我等你,好久了。”

蕭璃不可能有這種氣質。天下之大,只有一個江醒,既能懶得令他髮指又能讓他心甘情願地縱容。

林清羽微不可見地雙肩沉下:“等我?”

“等你。”江醒又道,“我餓。”

說話不利索的江醒別有一番可愛之處。林清羽清淺一笑,問:“想吃什麼。”

江醒皺着眉頭想了想,打開林清羽的掌心,在上面寫了“梅花”二字。

林清羽道:“沒有丈母孃做的,只有尚食局做的,可以麼。”

江醒想了想,道:“勉強,可以。”說着,他舉起被捆在一起的雙手,示意林清羽幫他解開。

“不解。”林清羽隔着門吩咐宮女去準備吃食,後在牀邊坐下,道:“我問你,顧扶洲究竟是怎麼死的?”

這個問題他之前問過一次,那時他神思恍惚,被江醒三言兩語就敷衍過去了。冷靜下來一想,江醒若真如承諾所言,只運籌帷幄,不親上戰場,怎麼可能會出現顧扶洲戰死,而雍涼收復的情況。

江醒怔了怔,垂下雙手,嘆氣:“恢復正常的清羽,兇。”

林清羽臨走之時,沒有控制好自己,捆得稍微緊了一些。江醒如今的身體不比顧扶洲耐折騰,養尊處優慣了,不過被布條綁了一個時辰手腕上就有了印記。林清羽摩挲着那兩道淺紅,言道:“你說實話,我便替你解開。”

江醒道:“好長,不會說。”

林清羽取來紙筆,解開江醒手上的布條:“那就寫。”

江醒自知難逃一劫。就算他現在不寫,等西北的消息傳入京城,林清羽還是能知道一切。

江醒接過筆,林清羽以爲他要去桌上寫,誰知這人直接趴在了牀上,披着被子寫了起來,像個平時不努力,半夜在牀上偷偷用功的學生。

江醒一停下筆,林清羽就把紙抽了去。看着林清羽一目十行,眉間攏起,臉色冷得嚇人,江醒有種在被老師檢查作業的錯覺。

“以身誘敵……”林清羽呵地一聲笑,“所以,你根本就沒把你對我的承諾放在心上,江公子。”

江醒笑了聲,像是在自嘲:“冤枉。”

“若是有,你怎麼可能讓自己置身於險境?”

江醒無法作出解釋。回想起來,他也覺得自己當時好像偉大過了頭。如果讓他現在重新做選擇,他或許不會這麼做。但那時的他在西北待了一年,親眼目睹成千上萬的兄弟死在雍涼城下,多多少少有些上頭了。

然而和林清羽說這些沒什麼用,他決定採取最簡單粗暴的解決方式,跪在牀上,雙手合十,大聲道:“我錯了!下次,不敢了!”

林清羽無動於衷,漠然道:“之前你承諾我時,我信了,然後呢?”

江醒啞然。

林清羽輕笑一聲:“以後,我都不會信你了。我只會信我自己。”

他不會讓江醒離開自己的掌控,更不會讓江醒去任何他看不到的地方。他受夠了那種感覺。

江醒笑了笑,寫道:【那寶貝要保護好我,別讓我去打仗了,怪嚇人的。】

林清羽靜了靜,問:“你當時……是不是很害怕?”

