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鳳九和衣早早地躺在牀上,她預感今夜沉曄又會出個什麼幺蛾子折騰自己,一直忐忑地等着老管事通報。 (本百度搜索黒嚴谷;
等了半個時辰,遲遲不見老管事,自己反而越等越精神,乾脆下了牀趿了雙鞋,打算溜去孟春院偷偷瞅一眼。鳳九暗歎自己就是太過敬業,當初阿蘭若做得也不定有她今日這般仔細。
嘆息中,外突然飄進來一陣啾啾的鳥鳴。府中並未豢養什麼家雀,入夜卻有羣鳥唱和,令人稱奇。
她伸手推門探頭往外一瞧。
鳳九覺得,她長到這麼大,就從來沒有這麼震驚過。
亭院打理上頭,因阿蘭若愛個自然諧趣,院中一景一物都挺樸實,以至她這個院子看上去就是個挺普通的院子,特別處不過院中央一棵虯根盤結的老樹,太陽大時,是個乘涼的好去處。
但此時,當空的皓月下,眼前卻有豐盛花冠一簇挨着一簇,連成一片飄搖的佛鈴花海,叫不出名字來的發光鳥雀穿梭在花海中,花瓣隨風飄飛,在地上落成一條雪白的花毯,花毯上頭寸許,飄浮着藍色的優曇花,似一盞盞懸浮於空的明燈。
紫衣神君悠閒地立在花樹下,嘴裡含着半個糖狐狸,垂頭擺弄着手上的一個花環,察覺她開了房門,瞧了她一會兒,將編好的花環伸向她,擡了擡下巴:“來。”
鳳九半天沒有動靜,幾隻雀鳥已伶俐地飛到息澤手旁,銜起花環嘰喳飛到鳳九的頭頂。安禪樹的嫩枝爲環,綴了一圈或白或藍的小野花,戴在她頭上,大小正合襯。
鳳九仍靠門框愣着,腦中一時飄過諸多思緒。譬如折顏時常吹噓他的十里桃林如何如何,如今看來他那十里桃林除了能結十里桃子這點比佛鈴花強些外,論姿色遜了何止一籌。又譬如歧南神宮路遠,息澤此時竟出現在此院中,可見是趕路回來,要不要將他讓進房中飲杯熱茶坐一坐?再譬如上古史中記載,上古時男仙愛編個花環贈心儀的女仙做定情物,息澤竟送了個花環給自己做糖狐狸的謝禮,可見他忒客氣,以及他沒有讀過上古史……
雀鳥啾鳴中,任她思緒繁雜,息澤卻仍閒閒站在花樹下:“過來,我帶你去過女兒節。”
這個話飄過來,像是有什麼形之力牽引,走向息澤時她的裙子撩起地上的花毯,離地的花瓣融成光點,縈繞她的腳踝。
鳳九折回去信步踢起多的花瓣,花瓣便化成多的光點。鳥雀們在光點中撲鬧得歡騰,她踢得也歡騰,高興地向息澤道:“難得你把這裡搞得這麼漂亮,我們就在這裡玩兒一會兒,不出去了……”話還沒說完,腰卻被攬住,“成不成”三個字剛落地,兩人已穩穩立於王城的夜市中。
天上有璀璨的羣星,地上有炫目的燈綵,佛鈴與優曇懸於半空,底下是喧嚷的人聲。
鳳九瞧着半空中飄飛的落花目瞪口呆:“你將幻景……鋪滿了整個王城?”
正有兩個姑娘嬉鬧着從他們跟前走過,落下隻言片語:“大約是哪位神君今夜心情好,爲了哄心儀的女子開心,纔在女兒節做出這樣美麗的幻景,叫咱們都趕上了,那位神君可真是癡心,他心儀的女子也真是有福分!”
有福分的鳳九一心追着往市集裡走的息澤,姑娘們說的什麼沒聽清,追上時還不忘一番語重心長:“做這樣的幻景雖非什麼重法,但將場面鋪得這樣大難耗精力,你看你前些時日身上還帶着傷,此時也不知好沒有,我其實沒有想通你爲什麼會做這等得不償失之事,啊你怎麼想的,我方纔在院中時都忘了你身上還帶着傷這回事。”
息澤的模樣像是她問了個傻問題:“她們不是說了嗎,我今夜心情好。”
鳳九很莫名:“前些時也沒見你心情好到這個地步,今日怎麼心情就這麼好了?”
