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承歡, 承歡你怎麼了?”見她如此神色,獨孤信立馬擔憂的捧起她的臉仔細查看,在確定她的鼻子除了被凍的紅了一點之外確實完好無損後, 這才放心地舒了口氣, “嚇死我了, 看你如此表情, 還以爲最起碼斷了一隻鼻子呢!”
承歡一愣, 等反應過來後嘴角不由微微一抖,暗罵句,“死狐狸!”
而幾乎是同時, 獨孤信卻好巧不巧的連打了兩個噴嚏!承歡臉色變了變,用一種嘴角抽筋的表情看着他。獨孤信本來也沒覺得有什麼, 可當擡頭的時候恰還將她還沒來得及掩藏的怪異表情盡收眼底, 於是臉色一黑, 甚是埋怨的咕噥一句,“真是的, 腹誹也不要做那麼明顯嘛!”
看她一臉被猜中了的表情,他又神色自若的瞅了她一眼,“怎麼,真的不考慮將你剛剛腹誹了什麼說與爲夫聽聽?嗯?承歡?”
這次承歡的整張臉都黑了,他一不小心的朝她走近一步, 她就戰戰兢兢的向後挪開一步!還“爲夫?”此時她的上下兩篇脣瓣完全碰不到一起。
看着眼前女子難得一見的發窘模樣, 獨孤信心情大好的笑了起來, 過了片刻也不在故意作弄她, 而是換了副正常點的表情。朝退離自己已經有段“距離”的承歡招了招手, 示意她過來!
承歡這才暗暗鬆了口氣,擡眸遠遠地望着他, 只見白梅樹下一姿容俊逸的絕美男子正遙遙望了過來,白衣翩躚,這孱弱的潔白之色幾乎都要融進眼前的雪域裡。
她心念及此,已飛快地朝他跑了過去,帶起了腳下一陣雪霧瀰漫。
天空,雪依舊在下,一片一片的雪花旋轉飄落,他一動不動,只是站在她看的見的地方,張開懷抱,以最優雅的姿態,望着她,嘴角含笑。
撲進他的懷裡,聞着從他身上散發而出的淡淡的清新,她收在他腰間的手緊了緊,這樣真實存在着的感覺……真好!
“承歡我還沒帶你去谷中的其他地方呢,我帶你去好不好?”
承歡悶在他的懷裡只是點了點頭,突然似想到了什麼,她從他的懷裡靈巧的鑽了出來,朝着他嘻嘻一笑,“狐狸哥哥是怎麼找到這麼個地方的?
獨孤信挑了挑眉,“你喜歡就好,這也是我在狩獵的時候無意間發現的,想來已有一段時日了。”
空氣溫潤而含着薄薄的溼意,軟軟的雪花落在臉上,那一刻,竟無絲毫的寒意……
等到日暮時分,空中飄揚的雪花又漸漸大了起來,鵝毛般的大雪洋洋灑灑,晶瑩剔透一如秋日裡翻卷不息的蝶翼。獨孤信將承歡領進了靠近梅林盡頭的一座別院裡。
推門而入,獨孤信熟練地伸手取出火摺子將木桌上的燭火點燃,這才轉過身來將承歡頭上的雪花拂落。燭光漸次變明,承歡仔細地瞧着房裡佈置的一切,一時間眼裡的震驚、疑惑卻最終化爲了滿滿的感動。
手指輕輕地撫摸着桌角的木質觸感,她的眼裡透着繁複而清澈的喜悅。
“承歡,喜不喜歡?”
她看着他望過來的期待,一種感動和酸澀同時充滿了心口,眼眶溼溼的,總覺得只要一開口眼裡的酸楚便會連同話語一同涌出來。
她的眼睛越睜越大,點了點頭,“好喜歡,狐狸哥哥這裡竟然與我們以前所居住的渙西閣一模一樣……”
獨孤信看着她,笑得溫暖,“我就知道承歡一定會喜歡,因爲這裡是,”他低頭一笑,“是我們的家。”
紅木桌上的燭火隱隱若若,橘紅色的光曖昧不明地傾灑在他的側臉上,溫潤如美玉。此時,從承歡的角度望去,他削瘦的下巴在燭火的修飾下,愈發顯得溫潤,如一蠱清茶。風不知何時從窗子內吹入,瑟瑟的冷風夾雜着飛雪,一瞬間便融入這滿室的溫暖中。
獨孤信輕咳一聲,快速地走過去將窗子關嚴了。屋裡的木柴燃燒而發出輕微的啪啪聲,空氣中輕浮着若有若無的白梅香。
不多時便見幾位侍女送來了熱水和食物,承歡頗有些驚訝,至今依稀尚能認出,她們俱是曾經在渙西閣裡頗受獨孤信信任的那幾位宮女!只沒想到如今……
直到她們退去,承歡窩在牀榻上,有些失神地看着獨孤信將粥端到了自己的面前。她不得不開始想獨孤信的用意,想的失神,竟連他將勺子碰到自己的脣邊也沒能反應過來。
“……承歡?”他喊了她一聲,輕蹙了下眉,將碗放在了案桌上,“承歡在想什麼?”
