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陰陰的,不知何時下起了小雨,被這濛濛的細雨一淋,心緒都似陰鬱了起來,星空茫然的看着描紅繪綠的長廊,不曉得自己是如何走出奚梵音的園子,腳上似拖了幾個沙袋,沉重的挪不開步子,心頭亦沉甸甸的,說不出來因由。腳下的步伐依然還在往前進,可目光卻不住頻頻往後看,心裡反覆地想着,明天就要離開了,明天就要離開了……連淑和帝姬問她話,她都心不在焉。
好不容易走到大奚府大門,正要邁出門檻,卻迎面遇到一個妙齡女子。那女子一身火紅衣裙,容貌驚人的美。雙方擦肩而過,星空並沒有留意她,而那女子卻頓住了腳步,她轉身快走幾步,攔住了星空,表情極詫異:“是你?!”
星空不認識她,便問:“這位姑娘,你有什麼事麼?”
紅衣女子的神情愈發驚愕:“你……你不認識我了?”
星空一臉莫名,一旁淑和帝姬笑着道:“她是梵音的姐姐,跟梵音一樣,最近纔回歸奚氏,因着近來風波不斷,老宗主還未給她正名,屆時定是要補一場儀式宣告天下的。”
星空懵懂地點着頭。
紅衣女子若有所思地對星空道:“罷了,你不記得我也是應該的,從前在雲霄閣我們見面的次數實在太少。”
雲霄閣是哪?星空泛着迷糊,卻聽那女子捂脣淺淺一笑,似乎想通了什麼,恍然大悟地道:“聽說梵音這些天爲一個女子犯傻,吃吃不下,睡睡不着,還不顧性命的去救她。我納悶着誰能有這樣的本事,原來是你。”她笑起來,臉上洋溢着真切的歡喜,又道:“真是太好了。”
星空的疑惑瞬間被這句話的驚訝替代,與此同時她發現淑和帝姬的臉色晴轉多雲,她不想引起淑和的誤會,畢竟這位天之驕女對自己還不錯,於是便轉了個話題,委婉道:“這位姑娘,沒要緊事我便告辭了,明兒一早我還得回大周呢。”
“回大周?”紅衣女子道:“你不留下來麼?你走了梵音怎麼辦?”
星空還未回話,一側的淑和帝姬輕咳了咳,道:“她是顏小侯爺的星夫人,不跟着夫君回大周,留在這裡做什麼?”
“你……你跟那顏小侯爺……”紅衣女子定定瞧着星空,“你嫁給他了?”
“還沒,不過也快了。”星空道:“我們回大周就成親。”
“你怎麼能這樣?”紅衣女子的情緒有些激動,“你不能這麼對梵音,他眼下還躺在牀上,爲了誰你心知肚明,你不能這樣拋下他。”她皺眉,面帶不忍:“你不曉得這陣子他過得是什麼日子,你不曉得。”她有些語無倫次:“那件事不是他的錯,你對他太不公平,太不公平。”
紅衣女子自言自語說了好些句,可後頭的話星空都沒聽到,因爲奚氏府邸的門外,有人微笑的看向她。
雨絲朦朧,街頭撐傘的那人身姿筆挺,一襲碧衫落在雨幕中,宛若盪開一汪春水,襯着頭頂的青竹傘,無可挑剔的清雅溫潤。他似乎等了好一會,衣袍的下襬跟肩膀都被斜斜的細雨淋溼,見到了她,他的表情這才釋然,隔着不甚近的距離,他顰了顰眉,似乎在責備她沒帶傘,可眸子卻極柔和。
星空擔心顏惜淋太久會受風寒,只得截住紅衣女子的話:“對不起姑娘,我真的得告辭了。”頓了頓,瞟了淑和帝姬一眼,補充道:“放心,我離開後,自會有更好的人陪着奚少宗主。”
她話落,擡步要離開,胳膊卻被一隻手抓住。
紅衣女子抓着她的衣袖,道:“你去意已決,我無法阻止,我只想跟你說最後一句話。”
她擡眸,“請講。”
紅衣女子用一種哀憂的眼神看着她,口吻卻極篤定:“倘若這世上有人肯爲你放棄整個人生,包括生命與信仰——必然是我弟弟,奚梵音。”
雨還在沒完沒了的下着,小王爺推開奚梵音的房門,卻發現房內一片漆黑。
“人呢?燈也不點。”小王爺皺眉,隨後示意身後隨從:“掌燈。”
燭火竄起,光亮瞬間盈滿一室。小王爺的目光落在一個身影之上,驚訝道:“梵音,你在房裡呀?”
