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惜手一接,看清是一塊小小的雪白絲帕。
“什麼?”顏惜拿着帕子,擡頭看她。
“顏少主的手,若不想留疤,還是處理下。”雲翎指了指顏惜的右手,顏惜低頭一看,這才發現手掌上血跡斑斑,估計是方纔握着藤蔓,墜勢太猛摩擦出血的。
顏惜一笑,不以爲然:“小小傷痕不會影響本少的完美,無需處理。”
雲翎的眼神莫名的黯了黯,道:“一道傷疤可以置之不理,若有一天,你渾身都是傷疤,那該如何?”
“你這個舉動,讓我有些錯覺,你……這是在關心我?”顏惜握着手帕,微笑的春水瞳眸泛起複雜的情愫,似狐疑,又似歡喜,他順着她的話頭,戲謔道:“放心,論誰滿身傷疤,尊貴的雲霄閣大小姐都不會這樣。”
雲翎臉上一絲自嘲浮起,道:“是麼?”
話是那般說,顏惜還是左手拿起帕子,向右手包紮去,許是左手太過不便,纏來繞去也包不好傷口。雲翎微微皺了皺眉,走過來,半蹲到顏惜身邊,伸手捏住了帕子,指尖在顏惜的手掌邊輕快的翻飛。
顏惜的眸光不經意落在她的側臉上,藉着瑩瑩的水晶璧光,少女的神情專注,長而翹的睫毛撲扇之間,讓人無端想起雨後俏麗金絲桃的花蕊,細密而柔軟的纖長,美好的讓人想用溫暖的指尖輕輕拂過,試探那花蕊上的觸感是否像鳥羽般輕盈細膩。
顏惜一愣,似是被自己這倏然而至的念頭驚到,有些不自在地轉過頭去。
雲翎沒發覺他的異樣,輕巧的打下最後一個結,道:“包紮好了。”
顏惜轉過臉來,和煦地笑道:“雲世妹當真恩怨分明,眼下對我可跟往昔判若兩人。”
雲翎目光在包紮好的傷口上掃了一圈,道:“你總歸是爲救我而傷,算我欠你的。”又道:“今兒你幫我找到了我的小鐵劍,以前的事一筆勾銷了。”
顏惜笑而不語。
雲翎沉吟了片刻,低聲說:“知道我爲什麼後來這麼討厭你嗎?因爲你丟了我的小鐵劍。”
顏惜哭笑不得:“就爲了這麼點事?”
“當然不止是爲這件事。”雲翎坐回去,軟軟的歪靠在石壁上,頭埋在胳膊裡,低悶的聲音帶着無力的虛弱感傳來:“你定然以爲那只是一把普通的小玩意,而對我來說,卻是頂重要的東西。當年你拿走了我的小鐵劍,還誆我說將劍丟在了浩清池,我着急的大哭,哥哥爲了哄我,偷偷的躲過下人,在寒冬臘月裡,跳進結冰的池水裡,撈了整整一個晚上,第二天被閣裡的人發現,已經全身青紫,凍暈過去。”
顏惜驚了一驚,道:“竟有這事?”
雲翎苦笑一聲,悽然道:“他被人救來後,足足昏迷高燒了三天兩夜,幾次已經一腳踏在在閻王殿裡差點魂歸九天,虧得荊安神醫全力搶救,這才醒過來,可是因爲在寒冰刺骨的水裡浸泡的太久,傷了肺,從此以後落下了嚴重肺疾。神醫說,估計這輩子都將肺疾纏身,永無痊癒之日。”
“肺疾……那你,其實是爲了雲舒的病,才同我置氣的?”
“可以這麼說,那把小鐵劍只是一個媒介。”雲翎道:“而哥哥卻從此之後,一生都必須活在頑疾的痛苦中。”
顏惜怔然無語,遙想起當年年幼任性的往事,及那些年那個一襲白衣的溫和兄長總是藥不離身,臉上不免染上幾分愧色,啓脣想說什麼卻終究緘默下去。
“每到溼冷季節,他便咳嗽的厲害,有時候甚至能咳出大口的血,怎麼止都止不住,每每碰到那個情況,我便害怕極了,我擔心哪天他便會悄無聲息的死掉…”雲翎的聲音越來越低,口氣越來越弱,她緩緩擡起頭來,顏惜這才發現,素日在他面前一貫凜冽而倔強的她,此時臉色紙般的蒼白,像一朵乾枯殆盡的花,在冷風中無力的搖曳着。
顏惜瞬間踏步上前,扶住她的肩,道:“到底怎麼回事?你怎麼會突然虛弱成這樣?”