承歡的長睫輕輕顫了一下,略略掀開眼簾,眼神卻是掠過了他看向了窗外,“狐狸哥哥這麼做會讓我害怕!”話已出口,見他半天不回答,承歡將目光轉向他,卻恰好撞進了他的眼裡。此時他的眼中似隱隱流動着深不可測的微光,明明洞悉一切的眼神卻懶懶地上挑,忽又似想到了什麼,眼神竟比平日裡還要柔和了幾分。
“承歡,我沒想瞞你。”“承歡,一生追求這麼個位子,到頭來,卻已忘了最初的目的……”他看着她,清澈的眼裡只有憐惜,只有不捨,“我知道你不喜歡,我……也不會喜歡。如今,我只想和你在一起。”
抑制住內心涌動着的熱流,承歡艱難地張了張口,溼潤的淚水一瞬間還是順着眼眶涌了出來,“可是,如今的獨孤,你要拿它怎麼辦?狐狸哥哥,外有辰汐虎視眈眈司機吞噬,內有秦南王暗中作亂,據我所知,常年的徵兵作戰致使獨孤的經濟早已是入不敷出,狐狸哥哥難道……”
“我從沒有想過丟下自己的責任一走了之,”獨孤信悶聲,想伸手抓住她已經被捏到泛白的指節,可是剛想動一動,才發現,原來自己的手早已冰冷到無法動彈的地步!“我會盡自己最大的努力去改變獨孤的現狀,等有一天睨到了一位好的君主,我便會……”
“便會什麼……?”四周的空氣一下變得極度安靜,安靜到讓人幾近窒息。
“回來找你。”他似乎是下了很大的決心。
窗外雪花翩躚,透過窗紙向外望去,那些迴旋着的飛雪在燭火的投影下,似被蒙上了層淺淺的橘黃。本是溫柔的暖色調,此時看來確是比冰雪還要寒冷上十倍!短暫的相聚之後便是分別,然後更是無休無止的思念,倆人之間,似乎總是這般!
那一刻,她突然不想再這樣下去了,她聽得自己的聲音從喉嚨內滑出,哽咽,卻透着別樣的倔強,“爲何不讓我陪你一起走下去呢?那時等你回來的時候,你以爲你還看得到我嗎?狐狸哥哥,沒有你,你還以爲我會喜歡上這裡嗎?”
他的身體一僵,眸光霎時轉暗,“承歡,我不想再看見你受傷了,這裡,是能保護你,也是我留給自己的唯一退路。”
“我們一起!”那一刻,她望進他的眼裡光華閃爍,純粹清澈到讓人心痛。
他就這般靜靜地望着她,忽然再不忍從她的臉上移開半分視線,第一次,他下定的決心開始動搖。他望着她的眼裡泛着墨黑的幽亮,如同暗夜裡悄然綻放的一朵蓮花,美到驚心動魄卻又刻意地斂起那一瞬的光華,“這一次,一定不會等太久。”他伸手將她臉頰上的淚痕擦乾,“……梅花上的最後一片雪也要融化了,望盡梅花凋零,很久很久以前我一直在想,等最後一片花瓣落了的時候,等雪都消融了的時候,她,有一天會不會回來呢……你看,我總是自私的,自私地只想將她留在自己的身邊,明知,她不喜歡。可還是一如既往的固執,她明白的,我總是這樣告訴自己!可等終於有一天發現自己錯了,想要……”他的指尖輕拂過她的臉頰,“可還是一如既往的自私,只是不忍分別,忍受不了噬心的思念,”他頓了一下,又緩緩地開了口,“你說,總有一天,老天會不會懲罰我呢?然後奪取我的……”
“不會!”承歡只覺渾身一震,已經出口打斷了他接下來的話。
“狐狸哥哥,是我要陪在你的身邊的,生死契闊,以後我都不要再離開你了!”
