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舒番外 《江南一夢》(七)

我忐忑難安,然而,真相卻比我想象的更殘忍。

橫鎮寒冷的夜晚,蕭夫人,也就是我的親姨母,跪倒在我面前,淒厲的嚎哭,她手中小銀鎖上面鏤刻着的“福”字,尚有斑斑血跡,襯托在銀白的底色在燈光下一晃,豔麗地刺我的眼。

我不敢相信這事實,我無法想象父親死去的那個畫面。耳畔姨母還在撕心裂肺的哭,巫殘歡在冷笑。我渾渾噩噩,招架不住這血淚的真相,落荒而逃。

然而我根本無處可逃,桃李村旁,醉鬼一樣的小師叔,驚恐而瘋癲地,將血淋淋的真相盡數撕開。

我的父親,奚落玉,在荷塘畔,被前來報奪愛之仇的義父一掌震裂臟腑,再一劍捅穿心臟,當場身亡。鮮血染紅了池水。

而我的母親,聽聞喪夫的噩耗後刺激致早產,丟下剛出生的我,血崩身亡。

我的世界轟然傾塌,渾身的血在霎那盡數凝住。

天獨峰的蓮花潭內,我再一次見到了我的母親。

我將她抱出來,有生之年,我第一次觸碰到我的孃親,卻沒有溫暖,只有冰涼。

我的心痛得厲害,連復仇都顧不得,只想快點將她帶離這個冰冷陰暗的地方,快點將她送回爹爹身邊團聚。

就在我要離開的時候,義父出現了,哦,不,應該說,弒殺我雙親的劊子手出現了。

這個劊子手的手中,沾滿了我至親的血。他不僅殘殺了我的雙親,更逼死了我年邁的外公,逼瘋了我柔弱的姨母,亂棍打死了疼我愛我的陳姑姑,絞殺了福伯——一切愛我疼我的人都被他剿殺乾淨!我所有可能得到的溫暖,都被趕盡殺絕。

從未有一刻,我咬牙切齒地與他這樣對峙。我腦中不斷有聲音在嘶吼吶喊着,震耳聵聾。

若不是他,我的父母不不會英年早逝。

若不是他,我不會成爲孤兒,飄搖無依。

若不是他,我不會落入鬼域宮,我不會犯下那些罪孽,我不會一日復一日地在血腥的夢魘中沉淪。

若不是他,我會有一個家,會有一個正常的人生,會有一個看得到光亮的未來.....

可如今,一切皆是癡人說夢!

在他向我父母舉起屠刀之時,我本被該幸福的人生,盡數摧毀!

然而二十年來,這個劊子手,若無其事地將我視爲工具,一步一步地利用着,榨乾着。

而我,便一直混混沌沌生活在仇人的謊言和利用中,認兇爲父,任妹爲親!

呵,多麼荒謬!這一切,這一切,荒謬得近乎瘋狂!

我目眥欲裂,拔鞭相向,渾身的血液都似沸騰起來,內心瘋狂地叫囂着,報血仇!報血仇!哪怕同歸於盡也再所不惜!

就在你死我活之際,蓮生意外出現,她聽到了真相,臉蒼白的像紙,一絲血色也沒有,她不顧一切的衝向我,面上帶着從未有過的戚哀跟乞求。

悲痛絕望到極點的我,第一次拂開了她,我不再看她哭泣的臉,懷抱着冰涼的母親,單手斷了劍,轉身離去。

桃李村的小竹林內,我將孃親埋在了爹的身旁。

冷雨霏霏,我跪在墳冢前整整一天一夜。

悲慟,憤怒,絕望,無助交織在一起,我無法用語言來表達。腦裡反反覆覆只想着一句話,完了,一切都完了。

愛我的,都已死去。我愛的,卻再也不能愛。

我的夢碎了,我的希翼滅了,我半生的努力,半生的渴盼,盡數付之東流。所謂的家,所謂的團聚,所謂的幸福,所謂的江南——終成了海市蜃樓。

再也,不會有了。

這天大地大的世間,半生漂泊,除開未報完的血仇,我終是一無所有。

我回到了北燕,回到了骨髓血脈裡,我真正的家。

溢滿梔子花香的月城裡,我見到了我的祖父——這個世上,唯一與我骨血相溶的至親。

祖父不常笑,他貴爲奚氏的宗主,即便年紀大了,但腰板依舊挺得很直,表情嚴肅而幹練,雙眼灼灼有神,看人的時候,有一眼望到底的精幹之色,完全不像已過古稀的七旬老人。他待旁人都極嚴厲,唯獨望向我的時候,眼神裡蘊着異樣的柔和。

