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是閻君殿,並未如世人想的陰森肅穆。入門,影壁無影,中心雕着如意雲紋,倒是那須彌座,雕刻精細,蓮瓣如真。
繞過影壁,中庭樹木挺拔,不見天。
內殿也樸實,南面座上無人,只一雲石高臺,中置黑檀神龕,卻無神像,供着一掌心大小烏黑圓形奇石。
兩側分列四張黑木幾,八名穿着全黑立領長袍的男子神情嚴肅,齊刷刷看往申藍,而引路的眉心痣已不知去向。
申藍覺得自己像受審的犯人,說不出的不自在。硬撐着擠出微笑,看往列在左側第一位的男子:“您好,我是申藍。”
那男子起身,拱手:“我是錢天。”
申藍這纔看清他的長袍胸襟處有金線織成的乾卦圖樣,想必這八人皆以八卦命名,環視一週,果然各自胸前有卦象。
衆人又沉默,看一眼申藍,各自翻閱手裡書冊,再擡首時,臉色都是怪異,看向錢天。
錢天干笑道:“閻君殿已經許久沒迎接過貴客了。”
申藍未知所指,沉默以對。
錢天正顏,多了份恭敬:“我們是閻君殿八大司命,主管冥間諸事,下有冥使長四名,各自下轄冥使十六名,方纔引領姑娘來此的便是東冥使長下屬。”
申藍點頭:“現下我又該往何處?”
錢天面有難色:“我們尚未找到姑娘命書,無法判定。想是姑娘非凡人。請移步。”錢天走上前,指引申藍到那黑炭神龕處。
申藍走近神龕,越近便越感異樣,強烈的暈眩感讓她幾乎站不住。而胸前的水晶盤,也開始躁動起來,微微顫動。神龕中的黑石,嗡嗡輕響。
其餘七位司命也聚來,圍繞在申藍身邊。
黑石轉動起來,金色的紋路開始顯現。申藍只覺得眼熟,捧出水晶盤,才發現,水晶盤上的奇異圖案與黑石的紋路如出一轍。
回頭,八名司命竟已跪成一圈。錢天尤爲激動:“我們終於等到了。”
錢天邀申藍入內堂,入座,幾名白衣使者已奉上好茶。
冥使們退席,錢天方纔說出原委。
閻君殿無閻君的狀況歷來已久,司命負責死者投胎事宜,而罪孽深重的戾鬼都收押在地府之底,即所謂十八層地獄。司命並無力超度。
直至唐時,有天之使者來此,入地獄度戾鬼,世稱地藏。
地藏留下黑色圓石,上有金紋,名爲天磯影,以鎮地獄。
從來,閻君殿只供着那黑色圓石,卻也相安無事。只到近三十年,黑石暗淡,戾鬼數量大增,且戾氣已逐漸滲入冥間各處,引致地府不安。
錢天不掩喜色:“如今姑娘到此,天磯影又現金光,想是天賜機緣,冥府有救了!”
申藍自嘲道:“我連自己都救不了,會不會有什麼搞錯了?”
錢天並不理會,呼道:“請東冥使長。”
一人入內,着紫色長袍,竟是故人。
申藍喜道:“獨孤大伯!”
獨孤及向司命們作了個揖,笑道:“小藍許久不見。”
錢天向獨孤說明原委,命獨孤送申藍入地獄。
申藍隨獨孤步出閻君殿,仍是滿心疑惑:“獨孤大伯,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做了。我的命,究竟是什麼。”
獨孤撫須而笑:“還記得我說過麼?走過的纔是命。”
申藍追問道:“之前大伯與我說過的關於枷羅族叛天之事,究竟從何得知?枷羅真的曾叛天,滅四族麼?”
獨孤皺眉:“其實我只是區區鬼仙,哪裡知道上古故事。是司過使再度醒來後告訴我的,並讓我緘口。我想如今他已成人身,說了也沒什麼。”
“司過使……”申藍回憶着這個久違的名銜,“是秦天?”