獨孤信一怔,定定地望着她,漆黑的眼中泛着發自肺腑的華彩,緊抿的脣角忽而綻放出溫柔的笑意。
琉璃夜,月色迷離……
第二日天色初亮的時候承歡便醒了過來,剛起身,才發現獨孤信已經不在了。於是隨便披了件外衣便推門而出。
朝陽初升,下了一天一夜的雪此時已經放晴,風寂,碧藍色的天空如鑲嵌柔和的寶石,偶爾一絲浮雲飄過,放眼望去,愈發顯得天地間一片銀裝素裹。
立在廊下,承歡先是一愣,隨即便目光遊離地沿着雪地上被踩出的腳印一路尋去,那,一定是狐狸哥哥留下的……
一路尋去,腳步在穿過那片梅林的時候悄然轉入了一處溪澗邊,承歡記得,這裡是獨孤信昨日帶自己來過的地方,只是由於當時天色已晚並未仔細看過。此時放眼望去,承歡不免驚訝於這裡的景緻,分明是寒冬時節,這裡卻已然一副春姿盎然,柳絮輕垂倒浮於溪水之上,淙淙溪流的四周是草長鶯飛,各色的野花淺輟在葉尖上,深淺不一隨風搖曳着。承歡看得有些呆了,如此天然去雕飾的美景怎不令人驚歎!而正在此時,一聲溫婉的笛音卻自不遠處悄然傳遞過來。
循聲望去,只見不遠處溪澗旁的一塊突起的圓石上,一個白衣男子正側對着她而坐,悠然而又仔細地吹奏着手中的玉簫,一時間音色飄渺如清茶般悠遠,徐徐而來。
承歡眉色一喜,剛想出聲喊他,又立刻怕擾了他而怔怔地立在一旁。
……他吹得很好聽,以前的他總喜歡靠在楓樹下這麼閒閒的吹上一曲,而那時她總是不客氣地衝他吐舌,“狐狸哥哥的笛音還真是讓人昏昏欲睡啊!”想起那時他無奈卻又滿含寵溺的笑容,她的脣角不自覺的向上勾了勾。
等再回過神來的時候,眼前的獨孤信已經放下了手中的笛子衝她優雅的招手。
“過來,”他開口,幾滴溪流恰好濺在了他的衣襬上,陽光下似被鍍上了層淡淡的金黃,“承歡喜歡這裡嗎?”
承歡坐過去順便坐在了石頭上,衝他眨了眨眼,“喜歡啊,這裡好美!”她順手拿起被他放在一邊的玉簫把玩,修長的眼睫下流瀉出一抹好奇的神色,氣氛恰到好處真是不忍心破壞,不過哼了片刻她還是忍不住開口問道:“狐狸哥哥,其實我一直就想問了,你說這上面只有幾個破洞而已,怎麼就能吹出這麼好聽的曲子呢?”
聞言,獨孤信面色一僵,看着她有些吐血的伸手抵住了額頭,從小就知道她對這些一竅不通,還以爲跟了自己這麼久,怎麼着也耳濡目染些了吧,可今日看來,完全是……
承歡一見情況不對,立馬乾笑了兩聲,“狐狸哥哥你的表情好奇怪啊!”她一臉討好的瞅着他,獨孤信剛想開口說話,猝不及防地喉嚨一癢便忍不住低低咳了起來!
承歡面色變了變,慌忙伸手替他拍背,“狐狸哥哥怎麼了?”
獨孤信握住了她有些不安的手,在又咳了一會才勉強止住,等再擡起頭來的時候面色已明顯的有些疲弱的蒼白,“我沒事,只是偶爾的咳嗽罷了!”
“真的嗎?”見她一臉的擔心獨孤信故作輕鬆地挑了挑眉,“御醫開了方子,只說並無大礙調養便可!”
見她表情放鬆了些,獨孤信原本握着她的手一緊,突然開口道:“天色有些寒冷,你在這裡等我不要走,我回屋給你取件披風過來!”
承歡剛想開口說不冷,卻見獨孤信早已站起身來背對着她而去。
溪澗旁的幾棵柳樹絮絮紛飛,風過無痕,卻迷濛了雙眼,望着他的背影,不知爲何,那一刻她突然覺得有些酸澀。
不知等了多久,似乎是過了很長時間,她一直低頭玩着手中的玉簫,偶爾擡頭看過去,卻始終不見那一抹身影。手中一滯,她側了側身,最終站起朝外走去……
雪花鋪滿了地面,到處是一片蒼茫之色,淡淡的日光從高空中灑下,卻並不強烈,那淡金色的光線反射在雪地上,幻化出一層瑩瑩的溫暖。穿過梅花林,承歡停在了院前,原本想推門而入,卻被從不遠處傳來的幾聲壓抑的悶咳所愣住。
轉身望過去,雪壓梅枝下,獨孤信半個身子倚靠在梅樹旁,低低的悶喘,手蒼白的捂住嘴角。從承歡的方向望去,一瞬間恰好看見他手裡取來的狐裘無力地從他腕間滑落,接着便是他伸開掌心時在看見手心裡零落腥紅後的怔忡。
只是,他沒有看見,那一瞬在離他不遠處的背後,石化了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