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雲影倒映在忘川之上,境擡起頭看天,天漸漸變成了曾經凰最愛的那種極其濃郁的灰藍色調。而境的身體開始懸浮起來,越來越高,越過衆人的頭頂,和遠處圖書館塔樓的尖頂齊高。
臨空而立,手指輕輕調整着另一隻手食指間的那枚戒指,直到那枚閃爍着星辰光芒的戒指變爲指尖一道詭異的幽藍色,就像浩瀚無邊的夜空一般。擡手,遙遙指向圖書館方向,少年嘆息着說道:“夕,你總以爲人心是最幻化無常的,其實人心是……最堅定的,堅硬不可摧毀尤勝三界一切。還記得嗎?聖殿之上,你、我,還有凰曾用星辰的名義起誓,承諾會永遠守護那個人,直到生命的盡頭。”
少年擡起手的那一剎那,圖書館頂樓的星陣彷彿有所感應一般,恢弘的金色光芒沖天而起,直逼蒼穹,巨大的金色三角形法陣緩緩浮現與世人眼前,將一方天地籠罩。
萬丈光芒投射到舞臺之上,三角正中的人影突然微微顫了一下。
本就是最後的嘗試,沒想到他……境眼裡匆匆閃過一絲喜色。
陣中人輕輕動了一下,之後,便在衆人的震驚中緩緩站立了起來。
身後有隱隱綽綽巨大的山體幻象浮現,蒼鬱的、金碩的、時而鶯飛草長,時而又漫天流霜,四季輪迴,變幻不息,最終,一座泛着晶瑩神光的雪山出現在衆人眼前。
“須彌……是聖山須彌!”鬱夕睜大眼睛,一臉不可置信,驚聲尖叫道,“聖山,聖山怎麼可能出現在人界!”
是啊,須彌的幻影怎麼可能在人間顯相,境一邊維持着陣法,一邊心中也是暗暗吃驚。
“因爲……我在人間,須彌自然就在人間。”玄衣墨發,曾經從容俊雅的面容此刻全然是一種清冷又漠然的陌生表情,如墨玉一般的眸子淡淡看了看天上懸浮着的人,指尖微微一擡,境便一個踉蹌,像失翼一般直筆筆跌落到地上。
“你……很希望我成爲神麼?成爲你們的神?”葉尚修盯着自己的指尖,倏忽一笑,對着境淡淡開口。
“我……”從震驚中擡起頭,境不知爲何一時失語。
他身披霧色月華一如曾經,風吹過,額前一縷縷細碎的短髮微微落下,遮擋住了他墨色的眸子,冷眼看向地上的少年,嘴角浮起一抹譏諷:“爲什麼希望我成爲神?萬年之前,你們就……爲什麼你們會有那種希望?”
萬年之前——
那麼,也就是說,自己孤注一擲……猜對了!
他,即是他!
記起來了,他終於全部記起來了!
境的眼底涌上一抹說不出來的極度複雜的情緒。
是啊,曾經若說鬱夕希望他成神是爲了讓他引領衆人走上永生之路,那麼,他和凰呢?
那麼漫長的日子裡,在聖山之巔,他和凰心無旁騖守護着的又是……爲了什麼?
“不停地選拔族中的孩子,日以繼夜廢寢忘食地修煉,希望他們中出現靈力斐然之人,希望那人能參悟天道而成爲——神。”修緩緩俯下身去,將從境的食指間掉落的戒指撿起,握在手心,細細注視了良久,眸光幽幽一沉,“這是……我有一次一時興起隨手送你的禮物吧……我用星辰做的,很好看是不是?我記得你收到時曾欣喜若狂,你很歡喜這枚戒指是吧……你喜歡的是它所擁有的能撥動星辰軌跡的力量,是嗎?”