沒人回答他的話,燈火搖曳,奚梵音靜靜坐在窗前,緘默如塑像,手中握着一串紅瓔珞手鍊,連綿的雨絲順着軒窗飄進來,細細密密打溼了他的衣襟,他渾然不覺。
身後的小廝端着藥碗尷尬地站在那裡,湯藥早已冷了,一見小王爺彷彿遇見了救星:“小王爺,您快勸勸我們家主子,既不吃藥,也不點燈,把自己關在黑暗裡已經兩個時辰了。”
小王爺納悶地瞧着奚梵音:“爲什麼不掌燈?一個人呆在黑燈瞎火裡頭幹嘛?”
奚梵音沒答話,小王爺無奈嘆氣——凡是他不想說的,誰都沒法子問出來。想了想,小王爺再不多問,摒退了下人,面有焦慮地道:“親親明天要回大周,你知道麼?”
奚梵音頷首:“知道。”
“知道!”小王爺驚愕地道:“知道你爲什麼不留她?”
奚梵音沒有回答。
“你曉不曉得她回大周要做什麼?”小王爺懊惱地撓着頭:“她回去要跟顏惜成親!”
奚梵音的神情僵了僵,良久,卻仍是無言。
小王爺道:“你還在這愣着做什麼?去找她呀!去把她留下來呀!”
“留?”奚梵音苦笑,卻止住了話頭。
“梵音,你這口氣是什麼意思?”李承序道:“莫非你不打算留她?你瘋了?”
奚梵音目光定定瞧着窗外,依舊未答話。
小王爺立在他身後,見對方許久都沒有動作,話音一變,自嘲道:“原來是我多管閒事了!”他倏然冷笑道:“好,好,你就在這繼續賞風景吧!我將蠟燭吹熄,讓你好在黑暗裡繼續一味的退縮,繼續對過去的恩怨無法釋懷,繼續害怕她知曉一切後會恨你埋怨你,繼續無中生有的自己嚇自己。”
他瞥見奚梵音少中的瓔珞手鍊,陡然一巴掌打開:“你還留着這個做什麼?她就要嫁給姓顏的了,這次分別之後,她會嫁做人婦,與他人白頭偕老,生兒育女,你想着她還有什麼用?”
瓔珞手鍊落在地上,奚梵音眸光一緊,躬下身便去撿,地上鋪着厚厚地絨毯,瓔珞手鍊並沒有摔壞,而他卻捧在手中翻來覆去地檢查,那般小心翼翼,似端詳着一件絕世珍品。
李承序在一旁看着他,倏然覺得心酸,怒氣瞬間消散,道:“你連她的一件小物件都捨不得,何況她。”
他長長嘆氣,滿腔無奈:“瘋子!你們倆都是瘋子!哦,不,一個傻子一個瘋子!一個傻到用忘記來證明愛,一個瘋到死也不表露來證明愛。”
“去找她吧,梵音,你一個人呆在房裡傷心難過有什麼用?別想着那些有的沒的,你就能斷定她想起過去的事無法接受?萬一她選擇釋然呢?但凡有萬分之一的希望,我們都不能放過是不是?”李承序勸道:“她是在乎你的,哪怕是忘記了過去,她的在乎依然深入骨髓。那一日,你重傷倒地,你沒看到她的失控,你不曉得她哭的多傷心,她瘋了一樣抱住你,任何人接近你都不行。”
緩了緩,他總結道:“你們這二十年的感情,雖然失去了記憶,可她對你的愛,卻從沒消磨過——只是她自己還沒察覺。”
“快去找她,不要再錯過。不然……”李承序道:“便是一輩子。”
李承序的話說完,房間再次陷入了沉默,窗外雨聲淅瀝,一聲聲敲打在屋檐,檐上的雨又輾轉落入窗臺,像是絲竹奏鳴出最低的音節,“滴答”、“滴答”、“滴答”。
令人壓抑的雨聲中,忽然有人開口:“她依舊住在城南的別院?”
“梵音,你……”小王爺的面色頓時染上了驚喜。
“我去找她。”
踏出房間的一霎那,雨隨風意直撲面門,有些冷意,奚梵音卻恍若不覺,胸臆間唯餘滿腔的歡欣。
小王爺說的對,他不能錯過她。重要的不是過去,而是未來。
腳下的步履似乎跟這思緒一起輕快了許多,看看前面的路,十來步後經過秋水閣,再走百來步便能出奚府大門,出門左拐,直走一條街,再經過兩個巷子,便能見到她。他曉得她的住所,從他與她重逢的第二天便打聽到。
曲折的長廊,泥濘的雨夜,雖然是糟糕的天氣,但因着即將見面,奚梵音的心下雀躍異常,那滿滿洋溢的期待與憧憬,仿似無邊的暮色中驟然出現的灼灼燈盞,點亮亢長而蒼白的生命,蛻出即將破繭新生的喜悅。
黑暗中,他握緊了手中的瓔珞手鍊,牽起脣角,笑如雨夜幽曇。
然而,路過秋水閣之時,裡頭傳出的話聲,讓他不由慢了慢腳步。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