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怔怔望着沐色,苦笑,“我若有一日,真不在了,那你替我照顧好阿初。1它是我的生命。”
她漆黑的眸子裡,再也沒有十一年前他初見她時的那種像寶石一樣的璀璨,也沒有像那像日光一眼的燦爛,只有一種沉浸在黑暗中的絕望和悲蒼,和無邊無際,無法消散的痛苦。
綠意說的沒錯,她一日忘不掉,她一日就無法解脫!
“沐色,答應我!”十五似乎已經到了精疲力竭的時候,此行,她爲殺豔妃和奪紅魔傘而來,如今目的達到,她身體和意志都到了崩潰的邊緣。
沐色手指緩緩落在她眉心,“好,我一定會照顧好阿初。槎”
得到答案,十五舒了一口氣,她此生,除了沐色,已再無可相信和寄託之人。
撲捉到她意志消散的瞬間,沐色手指扣住她眉心,聲音陡然一沉,帶着一絲慵懶的魅惑,“胭脂,看着我。”
依靠在他臂彎中,正精疲力竭要睡去的女子,聽到命令和召喚,顫抖着睫毛,迎上他深邃的目光,那一瞬,女子疲軟的身體突然顫抖,脖子往後仰,半合的雙眼陡然瞪大,蒼白的脣亦微微張開掃。
而她被摁住的眉心,泛着淡淡的紫色熒光。
隨着那光芒的增強,女子眼瞳越睜越大,那睫毛不停的顫抖,帶着某種懼怕,甚至於,到後來,她的眼角竟然滾出晶瑩的液體,而她的脣,也吐出幾個微弱的字,“不,不能忘。”
“胭脂,解脫吧。”少年的聲音,似從地獄而來。
女子眼神掙扎扭曲,似要從某種束縛中解脫出來。
但是,她全身動彈不得,甚至感覺到腦子裡有東西,正在飛快的流失。
那個人站在泥濘雨水中,抱着她腰肢說,“十五,我就在這裡,爲什麼不帶我走?”
那個人將她擁在懷裡,笑嘻嘻的道,“如果生個兒子,就許給小魚兒。”
那個人隨時抓起東西,就往她身上砸,“睡了我,你敢不負責?”
那個人捧着她的臉,滿足的道,“我就知道,你喜歡我,但是你不說。”
這些片段,從腦中一掠而過,可再想,卻什麼都沒有。
女子雙脣發白,淚水從眼眶中點點滾落。
怎麼辦,這是她最珍貴的記憶。
然而,有一股可怕的力量,像一隻強大手,將她的記憶飛快的奪取。
甚至,她看到時光倒流,長安,漫天飛雪,路道兩旁擁擠了百姓,輦車無法前行,正前方,一個滿身裹雪容顏傾國的人伸手攔路,那碧色的眼眸直直的望入她心底,“你們女人,說話總是不算話嗎?”
十五想伸手去拉住那個人,想撫掉他滿身的白雪,可轉眼間,頭頂煙花四起,燈火絢麗,那個人已穿了件緋色的煙羅衣衫,負手立在人羣中,精緻的臉上藏着一份羞澀,美人咧的脣邊,沾着一點紅色的糖滯,讓本就完美他,平添了幾分妖嬈。
“所以,我這竄糖葫蘆,是獨一無二的?”
長髮紅裙,他笑得奪人心魄,她想要去擁住他,然而,剛伸手,他身體竟然變成點點碎光,她來不及尖叫,周圍卻是漆黑的林子,腳下伏屍滿地,他穿着白色的衣衫立在月光下,語氣冷漠,“除非,賭上你的三生三世!”
月重宮寒池,他躺在池中,黑髮凌亂,春光旖旎,修長漂亮的手指緊緊的抓着她的髮絲,兩人彼此的第一次,相互交互,他眼中有無盡的羞憤,而她捂住他的眼眸。1
這些記憶,像一抹硃砂畫,現在卻被人無情的清洗掉。
“不……”她不能忘記。
招魂曲的低聲從遠處而來,她看到自己手帶玄鐵鏈子,一跌一爬的朝遠處那蓮花臺走去。
白色的帳子裡,慵懶的坐着一個人。
“月重宮,不需要活人。”
那人聲音淺淺傳來。
“不。”
懷中的女子發出一聲悲鳴,血紅的淚水從她眼眶中滴落,她使出最後一絲力氣咬向自己的舌頭。
沐色大驚,忙扣住她的下顎,止住了她的自殺,而她旋即吐出一口血,噴灑在沐色臉上,最後昏迷過去。
沐色似也受到重創,身體頹然,血沫沿着他嘴角滴落。
如海藻般的栗色捲髮垂落在身側,讓他看起來極其的疲憊和無助,那半垂的睫毛,甚至有種讓人心疼的迷茫。
一直立在樹後的綠意,緩緩走出來。
“看到了吧。”綠意看着十五,“她對那個人的意志力太強了,她寧願死都不肯忘記那個人。”
在感受到自己是被人強行剝奪走最後關於蓮絳的記憶時,十五在無望之際,選擇了咬舌。
沐色沒有說話,但是,他此時,看起來,無比的消沉。
“總有其他辦法的。”許久,沐色擡起頭來,對綠意突的一笑,那笑,帶着一種堅定的執着,“雖然只差一點,就將她最後的記憶剝奪。但是,我還有其他方式。胭脂,將會成爲,最快樂的胭脂。";
“你要做什麼?”
