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院的走廊裡坐着樑易晟的父母,互相攙扶着,彷彿下一秒就會雙雙倒下,再也起不來。一下子就蒼老下去的面龐,以及兩鬢突然生出的無數白髮,讓周圍路過的人都忍不住頻頻回頭。
只有蕭勰溳不管這些,她只是木然地往前走,眼中再看不到任何人,任何事,只知道要找到樑易晟,跟他說,她想通了,她要聽爸爸的話,聽他的話,握住手中的幸福。
但是,他究竟在哪裡?他應該站在這裡,笑着跟她說:“原來你也會着急,我只是跟你開玩笑的,你看,我這不是好好的在這裡嗎?”
可是沒有,走廊的盡頭只有夏晨曦蜷縮着身子躲在角落裡,像是受到了極度的驚嚇,眼神渙散,瑟瑟發抖。
然後,她的肩膀被人緊緊抓住,不斷地搖晃,震得她整個人都要歪倒下來,耳邊是聲嘶力竭的叫喊:“他不是要跟你結婚的嗎?爲什麼……爲什麼他會爲了救這個瘋女人出車禍……那個時候,你在哪裡?”
是啊,他們不是要結婚了嗎?她現在來了,他怎麼可以不在?
蕭勰溳掙開了眼前人的手,繼續往前走,然後她推開那扇門,她要去問問他,還願不願意跟她去結婚。
然而裡面的人安靜地躺在那裡,雙目緊閉,臉上還有凝固的血跡,卻一點都不影響他的面容。他睡着的時候就是這樣,無比滿足,好象天塌下來都不關他的事,也只有在睡着的時候,他看起來,纔不會那麼累。
蕭勰溳一步一步走過去,她找遍全身,卻找不到可以用來幫他擦臉的東西。於是,她只有伸出手,輕輕地在他臉上揉着,嘴裡喃喃道:“我老公是世上最帥的人,我們把臉弄乾淨。你要答應我,等我幫你擦完臉,你就要醒來,跟我去結婚。”
她的淚水滴到他的臉上,混着這些淚水,她一點一點,耐心地幫他揉拭臉上每滴血跡,無比專心和細緻,不知道過了多久,他的臉又恢復了平常的樣子。
而她的手還撫在他的臉上不願放下,過了好久好久,終於她像失控一般,抱住了躺在那裡已經沒有知覺的人,哭喊道:“你爲什麼還不醒,爲什麼還不醒過來?”
“你醒過來啊,你還要帶我回家,你怎麼能只留一條鑰匙就不管我了呢?沒有你,我找不到回家的路……”她的聲音已經完全嘶啞,但是她還是不斷地說,不斷地哭,他怎麼會忍心看到她這樣難過?
她纔剛剛明白,他有多愛她;她繞了這麼遠的路,才知道什麼是惜福;可他卻不在了。
他再也不會微笑着抱着她;再不會寵溺地揉她的頭髮;再不會一句一句喊她“老婆”,“老婆”。
他跟爸爸一樣,不要她了。
不是這樣的,他一直都是要她的,在她一無所有的時候,是他每日每夜地陪在她的身邊,陪她戒酒、複診,再戒酒、再複診,把她重新變回一個正常人,讓她脫胎換骨,他要了她那麼多年,守了他這麼多年!
是她不要他了,是她親手掙開了他的手,因爲她的私心,把他推給了一個瘋子,害他躺在這冰冷的牀上。
他一定是恨極了她,恨她不知悔改,恨她冷漠無知,纔會不願意再醒過來,不願意再面對她。
這個世界上,最後一個不計結果愛她的人離去了,她蕭勰溳又一次一無所有。
爲什麼都要對她那樣殘忍,爲什麼一個個說愛她卻都要拋下她不管,爲什麼即使她覺得生無可戀,所有的人卻都還要逼迫她好好活着?
她已經很努力很努力在活了,可是老天爺爲什麼還是不肯放過她,那麼她認輸可不可以,現在,終於不會再有人要她活着了,倒不如跟着他們一起去了吧!