息澤指了指化得沒形的糖狐狸:“你送我這個了。”
鳳九卡了一卡。
她默默地看了一眼糖狐狸,又默默地看了一眼息澤,良久,道:“我送你幾個糖狐狸,你就這麼開心?”
息澤聲音柔和,答了聲嗯,目光深幽地瞧着她:“你送我糖狐狸,我很開心,回來陪你過女兒節,做出你喜歡的幻景,我是什麼意思,你懂了嗎?”
息澤方纔的那一聲嗯,早嗯得鳳九一顆狐狸心化成一攤水,聽他底下的這句話,化成的這攤水暖得簡直要冒泡泡。這是多麼讓人窩心的一個青年,小時候沒了父母,沒得着什麼疼愛,此時送他幾個不值錢的糖狐狸,他就高興成這樣。這又是多麼知恩的一個青年,她送了那麼多人糖狐狸,就他一人用這樣方式來鄭重報答她,旁人是滴水之恩涌泉相報,他簡直是滴水之恩噴泉相報。
鳳九給了息澤一個我懂的眼神,嗓音裡含着憐愛和感動:“我懂,我都懂。”
息澤默了一會兒:“我覺得你沒有懂。”
鳳九同情地看着他。如今這個世道,像息澤這樣滴水之恩噴泉相報的情操,確然不多見了,想來也不容易覓得知音。息澤他,一定是一個內心很孤獨的青年。太多人不懂他,所以遇到自己這種懂他的,他一時半會兒還不太能接受。這卻不好逼他。
她越瞧着他,越是一片母性情懷在心頭徐徐盪漾,恨不得回到他小時候親自化身成他孃親照顧他,手也不禁撫上他的肩頭:“你說我沒有懂,我就沒有懂吧,你說什麼就是什麼。”又看他的手:“這個糖狐狸只剩個棍子了,其他九隻你也吃完了?你喜歡吃這個?我此時身上卻沒帶多的,夜市裡頭應該有什麼糕點,我先買兩盒給你墊着,回家再給你做好不好?或者我再給你做個旁的,我不單隻會做這個。”
息澤又看了她許久,輕聲道:“我不挑食,你做什麼我吃什麼。”又道,“你在我身上這樣操心,我很高興。”
鳳九幾欲含淚,這個話說得多麼貼心,她也認識另外一些內心孤獨的少年或者青年,爲人就沒有息澤這樣體貼柔順。( 這就又見出息澤的一個可貴之處。
鳳九瞧着他的面容,遙想他小時候該是怎樣一個體貼可愛的孩子,父母長到這麼大,不曉得受過多少委屈,就恨不得立刻將他幼時沒有見識過的東西都買給他,沒有玩過的把戲一個一個都教他玩得盡興。
她滿腔憐愛地一把拽住息澤的袖子,豪情滿懷:“走,我帶你玩兒好玩兒的去。”
女兒節,照字面的意思就是姑娘們過的節日,梵音谷外的神仙不過這種節,但鳳九兩百多年前乃是凡界的常客,自然有些見識,看出凡界有個七月七過的乞巧節,同這個有幾分相類。
但地仙們過節,自然有趣致。譬如排出的這一條街燈,燈上描的瑞獸便個個都是能言能動的,即便是個上頭只描了花卉的燈籠,湊近些也能聽到燈裡傳出自花間拂過的風聲。再譬如小攤上拿面泥捏的麪人,也是個個古靈精怪得同活物一般,光瞧着都很喜人。
賣麪人的小哥拿剩泥捏了個箜篌拿根棍兒穿着,插在一衆花枝招展的泥人兒間,泥箜篌竟自己就奏出樂聲來。鳳九瞧着有趣,多看了兩眼,聽到息澤在她頭上問:“你喜歡這個箜篌嗎?”
息澤這樣一問,不禁令她想起她的表弟糯米糰子來。糰子是個十分委婉的孩子,想要什麼從來不明着要,例如她帶他出遊凡界,他睜着荷包蛋一樣水汪汪的大眼睛,絞着衣角羞怯地問她:“鳳九姊姊,你想吃個燒餅嗎?”
