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第 6 章

陸晚丞的神情中透着天大的委屈,彷彿他是上了刀山,下了火海,歷經艱難險阻纔來到林府。

林清羽看得想笑。陸晚丞不過是比平常早起了一個時辰,出府上馬車,下了馬車坐輪椅——這有什麼可委屈的?

有一個譚啓之已經夠糟心了,眼看馬上要把人趕走,陸晚丞又跑來湊熱鬧。他只想和家人好好吃一頓飯,怎麼這麼難。

見林清羽不爲所動,陸晚丞被迫釋然。他人來了,也帶了禮來,還稍微認真地裝了一波,給足了林清羽面子。喂藥扎針之恩他報得差不多,回府睡大覺也挺好,外面真的有點冷,裝乖也怪累人的。

陸晚丞聳聳肩:“行,那我就說我臨時有急事。”

林清羽還沒回話,一個小腦袋從裡屋探了出來:“哥哥,你們怎麼還不進來?”

林清鶴說着,向陸晚丞投去好奇的目光。陸晚丞向他回以微笑。

林清羽道了聲“就來”,對陸晚丞道:“那你……”

陸晚丞道:“按照禮儀,我是不是該去向你爹孃道個別?”

林清羽冷哼:“你不是挺懂禮儀的,怎麼還要問我?”

陸晚丞笑道:“林大夫這麼說,看來我剛纔裝的不錯。”

林清羽推着陸晚丞入內,林家人已經爲陸晚丞留好了位置。

廳中燃着炭盆,比外頭暖和,又不會讓人覺得沉悶。酒香飄散,角落裡擺放着兩株冬竹盆景,平添淡雅清新之感。林家人口味偏淡,桌子的菜餚以清淡爲主。還有一道白裡透着淺紅的糕點,好似開得熱烈的紅白梅交織在一處,叫陸晚丞不由地多看了兩眼。

林父道:“小侯爺,這邊請。”

陸晚丞頓了頓,笑道:“飯我就不吃了,我是來向岳父岳母告辭的。”

“哦?”譚啓之意味深長地瞄了林清羽一眼,“小侯爺怎麼剛來就要走了,連飯也不吃。”

陸晚丞低咳兩聲,說:“我這身子怕是支持不了多久,得回去躺着……見笑了。”

林母道:“從林府到南安侯府少說要一個時辰,馬車顛簸,小侯爺不如先在府上休息,待見好再回去。”

陸晚丞爲難道:“這……清羽,你怎麼看?”

林清羽看陸晚丞的眼中透出幾分戲謔來。

陸晚丞不用臨時有急事當藉口,而說自己身體不適要回去休息,但凡有腦子的人,都能看出他的意圖。

這是在林府,他的父親是太醫院院判,官職雖不高,卻是天子近臣,在宮中負責照料聖上,皇后及後宮嬪妃的尊體,醫術自然毋庸置疑,稱其爲大瑜之最都不爲過。在他面前說自己身體不適,這已經是明示了。

林清羽看破不戳破:“隨你。”

陸晚丞這才道:“那我便恭敬不如從命了。”

入席前,林清羽推着陸晚丞去一旁淨手,道:“飯後讓我父親替你把把脈。”

陸晚丞可有可無:“沒什麼必要,我這是絕症,治不好的。”

林清羽冷笑:“別裝了,你留下不就是爲了這個?”

陸晚丞慢條斯理地洗着手,坦然道:“不是,我就是想嚐嚐那個梅花糕,看上去很好吃的樣子。我有點餓。”

放在其他人身上,林清羽斷不會信這種鬼話。可陸晚丞這麼說,他居然覺得是真的。對懶鬼來說,除了睡,自然是吃更重要。

林清羽轉過身,見譚啓之還在,懶得再和他拐彎抹角,直言道:“你不能和我同桌飲酒,爲何還不走?”

譚啓之似早有準備,笑道:“今日我有幸目睹小侯爺風采。私以爲,小侯爺光風霽月,胸襟廣闊,定不會像某些迂腐之輩般,對清羽兄你嚴加干涉。我不過想給老師敬幾杯酒罷了,小侯爺不會介意吧?”

陸晚丞笑道:“當然。都是男子,不用太過拘束。”

林清羽冷冷地掃了陸晚丞一眼,有點後悔那夜給陸晚丞鍼灸沒在他身上多扎幾年。成事不足敗事有餘,陸晚丞真會替他找麻煩。

譚啓之落座之前,陸晚丞忽然問:“譚兄可曾婚配?”