綠意突然感到不安,只見沐色漂亮的手指,凌空一畫,無數藍色的熒光蝶在空中飛舞,如一幅旖旎的夢境。
綠意震驚的看着這些蝴蝶,只見一隻蝴蝶突然落在自己手背上,她不由伸出手一摸,大驚,“這是真的?”溫熱的觸感,那是真正的蝴蝶。
沐色神秘一笑,美若神袛。
綠意這才驚訝,十一年後的沐色,已經遠遠不是那個當年能被一隻笛子,一隻蠱蟲就可以操縱的完美少年了。
他已經是一個強大的能與天地抗衡的魅精了。
“我會給她編織一切。”
那些藍色的蝴蝶像燃火一樣燃燒,幻化成了無數螢火蟲,如漫天星光,籠罩大地。
此刻,連綠意也分不清,方纔看到的到底是幻象還是真實。
“抱着阿初。”
地上的清美少年,眉宇間已多了一絲睥睨霸氣。
綠意上前,將懷中被點了穴的孩子抱起來,又看了看十五,沉了一口氣。
沐色抱着十五,沿着滄瀾江往上走,他白色的衣角被露水打溼,卻是一步一步堅定的走着。
身後的綠意抱着阿初,緩緩跟隨,河道修長,像一條漫無邊際的路。蓮絳身上的衣衫被荊棘切開無數條口子,最後找到重傷的防風時,月重宮上方已經起了一沉白霧。
防風仰躺在地上,沐色最後一擊,卻是傷了他經脈,短時間內,他根本難以調理氣息站起來。
仰頭看着身前出現的男子,他亦不由怔了片刻。
以前那絕豔芳華的男子,此時頭髮凌亂,身姿落魄,蒼白消瘦的臉上道道血痕,看起來極爲狼狽,而他碧色的雙瞳如鬼魅般盯着自己。
方看去,真覺得,此人,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他俯身,目光掃過防風身上的傷口,啞聲開口,“他們爲什麼放了你?”
防風一愣,他也不清楚!
“方纔,兩大長老都死在了他們手裡!”蓮絳慘笑,“可本宮尋此,你卻活着……爲什麼?”
晨露凝結成水滴落在防風臉上,南疆潮溼陰冷冷風吹在傷口上,他頓時一個激靈,意識在劇痛中清醒了幾分。
他想起了那個被沐色護住的女子。
那個女子,頭髮如雪,面色枯槁,可卻有一雙白皙的手。
這天下,沐色除了一人,還會呆在誰身邊?
他居然想起女子離開時問的那個問題!
“咳咳咳……”防風大聲咳嗽起來,竟然試圖掙扎起來,要朝十五方纔離開的方向跑去,“胭脂!”
他嘶聲大喊,可削弱的聲音,瞬間被陰冷的風吹散,
他將力氣聚在腰腹,試圖坐起來,氣息瞬間紊亂,一口惡臭的黑血從他口中噴出。
蓮絳蹙眉,“你中了屍毒!這大洲最罕見的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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防風顧不得因爲氣息紊亂而復發的屍毒,大聲的喊,“胭脂……”可喊了之後,他又無力的仰躺砸地上,發出一聲聲絕望的苦笑,“宿命,真的是誰也改變不了的宿命嗎?”
十七年前,他奉公子之命,守護胭脂四處遊歷,一來是保護她的安危,而來是守護她的宿命。
公子曾說,胭脂命運多舛,但是隻要有正確的引導,說不定,能更改她的命格,給她世間女子最平凡的生活。
然而,胭脂到底遇到了不該遇到的人,那個魅,將是她人生最大的劫。
他得公子所命,將此魅誅殺,可沒想到時,胭脂的命格也隨之大波動,最後到了無法控制的地步。
公子說,他們終究無法更改胭脂的命運,死,是她的終。
可是,他不甘!