她就曉得,糰子想吃燒餅了。
息澤此時這個問法,句式上和糰子簡直一樣一樣的。
麪人小哥正對着息澤舌燦蓮花:“公子果然有眼光,小人雖然有個虛名叫麪人唐,但其實擅捏箜篌,城中許多公子都愛光顧小人買個泥箜篌送心上人,攤上這個已是今日後一件了,公子若要了小人替公子……”
話沒說完鳳九一錠金葉子啪一聲拍在攤位上頭:“好,我要了,包起來。”
麪人小哥一手穩住掉了一半的下巴,結巴道:“是小……小姐付賬?一向不……不都是公子們買給小姐們嗎?”
息澤還沒反應過來,鳳九已接過麪人,巴巴地遞到他手裡,口中異常的慈愛:“你小時候沒有玩過麪人對不對,這個雖然是米麪做的,但入不得口,將它放在牀頭把玩幾日即可。若要能入口的,前頭有個糖畫鋪子,我再給你買個糖畫去。”期待地道,“這個泥箜篌你喜歡麼?”
息澤艱難地看了她一會兒,斟酌道:“……喜歡。”
鳳九感到一種滿足,回頭向目瞪口呆的麪人小哥豪爽道:“你做出這個來,他很喜歡,這就是莫大的功勞了,多的錢不用找了,當是謝小哥你的手藝。”
麪人小哥夢遊似的收回找出去的銀錢,敬佩地目送鳳九遠去的背影,喃喃讚道:“真奇女子,偉哉。”
鳳九如約給息澤買了個會噴火花的龍圖案糖畫,還買了兩盒糕。
一路上,息澤問過她想不想要一個比翼鳥尾羽做的毽子,一個狐狸面孔的會挑眉毛的檜木面具,一把拼錯了會哼哼的八卦鎖。於是她又一一給息澤買了一個毽子,一個面具,一把鎖。買完勢必滿含期待地問息澤一句喜不喜歡,自然,息澤只能答喜歡。
她聽着息澤說喜歡兩個字,就忍不住高興,就忍不住將賣這些小玩意兒的攤販打賞打賞。
逛了一夜,逛得囊中空空,她卻十分地滿足。
三四個戴面具的孩子打鬧着跑過他們身前,有個長得高的孩子跳起來撈一朵落在半空的優曇花,花朵像是有知覺似的躲躲閃閃,孩子愣了一瞬,咯咯笑着就跑開了。
鳳九頓時想起自己混世魔王的小時候,回頭挺開心向息澤道:“我像他們這麼大的時候,也愛在街上這麼跑來跑去。”
她的童年裡頭着實有許多趣事,邊走邊眉飛色舞地同息澤講其中一則:
“那時候我有個同,是頭灰狼,有一回我沒答應他抄我功課,他趁我在學塾裡午睡時把我身上的皮毛……呃,羽毛都塗黑了。”
息澤將落在她頭上的光點撥開:“你小時候常被欺負?”
鳳九揚眉:“怎麼可能,旁的同們巴結孝敬我還來不及,就灰狼弟弟還敢時不時反抗一下,當然我都報復回來了。次回夫子帶我們去山裡認草藥,晚上宿在山林裡,我就去林子裡抓了只灰兔子,趁灰狼弟弟睡着時把兔子塞在他肚子底下,次日清晨告訴他那是他做夢的時候生出來的,我還幫他接了個生,灰狼弟弟當場就嚇哭了。”
息澤脣角浮出笑來:“做得很好。”
鳳九嘆一口氣:“但後來他曉得是我耍了她,攆着我跑了兩個月。”
息澤道:“只攆了兩個月?”