譚啓之道:“回小侯爺,在下成婚已經三年了。”

陸晚丞“啊”了一聲,惋惜道:“那你夫人要是知道你和我們同桌飲酒,不會生氣吧。”

席間諸人面面相覷。譚啓之不解道:“我夫人爲何要生氣?”

陸晚丞道:“你和一個男妻,還有娶了男妻的男人同桌飲酒,這似乎不太合規矩。”

林清羽瞥他一眼,只覺這人眼睛裡都醞釀着壞水。

譚啓之臉上的笑容快掛不住了:“小侯爺說笑了,我夫人怎會因這個生氣。”

“那可說不準。”陸晚丞輕笑了聲,“爲了譚兄的內宅和諧,依我看,今日的酒就算了吧。下次,下次一定。”

陸晚丞的逐客令連六歲的林清鶴都能聽出來,更別說是這些大人。林清鶴仰頭問林母:“孃親,這個人要走了嗎?”

林母爲難道:“這……”

譚啓之自詡讀書人,場面尷尬到這種地步,他臉皮再厚也不得不給自己找臺階下:“今日是清羽兄婚後頭一次回孃家,我一個外人在確實有些不妥。譚某就先告辭了,改日再來拜老師和小侯爺。”

林父也不留他,吩咐歡瞳送客。

譚啓之走到門口,還聽見陸晚丞的聲音從身後飄來:“有一事險些忘了。今日清羽走得匆忙,把五車的回門禮忘了,好在我發現得及時,命人將禮帶了過來,現下馬車就停在林府門口。”

譚啓之一咬牙,一把扯下了腰間的玉佩。

按照輩分,林父坐主位,林母次之,林清羽和陸晚丞坐在一處。只見他們二人一人輕聲低語,一人側耳傾聽,似在說着什麼不能爲外人道的悄悄話,儼然一對新婚燕爾,如膠似漆的小兩口,看得林母和林父交換了一個複雜的目光。

殊不知,他們的對話是這樣的:

林清羽:“誰讓你帶東西來了,待會拿回去。”

陸晚丞:“我知道你嫌南安侯府的東西髒,但這些都是能賣銀子的啊。人生在世,幹嘛和銀子過不去。等我死了,你拿着陸家的銀子吃香喝辣,金屋藏嬌,看他們哭哭啼啼地給我上墳,豈不痛快?”

林清羽想象了一下那個畫面,眯起眼睛,轉頭吩咐下人:“叫人把東西搬進府。”

陸晚丞樂呵呵地伸手去夾他垂涎已久的梅花糕:“這就對了嘛。”

飯後,林父主動提出:“小侯爺的病情,我略有耳聞。小侯爺若信得過,可否讓我一觀?”

陸晚丞擺出一副驚喜的表情:“求之不得。”

林父頷首道:“小侯爺請隨我來。”

林清羽推着陸晚丞去了林父的書房。林父淨手後,拿出一方暖玉製成的脈枕墊在陸晚丞腕下,閉目探脈。

一時間,房內鴉雀無聲,從林父的表情上也看不出什麼。探完脈,林父又問了陸晚丞幾個問題,陸晚丞一一照實回答。

林父道:“小侯爺的病根是天生所有,治標易,治本難。平日一定要精心休養,切忌深思操勞。”

林父的話模棱兩可,不過是老生常談,陸晚丞竟也不多問,略顯疲憊地笑着:“有勞岳父。”

“客房已收拾妥當,小侯爺可去小憩片刻。”林父道,“清羽,你留一下。”

林清羽點頭,讓下人先推陸晚丞出去。

待陸晚丞離開,林父問:“小侯爺的病,你可看過?”

“看過。”

“你覺得如何?”

林清羽道:“陸晚丞能活到十九歲,已是不幸中的萬幸。如今他不過是靠一口氣吊着,等那股氣散了,他也到頭了。”

林父頷首贊同,又問:“你預計他還有多久?”

“半年。”

林父沉思良久,道:“我有一法,或許能保他一年性命,只是副作用極大,恐會加重病者之痛。”

林清羽不假思索:“什麼方法?”

“我稍後把方子寫給你。”林父看着林清羽的眼睛,“問題是,你想不想讓他多活這半年。”

這還用問?陸晚丞死得越早,他就能越快解脫。半年很久,他沒那個耐心多等半年。

所以,他當然是……不想的。

林清羽心不在焉地走出書房,迎面碰見林母來給林父送飯後茶點。林母告訴他,陸晚丞已經在客房歇下。

“你可要去看看他?”林母問。

林清羽道:“不必,讓他歇着罷。”

林母猶豫須臾,問:“清羽,小侯爺他……對你好嗎?”