他違背了公子的諾言,找到了胭脂的屍骨,將月光鍛造成了鐵鏈,負於胭脂身上,將她埋葬在了南疆陰氣最重的墓地。
若,胭脂真若公子說的那樣,她非凡人。
那‘死去’的胭脂,就一定會活過來。
他永遠記得,將沐色心挖出來那刻,胭脂那看着他無比憎惡的眼。
他記得胭脂說:我做鬼都不會放過你們!
他是她眼中的叛徒!
爲了等待胭脂復仇的迴歸,他留在了碧蘿身邊。
八年日夜煎熬,碧蘿混得風生水起,而秋葉一澈對昔年全心付出的胭脂字字不提,於是,他在等待胭脂迴歸的同時,開始了自己的復仇。
胭脂死前被各種折磨,他如何能讓碧蘿好受?只有屍毒,才能讓碧蘿身親體會胭脂曾受過的痛苦,可是,屍毒必須要很大的量,才能入體,而碧蘿小心謹慎,於是,他纔有了一種方法。
每日給碧蘿熬養顏湯,然後同她一起喝。
而八年後,他終於等到了胭脂的迴歸。
只是,他似乎永遠也更改不了胭脂的宿命。
又三年後,沐色竟然再次復活,而他們,再次站在了一起。
發出惡臭的黑濃從他嘴角溢出,他苦笑望着頭頂,“如何能改變宿命?”
年輕的祭司怔了怔,道,“如果沒有看過宿命的軌跡,那就不用想着去更改了。”
作爲南疆的祭司,他有權利要求長老佔出他的宿命,但是他從來不曾做過。
“但若真想更改,那就逆天。”
防風一怔,看着蓮絳有些瘋狂的臉,對方乾裂的脣幽幽開口,“告訴我,她爲什麼放了你?你可是殺她而來!”
“故人。”防風痛苦的閉上眼睛,顫聲,“她是我一生都要守候的故人。”
“故人……”蓮絳坐在地上,背靠着灌木,喃喃出神,“她不是北冥之人麼?怎麼會是你的故人?”
防風驚訝睜開眼,吃力的打量着頹然的蓮絳,顫聲,“大人,不記得她了?”
蓮絳迎着防風震驚的目光,苦笑,“當然記得!北冥,衛霜發,那個前來大洲尋回北冥聖物的女人。”
“不!”防風搖搖頭,“她不是衛霜發,她是胭脂……你……”再看蓮絳眼中的茫然,他終於發現了蓮絳的怪異。
這個男人,不記得胭脂了!
“胭脂?”
蓮絳低聲重複這個名字,突然想起,那晚沐色第一次出現,喊的就是這個名字。
胭脂。
他靠近仰躺在地上的防風,眸子裡碧光妖冶,“讓我看看,你記憶中的胭脂!”
“大人!”防風大喊,只感到蓮絳雙瞳像漩渦一樣包圍着自己,那一瞬,他突然想起西岐人,有一種很可怕的術法叫做:攝魂術!
槐花漫天,如紛揚飄舞的細雪。
院中,一個不過五歲的女孩兒,身穿火紅色的衣衫,手持木劍,一遍遍的練習平刺的姿勢。
她長髮高高束起,露出光潔的額頭,白瓷的臉上因爲認真的練習已有了一層薄汗。
小女孩兒開始慢慢長大,原本嬰兒肥的臉,隨着年齡的增長,更出落得如雪般的剔透。
她的劍術,亦以驚人的速度增進。
在風中揚起的紗衣,像一朵綻放的薔薇,少女抱着劍靠坐在樹下,眯眼笑道,“防風,你下來吧,我知道你在樹上。”
樹上的灰衣少年嚇得一動不敢動。
“信不信我一劍就把你挑下來!”說着,少女的劍果然一晃。
少年抱着樹杆,然後丟下去一個蘋果,被少女的劍尖穩穩接住。
少女將蘋果拿在手裡,往袖子上蹭了蹭,樹上的防風忙喊,“胭脂,蘋果已經洗過了。”要知道,她練了一天的劍,袖子上可滿是灰塵。
少女卻已經咬了一口,笑道,“真甜!”不一會兒,少女就吃完了,天色將黑,西邊殘陽如血,緋紅的光芒落在少女臉上,有一種豔麗之美。
“還有麼?”少女望着天邊的夕陽,似乎很餓。
“饅頭,但是已經冷了,吃了不好。”樹上的防風小聲的道,“要不今天早點回去,公子怕已經做好飯了。”
“不行,還要練一個時辰。”少女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塵,手中劍一舞,身子靈巧如蝴蝶。
樹上的少年有些心疼的看着認真苦練的少女,但是他不能離開,因爲,作爲影衛是要隨時照顧主人的安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