鳳九奈地看他一眼:“因爲兩個月後年終大考,他想抄我的上古史。”
息澤點頭道:“看來你的上古史修得很好。”
鳳九有一瞬的怔忪,但立刻拋開雜念,坦蕩地道:“這個嘛,因我小時候崇拜一位尊神,他是上古的大英雄,一部上古史簡直就是他的輝煌戰功史,我自然修得好。”
瞧息澤忽然駐足,她也停下來,又道:“其實那時候,我還想過在他喜歡的課業上也用一用功,奈他喜歡的是佛理課,這個我就有心零級大神/19181/力了。
我一直不大明白他從前成天打打殺殺,後來爲何佛理之類還習得通透,有一天終於明白了,揮劍殺人的人,未必不能談佛理。其實他還喜歡釣魚之類,但可惜夫子不開釣魚這門課。”話畢由衷感到可惜地嘆息了一聲。
恍一擡頭,息澤的眼中含了些東西她看不大明白,他的手卻扶了扶她頭上有些歪斜的花環,低聲道:“你爲他做了很多。”
鳳九聽出這個是在誇她,不大好意思,順手從他手裡拿過那個檜木面具頂在面上,聲音甕甕從面具後頭傳出來:“這……這着實算不上什麼,只不過小時候有些發傻罷了。”忽聽得前頭一片熙攘喝彩聲,踮腳一瞧,立刻牽住息澤的袖子,聲音比之方纔愉悅許多,興奮道:“前頭似乎是姑娘們在扔香包,走走,咱們也去瞧瞧!”
比翼鳥族女兒節這一日,姑娘們扔香包這個事,鳳九曾有耳聞。
聽說夜裡城中專有一樓拔地起,名婺女樓,乃萬年前天上掌婺女星的婺女君贈給比翼鳥族一位王子的定情禮。婺女星大手筆,然比翼鳥族慣不與外族通婚,二人雖有一番情短情長,終究只能嘆個緣,徒留一座孤樓僅在女兒節這夜現一現世,供有心思的姑娘們登高,圓一圓心中的念想。
傳說中,是夜,姑娘們帶着親手繡好的香包登樓,若心上人自樓下過,將香包拋到心上人的身上,他有意就收了香包,他意就拋了香包,但收了香包的需陪拋香包的姑娘一夜暢遊。
鳳九發自肺腑地覺得,這果真是個有情又有趣的耍事,若早幾萬年青丘有這樣的耍事,迷谷他也不至於單身至今。
她興致勃勃引着息澤一路向婺女樓,途中經過方纔買麪人的小攤,麪人小哥在後頭急急招呼了他們一聲:“小姐行色匆匆,是要趕去婺女樓罷?
奉勸小姐一句,你家公子長得太俊,那個地方去不得!”
鳳九急走中不忘回頭謝麪人小哥一句,樂道:“我們只是去瞧瞧熱鬧,他是個有主的,自然不會亂接姑娘們的香包,勞小哥心提醒。”
小哥又說了什麼,聲音淹沒在人潮中,但方纔他那句倒是提點了鳳九,不放心地向息澤道:“方纔我說的,你可聽清了?”
息澤自然地握住她的手以防她被人潮衝散:“嗯,我是個有主的。”
鳳九將面具拉下來,表情很凝重:“啊,自然這句也是我說的,但卻不是什麼重點,要緊是你萬萬不可亂接姑娘們的香包,可懂了?”
方纔忘了叮囑他,息澤這等沒有童年的孤獨青年,此時見着什麼定然都奇,從他對毽子面具八卦鎖的喜愛,就可見出一斑。要是他覺得姑娘們的香包也挺奇,懷着一顆好奇之心接了姑娘的香包……拋香包的姑娘自以爲心願達成,他卻只是出於一種玩玩的心理,姑娘們曉得了,痛哭一場算是好的,要是個把想不開的從婺女樓上跳下來……
想到這裡,她心中一陣沉重,又向他一遍道:“一定不準接她們的香包,可懂了?”
息澤深深看了她一眼,含着點兒不可察覺的笑意,道:“嗯,懂了。”
“真的懂了?”
“真的懂了。”
鳳九長舒一口氣。
可嘆她這口氣尚未鬆得結實,婺女樓前,迎面的香包便將他二人砸了個結實。
鳳九皺着眉,傳說中,姑娘們將香包拋出來,接不接,在生公子們自己的意思,拋,不過拋的是一個機會,一則緣分。但此時砸在息澤身上這數個香包,卻似黏在上頭,這種拋,拋的卻是個強求。
她終於有幾分明白麪人小哥的提醒是個甚意思。
婺女樓上一陣香風送來,樓上一串美人倚欄輕笑,另有好幾串美人嬉鬧着欲下樓,邀被香包砸中的公子,也就是息澤神君他兌行諾言。
樓旁賣胭脂的大娘贈了鳳九同情一瞥:“姑娘定是外來的,纔會在今夜將心上人領來此處罷?”
