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陽西下,欲墜將墜的掛在一線跌宕起伏的山巒之間。從雲霄朝陽閣的高臺放眼瞧去,殘陽似血,墨黛之色的羣山峻嶺有蒼莽的傾軋之感。
雲過盡靠在高臺的軟榻上,一側是剛剛趕到雲霄閣的顏致遠,雲過盡屏退了所有的侍從,空蕩蕩的玉臺上只剩老友兩人。
雲過盡躺在榻上,道:“顏兄,真是對不住,你大老遠的來探我,我卻只能這個模樣。”
顏致遠坐定下來,目光剛觸及自己的結義兄弟,登時一怔,驚道:“過盡,數月不見,你怎地成了這般模樣?”
牀榻之上的雲過盡苦笑,在經歷了幾個月的類似中毒的折磨之後,他的身體愈發不濟,而今他鬢髮霜白,容顏枯槁,神色間一派憔悴,看起來顯然便是患病已久的虛弱病人,哪裡還尋得出當年睥睨江湖的劍聖風采?
“一言難盡……”雲過盡撐起身子靠在厚枕上,道:“這事古怪的很,先前的症狀很像風邪入體導致的風寒,後來便愈發嚴重了,荊先生推測說,應是一種無色無味的慢性毒,但整個雲霄閣方方位位我全仔細徹查過了,不曾找到任何的毒源,當真蹊蹺。”
顏致遠面有慮色:“那你現在感覺如何?”
雲過盡道:“不怎麼好。渾身乏力,每日早晚高燒,遇到子時辰時卯時,百會穴及檀中穴痛如刀絞,丹田真氣橫衝直撞,內力控制不住的無故流失,若強行運功,便會走火入魔。”
顏致遠驚愕道:“怎麼這般嚴重?若一時半刻再找不出解除的法子,要不就換個地方住住,既然查不出中毒緣由,便去我們越潮島好了,換個環境,興許便能徹底的隔離毒源。”
“不了。”雲過盡道。
“爲什麼?都這麼地步了你還要強撐到幾時?”顏致遠疑道:“不論如何,性命要緊,你便是想揪出下毒的人也得先保住自己的命,你再在雲霄閣這麼耗下去,只怕凶多吉少!”
“顏兄,多謝你的好意。”雲過盡別過頭。望向遠方層巒起伏的山脈,憔悴的神色忽地浮現溫柔而眷戀的神采:“這裡是我與她有過回憶的地方,我不會走。” 許是精力不足,他的語速放緩,瞳眸深處有着深深的怠倦:“況且我覺得,如今我變成這樣,興許便是報應,當年我自己種下的因,而今便結下這般的果。倘若這是命運的懲罰,我不會逃避。”
“你.....唉!”顏致遠張脣想勸他,最終還是放棄。
雲過盡道:“顏兄,有句話壓在我心底二十多年了,一直沒能跟你講,這一次我找你來,便是害怕再不講便永遠沒有機會了。”
顏致遠皺眉道:“什麼叫沒有機會,你別有的沒的胡思亂想!”
“顏兄,你聽我說完。”雲過盡截住顏致遠的話頭:“那些年我對不住你,我明知你心裡只有嬋娟,卻還娶了她,這麼多年我口口聲聲自稱是你的兄弟手足,卻讓你的一生都活在情感的無望之中.....我對不住你,我對不住我們結義三十年的情義......”
“別說了雲弟。”顏致遠止住他的話:“都過去了.....那時候你是身不由己,你也是被迫娶嬋娟的.....再說,即便嬋娟沒有嫁給你,她也不會嫁給我,她心心念唸的唯有奚落玉一人而已。”
“奚落玉.....奚師兄......”雲過盡喃喃喚着這個名字,眸中有複雜的情緒剎那翻涌而起,隨後他咳嗽出聲,直咳的臉色發白喘不過氣來。
“雲弟,你還好吧?”顏致遠遞了一杯水過去,道:“別想了別想了,來喝口茶,我曉得你們同門情誼深厚,也曉得你爲他的因病早逝遺憾不已,但這就是命,逃不過的,你難過也沒用.....橫豎事都過去這些年了,就莫要再想了......”
“咳咳.....不,他不是因病早逝,咳咳......這是我的錯......”雲過盡咳嗽半天終於止住,他壓低嗓音沉聲道:“雲兄,其實......其實......”
他其實了幾聲,終究沒有將後頭的話說完,只是緊閉上眼,仿似在竭盡全力剋制着某種難以壓抑的悲慟及悔恨。顏致遠雖然心有疑惑,但見他咳的厲害,自然不敢再刺激他,只得將話題轉了一轉:“聽說翎丫頭回來了,待會我去瞧瞧她,幾個月不見了,還挺掛念的。對了,龍丹的事怎樣了,可有進展?”