雲翎沒答,只是連連搓着自己的身體,彷彿是置身於冰天雪地的酷寒之中。似乎又有一陣寒冷襲來,她顫抖着縮了縮身體,用力拉了拉袖子,本想將自己裹的更緊一點,不想卻聽“撕拉”一聲響,她右肩的衣料撕開一截口子,原來早在她墜下崖邊的時候,這一身輕薄的衣料便被刺刺扎扎的藤蔓刮開了大小不一的口子,剛纔她這麼用力一扯,這袖子便乾脆的破了個徹底,露出小半個胳膊及肩膀。顏惜不經意的掃過眼去,霎時眼神便定住。
顏惜的臉陡然變了色。
斷裂的錦帛布料中露出一片少女的誘人春光,是玉白的肌膚,陶瓷般的光滑。
但讓顏惜變色的,卻絕不是被這片乍泄的春光。
——是疤痕!雪白皮膚上猙獰的疤痕!
那應該是時間已久的傷疤,雖然已經癒合,但留下的痕跡仍是一道道,一條條,扭扭曲曲佈滿了大半個胳膊,從痕跡上依稀可以看得出傷痕的主人曾經不止一次受過鞭傷,刀劍利刃傷,火燒熱燙傷,甚至毒藥暗器傷。道道凹凸不平,大小不一,部分傷痕更連向肩胛骨,那些醜陋的灰褐色印記,扭曲的傷痕如長蟲般蜿蜒在雪白的手臂肩膀上,突兀而可怖,讓人心頭一緊。顏惜俯下身湊近去,那些疤痕立刻j□j裸的放大在他眼前,清晰的讓人覺得殘忍。
顏惜驚道:“你怎麼會?!”
他還沒說完,便聽雲翎一聲尖叫,猛烈抽回自己的手,用殘破的袖子遮住疤痕,急促道:“走開!不要你管!走開!不要碰我……”她情緒十分激動,又慌又恐,一面說一邊面自己縮成一團,不住的顫抖。
顏惜卻不罷手,想去拉她手腕,手不經意觸碰到雲翎的指尖,又是一愣,他急忙握住她的手,少女手掌冰冷的觸感傳來。他再也顧不得那麼多,又將手背貼到雲翎的胳膊,額頭上試探,卻發現雲翎整個身子都如冰塊一般,一絲溫度也沒有,就連呼出來的氣息,也是冷的。
顏惜再也剋制不住,喊道:“你還瞞着我做什麼?這些年來你雖信不過我,可我現在想幫你!”
雲翎掏出一顆藥丸塞進嘴裡後,環抱雙臂摟住身子,不住的打着顫,呼吸急促。
“冷?”顏惜扶住她的身子,焦急的問道:“你很冷?爲什麼這麼冷?!”
雲翎沉默片刻,艱難地開口,道:“是。你就當這是我的一個怪毛病好了。這毛病每個月的朔日之夜,便會發作,這時我內力全無,渾身乏力,行動遲緩,並且會伴有類似寒症的出現,不但畏寒怕冷,而且體溫會逐漸降低,而後隨着呼吸慢慢減弱直至停息,彼時我會陷入假死狀態。”
顏惜聯想起她今晚的異常,愣在哪裡,怔怔地道:“你…這是…”
雲翎強撐着自己,氣若游絲,勉強答道:“過去一點小毒而已。”
顏惜看着她的輕描淡寫,全然不信。
“我已經吃了緩解的藥,沒什麼大事,捱過今晚就好,”話沒完,雲翎又打起冷顫,牙齒也開始因爲寒冷控制不住而上下撞擊,咯咯作響,語句也斷斷續續:“你……若想幫我,可以…點…點我的昏睡穴。”
顏惜這纔想起昏睡中人的痛苦的確能減少幾分,頓時手指閃電般襲出,迅速在雲翎身上連點兩下,果然雲翎虛弱的晃了晃身子,失去了知覺。
顏惜上前一步,半蹲在地,靜靜的看着癱軟在地的少女,她眉頭緊皺,顯是昏迷中都痛楚難當。
顏惜的臉上陰晴不定,向着那少女昏睡的臉龐凝視了許久,問道:“你和雲舒離開的那幾年,真的是去世外遊歷,還是發生了其他什麼?而你滿身的傷,若我開口問你,你又可願實情相告?”