鳳九沒理會她那個心上人之說,湊上去道:“大娘怎曉得我們是外來的?
大娘可曉得,這些香包,怎會取不下來?”
在婺女樓底下賣胭脂賣了一輩子的大娘自然曉得,神色莫測道:“從前這些香包,確然只是普通香包,婺女樓也確然是求良緣的所在,但百年前城中出了位姿容卓絕的美男子,是許多小姐閨夢中的良人。小姐們爲了能得這位美男子一夜相伴,於是集衆人之力,做出了這等砸到人就取不下來的香包。”唏噓一聲,“那位美男子因此而不得不在女兒節當夜,以一人微薄之力陪七十三位小姐共遊王城。老身尤記得當年那一夜,那可真是一道奇景。”
鳳九腦中想象了一番,讚歎道:“確是道奇景。不知後來這位美男子娶了七十三位小姐中的誰,不過論娶誰,想必都是段佳話罷。”
大娘再次給予她同情一瞥:“後來嘛,後來這位九代單傳的美男子就斷袖了。”
鳳九愣了一愣,猛地回頭看了眼息澤。難怪今夜樓前走來走去的男子多半歪瓜裂棗,難怪息澤一出場就被砸了一身。虧得他身手敏捷,可能爲護着她又不太把砸過來的香包當回事,身上才難中了數個。
是她執意將息澤帶來此處,她雖是心,但倘若息澤步先人的後塵,亦在此被逼成個斷袖……這簡直不可想象。
她不敢再多想象,一把握住息澤的手,抓着他就開跑。只聽後頭依稀有女子嬌嗔:“公子,別跑呀……”她拽着息澤硬着頭皮跑得飛。
人羣紛紛開道,一路尾隨着稠急風聲,落下來的優曇也被撞碎了好幾朵。
街燈漸漸地稀少,被拖着跑的息澤在後頭慢悠悠地道:“怎麼突然跑起來?”
鳳九聽他這個話,想起樓上的衆美人,頓時打了個哆嗦:“不跑能如何?
難不成你想一整晚都耗在她們身上,陪她們夜遊王都?”
息澤停了一停:“你不想我陪她們?”
話間將鳳九拉進一條小巷中,這裡燈雖少些,佛鈴和優曇卻比燈市上稠得多,月亮也從雲層中露出臉來,頗亮堂。
鳳九站定一邊喘氣一邊心道,這真是句廢話,我自然不希望你被她們逼成個斷袖,但她適才急奔中說了兩句話,岔了喘息,此時連個嗯字都嗯不出來,只能勉強點個頭。這個頭,卻似乎點得讓息澤滿意。
佛鈴和優曇悠悠地浮蕩,巷子裡靜得出奇,只能聽見她的喘息。方纔跑得那樣,頭上的花環竟也未掉下來,未束的發像自花環中垂下的一匹黑緞,額角薄汗溼了些許髮絲,額間鳳羽花麗得驚人,雪白的臉色也現出紅潤。
她的確長得美,但因年紀小,風情二字她其實還沾不大上,可此時,卻像是個真正風情萬種的成熟美人。
檜木面具掛在她脖子上,面具上的狐狸耳朵擋住下頜,摩得她不舒服,伸手撥了撥,但又反回去,她就又撥了撥,這個動作顯得有些稚氣。
息澤走近一步,伸手幫她握住面具,只是那麼握着,沒說幫她取下來,也沒說不幫她取下來。他漂亮的眼睛瞧着她。
鳳九不知他要做什麼,亦擡眼瞧回去,目光相纏許久,她遲鈍地覺得,此時的氛圍,有些不大對頭。眼看息澤傾身過來,她趕緊退後一步,開口道:
“好久沒這麼跑過……”話尾卻被息澤含在了口中。他一隻手仍握住那枚面具,一隻手攬住她的腰,在她脣間低聲道:“我也是。”
鳳九眨了眨眼睛,伸手推了息澤一把,沒推動,他的氣息拂過她嘴角,令她有些癢。她的手放在他胸口,推又推不動,不推又不像話,她就又推了推,又沒推動。還想再推,感到他摟在她腰間的手突然用了力道,她整個人都貼在他身上。她嚇了一跳,開口輕呼了一聲。看到他漆黑的眼中閃過一點笑意,口中頃刻侵入軟滑之物,她腦中轟了一聲,震驚地明白過來那是他的舌頭。