獨孤點頭。
申藍只覺心慌。她並不想懷疑秦天所說是否事實,只是,他竟一直都對五族舊事瞭如指掌麼?爲什麼從未表露過?”
現在要想問個清楚,恐怕也沒那麼容易了。
她急問:“我若度地獄,是不是能回人間?”
獨孤輕嘆:“你若解了地府危厄,司命自然會送你回去。只是,此去太過艱險,很有可能魂魄俱滅。依我看,你不若推了這事,大不了在地府當個遊魂,有我在,也不至讓你委屈,總有機會再安排你投胎。”
申藍絕然道:“不。我去。”
冥府河道蜿蜒,獨孤送申藍上了條木船:“老夫只能送至此,小藍,你一定要當心。”
申藍悽然一笑:“謝謝大伯。”
河水漆黑如墨,船上並無船伕,木船被水推動,悠然前行。
船道不寬,見得到兩岸場景。與尋常市鎮並無太多不同。雖司命冥使們穿着長袍,其他“鬼”穿着打扮與世間無二,有華服錦繡者,也有衣衫襤褸者。店鋪售賣各色商品,也有擺攤販賣的。與人世比,大約只少了分歡喜之氣。
也是,遊蕩在此,或者還要爲“鬼生”謀經濟享受,未知何時再爲人,何況,是不是都願意再爲人?
只是,那地獄,又是什麼模樣?
是否遍地哀號?還是酷刑處處?她知道,很快就能見到了。
木船越走越遠,河道更窄,兩岸已荒蕪。
坐在船上,她不願想,又不能不想。
那個她最愛的,最信任的男人,究竟想着什麼?
更懷念,初初兩年默默陪伴的秦天,是那麼自然的相依爲命。
何時,變了?
她自認是個爲愛棄命的人,若連這點情愛都是虛假,還有什麼可以支持她再度生存?
無論如何,現在,必須活着回去,找到一切真相。
船行進一處山洞,僅有的一點光亮都消失,人如失明,水聲顯得更響亮,一種酸澀的氣味圍繞着她,禁不住抓住船沿,發現觸手已然溫熱,汗不停滴下,越來越燥熱。
船在山洞中,已不知時光,是五分鐘,五小時還是多久……沒有度量,只有翻不停的思緒,慢慢平息。溫度在不斷上升,似乎蒸發了她所有水分,連汗水都不見。
刺眼的白光出現時,申藍的眼睛感覺到劇痛。模糊間,似有七彩光暈,逐漸消失,只剩下耀眼的白。
這便是地獄了吧。
不同於冥府的昏暗,這裡竟是一片純白境地。天與地是一色,渾然一體。空氣裡水分太稀薄,每一次呼吸,口鼻都是痛。酸澀的氣味消失,只有來自自己鼻腔的血腥味。
一條條軀體,就在這白色天地間,或立或坐,雕像般。
沒有衣衫,沒有性別,沒有老少,都是乾枯的褶皺的皮膚,枯黃的亂髮,遮住一張張猙獰的臉。
見有生人入內,戾鬼們圍了過來。
他們的手已不能稱之爲手,枯瘦,指甲脫落,血結成黑褐的痂。
申藍不及避開,手臂已被抓破,新鮮的血引起戾鬼們更大興趣,越聚越多。
申藍蘸取鮮血,飛快祭起蝕骨萬魂咒。
這也是她甘於入地獄的理由,既然是地藏禁咒,必定能剋制戾鬼。
與上次不同,身體感受到的不再是冰冷,而是被灼燒的痛。
舌間已沒有一點溼潤,喉嚨涌上鮮血,很快又蒸發。
身上的痛已麻木,取而代之的是腦中翻涌的景象。
耳邊聽到尖利的聲音:“想度我們?你可願承受我們的苦?”