就在她萬年懼灰的那一刻,口袋裡的手機開始震動,斷了又震,震了又斷,有種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氣勢。
最後,蕭勰溳胡亂地抓起手機,只對着那邊說了一句:“李清洋,爲什麼死的那個人不是你?”
爲什麼死的那個人不是你?
從出生到現在,她從來沒有對任何人說過一句重話,可是那一刻,她甚至連一絲的猶豫都沒有,如此輕易地將那個她第一時間冒出來的想法說出了口。
原來她竟那樣恨他!
可是,那一句話也用了她最後的力氣,在她說完最後一個字的時候,整個人好象虛脫一般,終於無力地倒了下來。
不知道睡了多久,似乎中間又醒了好幾次,感覺有很多人來了又走,走了又來,蕭勰溳自己都分不清她究竟是睡着還是醒着,是夢着還是現實。
半夢半醒之間,她的意識好象從她的身體裡飄了出來一樣,不知道遊離去了哪裡。
一會是自己八歲的時候,爸爸還沒提要讓她去上學,她只好每天搬着張小凳子坐在教室門口旁聽。後來老師叫她進去,笑着指了指講臺邊,對她說:“你可以坐到這邊來。”她歡喜得不行,陽光透過窗戶射進來,照得她整個人都暖烘烘的。
那是她最快樂的時光,因爲什麼都不懂,所以沒有憂愁。
一會又轉到那次校籃球總決賽,她被一道數學題卡在那裡,竟忘了時間,做到一半的時候纔想起,李清洋每次打比賽專用的籃球鞋還在她那裡。他就是怕她會忘了去,才硬是不肯自己拿過去。等到她着急地跑到體育館,裡面黑壓壓的全是人,全都全神貫注地盯着場上,只有他,安安靜靜地等在那裡,看着她來的方向。
她跑過去,一邊替他拿鞋,因爲焦急臉漲得通紅,一邊還連聲道歉:“對不起,對不起,我又忘記了!你快點上場!”
他卻笑着說:“不急,上半場剛結束,我們一定會贏。你就站在這裡不要動,看我贏球就行。”
果然下半場,他一個人拿了十三分,阻止了對方四次進攻,力挽狂瀾,大獲全勝。
結束的時候,他走到她身邊,說:“我聽到你喊加油,只對着我喊加油,喊得比誰都大聲。”
那個時候,他就是她全部的世界,雖然只有一丁點大,但是她那樣滿足,他說:“我們一定會贏”,她就相信他們一定能贏。
然後又回到了四年前,娛樂部的主任跟她說:“如果還想回來上班,就拿出能證明你還有用的東西。”
她跟了那個女明星三天三夜,才拍到她跟一個男的從酒店出來,可是她的手卻突然止不住地顫抖,不僅相機掉在地上,還引得前面兩個人都轉過了頭。
醫生說她是酒精成癮症,再不戒酒,她的手會從發抖變成痙攣,最後完全廢掉。
她像無事一般躺在牀上擺弄着已經摔壞的相機,那個把她送到醫院來的男人站在她邊上突然說:“酗酒的人都知道,當血液裡的酒精濃度慢慢變濃的時候,傷痛便漸漸隱去了。醉這種狀態,是與死一樣的,另一種逃避。我建議你要麼現在就拿起這把刀,一刀割下去,要麼就把酒戒了,好好活下去。”
她恍若未聞,也不知過了多久,她把相機在他面前一攤,說:“照片怕是沒用了,樑易晟,不如你去找她,讓我再拍幾張。”
最後,她又夢見穿着婚紗的自己,一個人站在空落落的教堂裡,她等啊等,可是就是等不到人來。
那扇門突然被打開,她不自覺地就擋住了那道刺眼的陽光,那個人一身的白,慢慢向她走來,可是他背後的陽光太灼,她看不清他的面容。
她想要看清楚,可是手背上突然一陣疼痛,眼睛驀地睜開。
醫院裡熟悉的藥水味鋪天蓋地而來,她的胃裡泛起一陣陣的酸,噁心得想吐。
其實,她一直都是病着的,病了好,好了再病,竟好象從來都沒有停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