他的眼睛仍然沉靜,仿似被月光點亮,纏着她的舌頭卻步步進逼,她不知他想將自己逼到何處,隱約覺得這樣下去不是辦法,摸索着將木訥的舌頭亦動了一動。感到息澤一僵。這令她大受鼓舞,笨拙地纏着息澤的舌頭想將他逼回去。息澤目不轉睛看着她,脣舌間的動作卻十分配合,由着她抵着他的舌,直到滑入他的口中。
她有時候的確好強,也愛逞強,且好強逞強的心一升起來,一時片刻就收不回去。白檀香籠住她,是息澤身上的味道。她腦中一片空白,憑着本能中的好強,只想着要將息澤也逼得退可退。
她的手攀上他的肩,踮着腳,脣緊緊貼着他的脣,舌頭在他口中胡攪蠻纏,自以爲很有攻擊性。好半天,脣舌離開息澤時,覺得舌根都有些麻痹發痛,還喘不上氣。息澤的呼吸卻平穩,抵着她的鼻尖,脣移到她嘴角,撫弄過她飽滿的下脣,那輕柔的觸弄令她顫了一顫,他在她脣角停了一下,放開了她。
檜木面具重掛到她頸上,狐狸耳朵仍擋住她的下頜。
像是靜止的時光終於流動,身旁的優曇花聚攏分開,撞出一些光斑,譬如夏日螢火。
鳳九了許久,愣了許久,意識到方纔做了什麼,沉默了許久。
息澤的手撫上她頭上的花環,她偏了一步躲開,徒留他的手停在半空,正巧一朵優曇落下來,撞上指尖,幽光破碎,像在手心裡長出一圈波紋。
她的身影停在暗處,道:“我……”我了半天,沒我出個結果,見息澤沒有理她,半晌,聲音裡帶着一絲羞愧,前言不搭後語地道:“我剛纔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我本來挺開心的今晚上,就像沒有憂慮也沒有煩惱的小時候,其實這一陣,我本來都挺開心的。”
息澤看着她:“爲什麼現在不開心了?”
她收拾起慌張,強裝出鎮定:“近日你幫了我許多,我覺得你我的交情已擔得上朋友二字,或者我做了什麼令你有所誤會,但卻不是我的本意。
我們雖有個夫妻之名,但這也並非你我的本意。我們就做個交心的朋友,你覺得好不好?”
息澤淡聲道:“你覺得這樣好?”神色平靜地道,“那你剛纔,是在想着誰?”
她想着誰?她自然誰也沒有想,她只覺得方纔自己撞邪了纔會在那種事情上逞強。頭搖得像個撥浪鼓道:“我沒有想着誰,你別冤枉我。”她只求他將這一段趕緊揭過,又補充道,“我聽說執念、妄心有許多好處。
我從前不是這個樣,現在卻想變成這個樣,我不想有執念和妄心,也不想自己成爲他人的執念和妄心。我這麼說,你明白了嗎?”
息澤靜默地瞧着她,她說這些話的時候,不見方纔於優曇間肆意奔跑的天真,神色間含着難得一見的謹慎。果然,還是太了。他有時候覺得她挺聰明,她卻挺笨,有時候覺得她挺笨,她又挺聰明。要放低她的戒心,看來只能先順着她的意。
他目光停在她身上,片刻,道:“剛纔只是我餘毒未清,你在想什麼?”
鳳九傻了。
方纔息澤親她,她自然想到,要麼是息澤又中了毒,要麼就是喜歡她才親她。她覺得他不能這麼倒黴,連着兩次都栽在毒這個字上頭,那自然是有些喜歡她,而她竟然親了回去,顯然是她腦袋被門夾了。
她鼓足勇氣,自以爲拿出一篇進退有禮又不傷息澤自尊的剖白,卻沒想到他只是餘毒未清,或許自己將他親回去也是染了他身上的毒。果然還是個毒字。
息澤問她她在想什麼,一定是聽出來她覺得他喜歡她了,這個話一定是暗示她想多了,她的確想得太多了,思緒到此,一張臉立時慚愧得通紅,遮掩地乾笑道:“哦,原來是餘毒,我……我這個人心思細密,有時候是容易想得多些,你別見笑,哈哈……哈哈。不過你這個毒也着實厲害,十幾日了竟還有餘毒,不要緊吧?”