這種眼神,我曾在福伯那裡看到過。雖然祖父同福伯是截然不同的兩人,但那眸光裡的柔軟,卻如出一轍。

我知道,祖父是疼愛我的,發自真心的疼愛。或許摻雜了對父親的虧欠,但更多的,卻是對我這個嫡親孫子的在乎。鮮少有人待我如此,想想祖父的好,再聯想起父親的逝去,我心中百感交集,暗自決定不論是爲了祖父,還是爲了已逝的父親,我都需好好盡孝。

祖父是個堅毅的人,這從他掌控奚氏五十餘年屹立不倒便可看出,但我從未想過,他那樣的人,也有哭得控制不住的時候。

那是我回到奚氏的半個月後,祖父命人將父親母親的靈柩接回,葬在了奚氏墓地。

重新下葬的那天,一貫豔陽高照的月城突然下起了雨,我們淋在雨中,誰都沒有打傘。

雨絲飄搖,因着靈柩的重新收殮,我第一次殘忍地直視到父親的屍骸,當年那風姿綽綽的男子,肌膚肉身早無,只剩一架空蕩蕩的白骨,其中前胸之處,應是被猛力擊撞,五根肋骨齊齊斷裂,從這駭人的力道便可分析出,臟腑定然當場破裂,可想而知,死前他承受了何等的痛苦。

祖父看着那骸骨,渾身顫抖。老和怕刺激到他,立刻命人裝斂進棺木,祖父躬着身,撫着漢白玉墓碑,眸中近乎滴出血來。我怔怔立在一旁,錐心泣血。

良久以後,祖父站起身,猛地抓住了我的手,一字一頓道:

“梵音,你且記着,此仇似海,不共戴天!”

許是父母下葬那天記憶太深,自那以後,夜半時分,我時常被噩夢驚醒。

我總是做同樣的一個夢。夢裡,是一望無際的翠綠竹林,白衣飄飄的父親坐在那撫琴,他側着頭,目光深情地凝視另一端,那邊,舞劍的母親,衣袂翩躚如天際紅霞。

夢裡的我回到了很小的幼年,我高喊着,爹,娘!雀躍地向他們奔去。爹看到了我,停下撫琴的手,微微含笑,而娘笑的燦爛,老遠張開了手臂,要擁我入懷。

然而,還未等我觸碰到他們,他們便遠遠退後,我正要加快速度,身後有個小人兒扯住了我的衣服,我回頭一看,正是六歲的蓮生,我焦急地喊道:“你鬆手。”

蓮生搖搖頭,固執地道:“哥,你不能丟下我。”

父母的身影越來越遠,我心急火燎,撥開了蓮生的手,大步向父母的方向追去。然而就在我即將拉到母親的手時,眼前的光線驟然一暗,竹林消失了,周身的場景變成了奚氏的墓地。

荒涼的墓地中,父母的身影早已不見,我看到兩口棺木,一併排着,其中一個棺木敞開,森森的骸骨裸露在風中,前胸的肋骨碎了個乾淨。

風中傳來嗚咽的哭聲,是誰?是母親在哭麼?

我心如刀割,大喊着:“娘!娘!你在哪?”

我沒有看到娘,風中那哭聲還在迴響,似是有人在我耳邊泣血一般地喊着:“報仇!報仇.....”

哀泣持續不休,我跪倒在地,向着風中道:“孩兒一定爲你們報仇.....”

我的話還未說完,墓地陡然變成了後山的湖畔,清幽的湖邊,蓮生孤伶伶佇立在那,臉色蒼白,她定定地瞧着我,目光哀慼而無助:“哥,你終是不要我了麼?”

還未等我回答,她忽然勾起一抹怪異的笑:“你要報仇麼?那我將這條命償給你,可好?”

不待我反應過來,她已然縱身一躍,朝着深不可測的湖水跳去。

她一下子便墜入湖底,清透的湖水,我甚至能看清她沉入水底之時,臉上那抹義無反顧的決絕。我嘶聲大喊:“蓮生!不要!”

.....

每到這一幕我便大汗淋漓地驚醒,冷汗溼透了整個枕巾。

夢裡父母的骸骨還在我腦裡晃盪,混合着最後蓮生跳湖赴死的表情,交織在一起,活生生地如同親身經歷了一般,我痛的呼吸都有些急促。

“復仇?蓮生?”窗外夜色幽暗,似黎明再也不會到來。我抱住了薄被,苦痛道:“我該如何?我該如何?!”

(雲舒番外完)

作者有話要說:  雲舒番外已更完,明日休息一天,去忙裝修新房的事,另外晚上攢下稿子,後日更正文,謝謝各位親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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