苦笑了一聲,顏惜搖搖頭,將自己外袍脫下,仔細地蓋在雲翎身上。蓋好後,他注視着少女昏睡中仍然緊握小鐵劍的手,道:“明知今夜自身難保,也要犯險尋那柄小鐵劍麼?”
顏惜自嘲一笑,目光徐徐落在小鐵劍上。劍身上,那個端正而不失飄渺的“舒”字,讓他心底一沉。
記憶潮水般漫天襲來,畫面隨着時間緩緩後退。
那年,逢她九歲生辰,他早早的備好了禮物,隨父親一起上了雲霄閣。
他是家中獨子,沒有兄弟姊妹。她和雲舒便是他幼年最爲親密的夥伴,在她的生辰,他暗下決心一定要給她驚喜。於是他費盡心思,做出一件獨一無二的禮物——那是他親手製作的陶瓷物品。他花了十幾天的時間,不下幾十次的燒製,又經過無數次的修改和返工,終於燒成一個以她爲模型的“蓮生”娃娃。
那日,他懷抱着陶瓷娃娃,帶着滿腔的欣喜來到雲霄閣,見到了數月未見到的她,她坐在棲梧院的鞦韆上,雙腿一擺一蕩的唱着歌,見他來了,她小鹿一般從鞦韆上跳下,喊着:“顏惜哥哥,你可來了!”
她穿着喜慶的粉紅色金絲繡花小襖,梳着可愛的雙平髻,像天邊的鳥兒般雀躍的向他奔來,伸出手向他索要禮物:“顏惜哥哥可是來送翎兒禮物的?”
他笑着點頭,將懷裡用金絲楠木盒包裝好的禮物遞上去。
她帶着憧憬的笑急不可耐的拆禮物,而他帶着滿滿的歡喜等她拆完露出驚喜的神情。
禮物的包裝繁繁瑣瑣,待拆到最後一層時,他的臉笑意愈發明顯,突然雲舒的聲音從院外響起:“蓮生,蓮生!你想要的小玄鐵劍我做好了!快來看看!”
雲翎頓時停下手,揚起雪白的小臉,直接將手中未拆完的盒子往身後侍女那裡一推,道:“啊!我的小玄鐵劍做好了!哥哥親手爲我做的小寶劍!”她人小小,練功的時候使不動普通的劍,於是雲舒便承諾要給她找人量身定做一柄小玄鐵寶劍,爲這事她一心一意盼了很久。
她撒着歡跑向門外,卻絲毫沒有注意到遞到身後的手,落了個空,盒子重重的摔到地上,一聲輕而脆的哐當聲後,傳來什麼破碎的聲音。
顏惜的雙手突兀的伸在空中,烏黑的眸中希翼的光亮,倒影着小小的雲翎雲雀般歡悅遠去的身影,逐漸一點點暗淡下去,他緩緩地蹲下身,拉開盒子上最後一道紅綢帶,雕花的精美盒子打開,一團殘缺碎片猛不迭跌入眼簾——那個他親手設計,親手趕製想要珍重送出的心血——蓮生娃娃,終究還未讓那個人看過一眼,便已經摔成了支離破碎,再也拼不回來了。
同樣都是心血,同樣都是禮物,同樣都是真摯而美好的心意,爲何他的,就可如此不屑一顧。如棄敝屣?
須臾,他抿着脣,輕輕撿起那攤碎片,頭也不回的離開了棲梧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