申藍不能出聲,只是用力點頭。
心愛之人琵琶別抱,嫉恨之感如萬蟻鑽心。
饑荒之中易子而食,眼見親兒被分割搶食,口中滿是生血的麻木。
家財散盡,萬人唾身,與犬奪食的恥辱。
半點朱脣萬客嘗,滿身瘡癤,屍身曝市的悽慘。
虐殺婦孺,見半截身子爬在血泊而大笑的殘暴。
……
所有煉獄般場景,非僅親見,而是明明白白身受。
她嘴裡嘗得到血腥,清清楚楚感受到下身撕裂的劇痛,聞得到腐臭,滿手都是粘膩溫熱的血,心只覺得緊緊揪住,生生的痛。
唯有腦裡,不再清楚,無力控制自己任何思緒,只一念,魂飛魄散也好,一切消失就好。
種種折磨,無休無止,譬如死而復生,生而復死。
那尖利的聲音大笑起來:“這就想結束?這就是我們每分每秒生受的,你來與我們一起吧。”
腦中突然清明,另一些,卻潮涌而來。
米高不顧她跪地哭求而去,抱着女人大笑。
手術牀上,醫生嘲笑着她不自愛,她痛暈過去。
她的孩子們,怨毒的眼。
最信賴的夥伴,那一刀刺在她身上。
秦天,連秦天都在騙她。
她聽到自己撕心裂肺的哭吼,手裡被塞進一把匕首。
她瘋了似,把匕首刺在自己腿上,腹上,痛得痛快,痛得少一點心痛,痛得只有仇恨。
尖利的聲音柔媚起來:“做人做什麼?爲善做什麼?世間原本不公平,他們憑什麼折磨你。殺了他們,殺了他們就清靜了。”
申藍眼前沒有了那些戾鬼,只有那些她曾經真心以待的人們。
米高,晗之,練若雪,秦天……
她揮動匕首,狠狠戳去,看那些人,流着血,還是帶着嘲笑的表情,彷彿在笑她的愚蠢。
她更怒了,不斷砍殺着眼前的人。
殺不盡,她恨恨地把刀捅向自己心口。
只聽得一聲清脆,水晶圓盤跌落在地。
一雙冰涼的手,緊緊鉗住了她的手臂。
一股沁涼,從手臂到身子,到每一寸肌膚。
竟一下子清明瞭。
回頭,她的眼淚已涌出。
是他。
她跌坐在地,眼淚滴落在水晶圓盤,圓盤的圖案轉動起來,四周一下子安靜。
殷天抱住她血污的身子,柔聲喚着:“藍,是我。”
她像個孩子一樣,泣不成聲:“你還在,你還在。”
清脆的童聲呼喚着:“媽媽,媽媽!”
笑顏牽着笑遇,撲進她懷裡。
她抱着兩個軟軟的身子,眼淚愈加停不住。
殷天安慰道:“沒事了,現在都沒事了。”
申藍見周圍只有白色一片,不敢置信:“怎麼會?”
殷天解釋道:“方纔戾鬼聚於你體內,幸而你還有一絲人情,你的淚滴入水晶盤,如同百鬼同泣,已救了孩子們。而這一爲善,消減了戾氣,喚起人心,他們都已重入地府,地獄,已空。”
笑遇緊緊抱着她,笑顏懂事些:“媽媽,我們要走了。”
申藍看着兩個孩子,輕輕在他們額上一吻:“媽媽等你們,下一次,媽媽一定好好補償你們。”
兩個孩子的笑容逐漸淡去,申藍再伸出手,已無法觸摸。
殷天摟着她:“你可以安心了,有你度鬼的功德,他們來生會很順利美滿。”
申藍將臉埋在殷天懷裡,喃喃自語:“會的,會的。”
申藍安定下情緒,怨道:“你到哪裡去了?爲什麼現在纔來,爲什麼要消失?”
埋怨着,眼淚卻又滂沱。
殷天嘆一聲:“如果不是你硬闖地獄,我恐怕再也出不來。他,太狠了。”
申藍的心一凜:“是他?”
殷天點了點頭:“來,我們先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