境,不語。
“從前,我常常看到你總站在山巔仰望星空,一站就是很久很久,不吃飯也不睡覺,那時,我單純地以爲你只是喜歡那漫天的星光。所以我送了你這枚戒指,可惜……原來你根本看不到它的美麗,或許說,你在意的從來就不是它的美麗——我的司星大人。”
“你!”境眉間神色瞬息萬變,他剛纔說的是“用星辰做的戒指”。
那他——
“你是,你是……”一張臉時而是沈美瑩,時而又變換成墨鬱夕,地上的女子被自己的想法驚得顫聲尖叫起 來,明明想要向上前,卻又不自覺地連連後退了幾步。
“沒錯——”修笑了,眼裡浮現出一絲狹促,“你們一直都希望我成爲神,其實,我一直就是——神!”
言罷,一探手掐住女子的臉頰,在細細看清女子的眉眼後,葉尚修臉上的神色卻轉爲益發地冰冷,深不見底的眸光一黯,彷彿囈語一般,“當年,你爲了三界蒼生而棄我不顧將我化身爲葉,用的是那麼古怪的咒言…… 許花葉兩相欠,生死不復見。”
他一步一步逼近,她連滾帶爬地往後退去。
“不——”湖中戲臺上的白衣女子渾身顫抖,臉色蒼白驚恐,即便不知該如何和應對卻也看懂了葉尚修眼裡的漠然與殘酷,於是,只能胡亂叫喊,“我不想死,我不想就此消弭於三界之中。”
“你不可以——”此刻,黑衣老者振衫而出,雖然,他知道自己這樣的舉動無異於螳臂當車,但是他也有自己想要堅持的承諾,哪怕看上去那麼渺小而卑微。
“是你——”玄衣青年終於轉過臉,墨色瞳孔裡有風雨飄搖不定,罡風將他的衣衫吹得獵獵作響,他嗤笑,“我 不是終於成爲了你們所日夜期盼的……神嘛?怎麼……爲什麼你一個個又是這樣的表情?”
萬年之前,蒼茫雪山之巔,整個神侍一族都匍匐在他腳下請願。
此起彼伏的磕頭聲響徹雲霄:“願無憂無喜無嗔癡,從而上窺天道直達心之彼岸!”
高高碧雲琉璃臺,他默然不語,只用眼神搜索着一個人的身影。
那些愚鈍的世俗之人,你們可否告訴我——
心之彼岸……究竟在哪裡?
指尖輕擡,黑衣老者在“呲”地一聲中,毫無聲息地消失了,只留下一尾黑羽在半空中飄飄蕩蕩……
“你——”白衣女子眼裡的驚恐已經被另一種複雜的情緒所替代,驚恐地顫慄過後,一語不發盯着半空中那一尾黑羽。
半晌後,她高聲尖叫道,“來啊,你殺了我啊!”
就在修轉過頭的時候,臺上的女子的臉變了,如花的容顏,傾國傾城,她的微笑縹緲繾綣如雲霞,又如冥河邊上 熾烈而妖嬈盛開的曼莎珠華,還帶着令人沉溺又恍惚的香氣。
傳說,曼莎珠華的香氣會帶你找回前世的記憶……
修怔了怔,一言不發,許久,瞳孔中倒映出的是一片尖銳冰冷,最終緩緩擡起指尖,無怖無情無嗔癡,不是你們一直想要的樣子麼……
“夕,墨鬱夕——”跌落在戲臺邊緣的掙扎着少年想要強行起身,卻無奈根本動不了半分。
那傾國的容顏一點一點消散不見,境只看到她眼裡最後的安穩,她的脣形一張一合:“這萬年的時光太漫長,長得讓我漸漸忘記了須彌的樣子,我背叛了信仰,可是……我永遠也不會背叛……凰。”
萬年來,白雲蒼狗……那個人心裡的羈絆與業障,總要有人去除。
那麼凰……如果可以,這就算是我能爲你最後做的事情。
凰,或許你說得對,如果天地是有情天,那麼,面對死亡的時候至少不會覺得這麼冰冷刺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