雲過盡緩過了神,稍稍平靜了些:“有了新進展,眼下我已經派更多的人去了北疆打探尋找,一切在朝着好的趨勢發展。”
顏致遠露出寬慰之色:“那就好,若有需要,你儘管開口。”
“嗯。”雲過盡頷首道:“翎兒這些年承你照拂了,當年若不是有你鼎力相助,想來我也沒那麼容易便將鬼域宮剿滅,順利將她救出來。”
顏致遠道:“你說哪裡的話,我們這些年的情分,翎丫頭在我心裡,就同我自己親女兒一般,我待她怎樣都是應當的。”頓了頓,頗有些遺憾的笑起來:“初初還想着讓她嫁給惜兒做我越潮兒媳的,沒想到惜兒卻沒這福分,話說翎兒嫁給晉康王后,惜兒消沉了很久......”
雲過盡默了默,驀地來了一句讓越潮島主瞠目結舌的話:“其實,我早就知曉惜兒對翎兒的心思......”
“你知曉?咦,你怎地知道?什麼時候的事?”
“兩年前。”
顏致遠愕然道:“兩年前?不對啊,我記得那會他們倆明明還水火不容來着!每每我要惜兒陪同我一起上雲霄閣,那小子總是淡漠無謂的態度,哪裡像是對翎兒有意思的表現?”
“興許,”雲過盡道:“越抗拒,便表示越在意呢?你對嬋娟不就是這般,明明這些年掛念着,卻從不敢接近,連見一面的勇氣都沒有。”
“這.....這不一樣嘛!”一向雍容自得的越潮島主罕見的有些侷促,忙顧左右而言他:“你剛纔講,兩年前你便發現惜兒對翎丫頭的情意,可我怎麼一點苗頭都沒瞧出來呢?我這個當爹的都不曉得,你又是如何發現的?”
雲過盡道:“你還記不記得兩年前,我應你之邀去了越潮島。”
顏致遠回思一會,道:“自然記得,你先頭不肯來,推辭說翎丫頭身體不適,末了還是我三催四請你才帶着翎丫頭一起來的。”
雲過盡道:“是啊,那一趟我帶着翎丫頭一起上了越潮島,小住了十來天,有一晚我們兄弟把酒言歡,我送酒深的你回房後,獨自在島上轉悠,轉到後庭花園中看見翎兒正在園子中央盪鞦韆,幾個侍女陪在一旁,一羣人嘻嘻哈哈笑的很開心。其實那兩年裡她自蓮初離開後便鬱鬱寡歡,很少開懷大笑,而那次她居然笑的十分暢快,我這個當爹的看在眼中不免有幾分高興,便在角落裡瞧了半晌。但我還未看一會,便察覺到有人潛伏在翎兒周圍,那人應該是個高手,他一直平息靜氣地呆在某個隱蔽的角落,玩鬧中的翎兒不曾發現,但我卻發現了。”
“誰啊?難不成這個人是惜兒?”
雲過盡接着上頭的話題繼續道:“我壓住氣息,不動聲色尋了一圈,終於發現那個人竟是惜兒,他站在不遠處的翠綠藤蔓下,那茂密的花藤將他的身影嚴嚴實實的遮住,翎兒她們半分也瞧不到。他靜靜的看着翎兒,看的極出神,一直待翎兒等人嬉鬧完畢離開花園後他才走開。當然,他自始至終都沒有發現我,畢竟那會我有心藏住吐納之氣息,以他的修爲自然不易察覺。”
顏致遠聽了半刻還是沒明白,反駁道:“你會不會太過武斷了,就因爲惜兒看了翎丫頭蕩個鞦韆,就是有意啦?那我當年都記不清看過多少個姑娘盪鞦韆呢,難不成所有的鶯鶯燕燕我統統都喜歡?”
“不。”雲過盡喝了一口茶,半闔上雙目休息片刻後道:“他看翎兒的眼神,就跟顏兄你當年看嬋娟的一模一樣。”
顏致遠一愣,訕訕道:“這.....這只是你個人的感覺而已,可作不得數。”他明明一邊質疑着,卻又一邊好奇不已,過了一會忍不住追問道:“那後來呢?照你這麼說,倘若他對翎丫頭真有意思,那兩人在越潮島共處數十天,天時地利,這麼好的契機接下來便該尋個機會同翎丫頭傾訴一番纔是。不然憋在心裡算什麼事啊,我們越潮顏家的兒郎可不是這般扭捏憋屈的作風!”
雲過盡道:“後來啊,後來他沒去找翎兒。”
顏致遠擺出一副意料之中的表情:“所以嘛.....我就說那一眼能代表什麼啊,興許是他無意路過鞦韆隨便看一看也說不定呢?”
“你待我把後頭的話講完,便不會那樣想了。”雲過盡道:“後來他獨自離開,我那會委實好奇,便斂住氣息一路跟着他,我見他一個人去了海島邊緣的沙灘,在沙地上寫着字,一遍又一遍。”
雲過盡的話音滯了一滯,腦中不由浮現那年的海灘夜色。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