“無所謂好與不好,”林清羽淡道,“總歸不過半年的孽緣。”

林清羽此次回府,打算再帶一箱醫書去南安侯府。到了自己的書房,他瞧見譚啓之和歡瞳在門口東張西望,蹙眉道:“你爲何還沒走?”

歡瞳解釋道:“譚公子說他的玉佩在咱們府裡丟了,我正陪着他找呢。”

“要找也是在前堂找。專門到我書房來,想必是有話要說。”

譚啓之也不反駁:“果然什麼事都瞞不過清羽兄。實不相瞞,爲兄是突然想起一件要事,又不好折返打擾,這才借遺失玉佩一事,留在府中等候。”

林清羽和這種人多說一個字都嫌多:“說。”

譚啓之面露苦色:“清羽兄想必也知道,離太醫署的考覈越來越近,爲兄這心中甚是沒底啊。”

林清羽清楚譚啓之是想碰一碰他的逆鱗,往他心上扎刀。不得不說,這招還算高明。太醫署之試,一直是他心中的一根刺,一碰就憋悶。

但這不代表誰都能拿這件事在他面前揚武耀威。

“你三年前就落榜過一次,心中沒底是應該的。”

譚啓之被戳到痛處,咬着牙強顏歡笑:“爲了此次考覈我是日夜苦讀,頭懸梁錐刺股……”

林清羽讚許道:“笨鳥先飛,勤能補拙,做得不錯。”

譚啓之終於繃不住,臉色黑如鍋底。

林清羽字字似在誇他,又字字似在嘲諷他。像林清羽這種天之驕子,資質卓越者,根本不知道他們普通人爲了能追趕上他一星半點要付出多少。

“至少我今年還能再去考一次。”譚啓之死死盯着林清羽的臉,“我知道清羽兄有許多醫書珍藏,總歸你是用不上了,不如借幾本給爲兄?爲兄日後若得以高中,必將重謝。”

林清羽擡眸問道:“我的書,你看得懂麼。”說罷,拂袖轉身,“歡瞳,送客。”

轉眼間,天暗了下來。侯府的車伕遞話過來,說到了回府的時辰。

林母將備好的點心裝進食盒讓林清羽帶回去:“方纔在席間,我瞧見小侯爺也喜歡吃梅花糕,特意多拿了幾份。如今天冷,糕點放久了也不易壞。”

林清羽道:“他大概沒有不喜歡吃的東西。”

林母溫婉一笑:“小侯爺還未起來,你去叫他吧。”

林清羽來到客房,看到陸晚丞已經醒了,正躺在牀上睜眼發呆。他問:“你何時醒的。”

“半個時辰前吧。”

“那你這是在幹嘛?”

陸晚丞把自己裹在被子裡,只露出一雙眼睛看着林清羽,聲音悶悶的:“賴牀。外面好冷,不想起,我想當條毯子。”

林清羽不再廢話,抓着棉被的一角大力掀開,語氣冰冷:“我不是你房裡的丫鬟,這招對我沒用。”

陸晚丞悠悠起身,被掀了被子也不生氣:“哪招啊,我沒對你用什麼招數……”他看見林清羽的臉色不對,又問:“譚啓之不是走了嗎,誰又招惹你了?”

“無人。”

陸晚丞眨眨眼:“哦。”

林清羽沉默,再沉默,最終還是沒忍住:“潭啓之正在準備太醫署的考試,還向我借書。”

陸晚丞失笑:“就這?”

林清羽眼神似刀如刃。

陸晚丞試圖和林清羽講道理:“譚啓之連你一根頭髮絲都比不上,你如果同他真情實感,是降了自己的身份。把他當個笑話看就好,逗一逗,還能圖一樂。”

“我何嘗不知。”林清羽自嘲一笑,“可譚啓之一介庸人,幾年前連天葵子和香附都分不清,尚能參加太醫署的考試,我卻不能——可笑。”

陸晚丞無奈道:“是是是,都是南安侯府的錯。我爭取早點死,趕在太醫署的考試前讓你守寡,好不好?”

林清羽閉目不語,纖長濃密的眼睫微顫着。

陸晚丞陪着林清羽靜默半晌,忽而笑道:“好啦,彆氣了。難得回家一趟,開心一點,多笑笑,嗯?”

林清羽漠然:“我天生不愛笑。”

“哎,怎麼還越來越氣了。我有一句七字真言,乃是我座右銘,說不定對你有幫助。我說與你聽?”

“不聽。”

“你就聽聽嘛,聽聽又不累。”

林清羽按了按眉心:“你要說便說,鋪墊這麼多廢話作甚。”

陸晚丞眼眸真誠:“做人,不要太攀比。”

林清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