“還好。”江醒輕描淡寫道。他打開錦被,邀請林清羽:“進來,坐。”

林清羽稍作猶豫,鑽進被子裡,熟悉的氣息瞬間包圍了他。

以前他和蕭璃相處時,從沒有感覺到這股氣息。這是江醒帶來的,無論他是陸晚丞,是顧扶洲,還是蕭璃,江醒給他的感覺永遠不會變。

不多時,小松子端來梅花糕。看到皇上的短髮,小松子受到了驚嚇:“皇、皇上的頭髮……”

林清羽道:“皇上一時貪玩絞了自己的頭髮,不是大事,無須大驚小怪。”

江醒對着鏡子看了看,頓覺不忍直視,拿起剪子一頓修剪,總算讓自己的頭髮看起來沒那麼恐怖了。看着鏡子裡短髮少年,他不禁感慨:“我覺得,我做回了自己。”

不得不說,男子蓄短髮相較長髮而言,清爽而便捷。若有機會,他亦想一試。

林清羽道:“擡頭。”

江醒不明所以地擡起頭,林清羽摸了摸他的喉結:“夢中的你,此處也有一顆痣。”

江醒奇怪:【你不記得我夢中的模樣,怎麼還記得這顆痣?】

“因爲以我的角度,總是能看到你這裡。”

江醒細品林清羽的話,托腮笑道:“嗯?聽不懂。”

林清羽瞥他一眼:“皇上還小,長大了,自然會懂。”

自江醒開口說話後,太后對朝堂之事顯然不如從前上心,她大部分的精力都放在了江醒身上。每日,她都會在興慶宮待上半日,親自教江醒說話,似乎真的把江醒當成咿呀學語的小孩了。

“璃兒,你是皇帝,你應該自稱‘朕’。”太后道,“來,跟着母后念,‘朕’。”

江醒無奈地看向林清羽,希望林清羽能幫他把太后請走。林清羽似乎看不見,淡定地翻開一頁奏本。

沒得到兒子迴應的太后再接再厲:“璃兒,說‘朕’……”

江醒只好地“朕”了一聲,太后立即歡天喜地:“璃兒真棒,真聰明。”這陣仗,彷彿江醒是作了一首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鉅作,“清羽,你說是不是?”

林清羽反應平平:“嗯。”

太后看他在忙公務,奇道:“清羽,你若要看奏本,怎不去勤政殿?”

林清羽微微一怔,輕聲道:“我……”

他知道這樣不好,可他忍不住。

江醒道:“母后,朕要,他陪着。”

太后在會說話的兒子面前毫無原則可言:“好好好,就讓清羽陪着皇上。”她頓了頓,補充道,“不過,等顧將軍回來之後,皇上可不能這麼黏着清羽了。”

太后方說到顧扶洲,小松子就跑了進來,氣喘吁吁道:“皇上,太后,林大人,西北報信的人來了!”

太后忙道:“快快,快請他進來!”

江醒朝林清羽看去。林清羽看似平靜,握着奏本的指尖卻有些發白。

還好,林清羽已經知道了。否則,他真的不敢想象林清羽從旁人口中得知顧扶洲死訊時會瘋成什麼樣。

江醒悄悄地扯了扯林清羽的衣袖,用口型喚了聲“寶貝”。林清羽搖了搖頭,示意自己沒事。

不消片刻,沈淮識走了進來。

林清羽上一回見到他,已經是去年的事了。沈淮識瘦了,黑了,風塵僕僕,眼眶裡佈滿血絲,可想而知,這一路上他幾乎沒有合過眼。

沈淮識在幾人面前跪下,啞聲道:“西北大捷,雍涼已復。”

太后長舒一口氣,笑道:“顧扶洲不負衆望,皇上一登基,他就平定了西北,不愧於他輔國大將軍之名。清羽,你當真嫁了一個好夫君啊。”

林清羽問:“若是大捷,爲何你臉上見不到喜色?”

沈淮識擡起頭,看向林清羽,聲音哽咽:“林太醫,我對不住你。顧大將軍……”沈淮識以頭搶地,泣血般道,“顧大將軍他……他戰死了!”

太后遽然瞪大眼睛,直愣愣地坐倒。幾個宮女用手捂着脣,無聲地驚呼;小松子欽佩大將軍已久,當下便哭了出來。

殿內迴盪着小松子的抽泣聲。林清羽看了眼表情複雜的江醒,道:“知道了。”

沈淮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