息澤沉默地看了她一會兒,斟酌道:“蛟龍的毒,是要厲害些,倒不是很要緊。”
鳳九抵着牆角,一時也不曉得該再說些什麼,見息澤不再說話,氣氛尷尬,半天,道:“那這些天毒發時,你一定很難受吧?”
息澤淡定道:“嗯,都是靠忍。”
鳳九哦了一聲,巷中又是半刻沉默,沉默中她腦中升起一個疑問,想要忍住,終沒有忍住,問道:“既然都是靠忍,那你……你方纔爲什麼不忍?”
息澤坦誠地道:“忍多了不太好。”又道,“你說過我們是交心的朋友,既然是朋友,幫個小忙我想你應該覺得沒什麼。”
鳳九不知爲何有點兒想發火,但息澤說得也有道理,而且此時發火就顯得自己氣量太小了,只得繼續哈哈道:“我自然覺得沒有什麼,但反正你已經忍了那麼久了……”
息澤深深看了她一眼:“就是因爲忍了很久,不用忍時纔不需要忍了。”
不待鳳九迴應,捂着胸口皺眉做疼痛狀道,“方纔跑得急,傷口似乎裂開了,有些疼,先回去。”
十幾日了還有餘毒,且傷口未愈,但息澤竟說不要緊。想來是誆她。
鳳九本性中有時候頗愛操心,此時方纔的尷尬一應皆忘,心中唯有一片憂慮,忙上前一步扶住息澤道:“我看你這個傷像是不大平穩,早曉得不出來也罷,趕緊回去,我讓人給你治治。”她擔憂地皺眉扶住息澤時,卻沒注意他嘴角噙着的一絲得逞的笑意。
茶茶尚滯留在歧南神宮,替她的小婢子長得一臉機靈相,但因年紀小,有些事終歸不如茶茶會拿捏。譬如息澤今夜宿在何處這個問題。
若是茶茶,約莫神不知鬼不覺往鳳九牀上再添個瓷枕罷了。替她的小婢子卻謹慎,一板一眼地請示鳳九:“殿下,今夜神君可是按往例仍宿在廂房中?
東廂西廂殿下都曾爲神君備過一間,卻不知神君是想宿東廂還是西廂?”
其時息澤懶洋洋躺在鳳九的牀上,藥師剛來探看過他身上的傷。
他身上原本沒什麼傷,沒想到鳳九大半夜還真能延請來藥師,見血的障眼法又障不了神仙的眼,於是挺乾脆地自發將胸口又弄出傷來,此時這個養傷,倒是養得名副其實了。
鳳九打着哈欠問息澤:“時候不早了,你想宿在東廂還是西廂?”
息澤的胸口纏着繃帶,閉着眼睛頭也沒擡,道:“我覺得我可能挪不動,今夜就宿在此處吧。”
鳳九上下眼皮直打架,打了個哈欠道:“也好,你今夜宿在此,我去東廂歇一歇。啊,需留個小廝在房中伺候,倘有什麼事也好差他來通傳我。”
息澤仍沒動,口中道:“小廝哪有知心好友照顧得周。”狀似疑惑地看着她,輕聲道,“你不是說,我們是知心好友嗎?”
鳳九頭皮一麻,知心好友,這的確是她說出的話。但她說出這個話時,是拿小燕壯士做的參照。小燕也是她的知心好友,常陪她吃酒談心,雖然沒什麼文化,卻一直在嘗試着變得有文化。但息澤這個知心好友,簡直就是她的大爺。
她奈地撓了撓頭,挫敗道:“好罷,但今夜若再毒發,你需忍着。”
又偏頭吩咐小婢子,指着牀前的六扇屏風道,“在屏風外頭替我搭個小榻。”
鳳九愛心軟,又容易被激出母愛,倘今夜她的母性情懷一直綿延,說不準不消息澤提,她就顛顛地留下來親自看顧她。可嘆息澤意的一親,親得她一顆被母愛浸泡得柔軟的小心肝剎時掉進個冰窟窿。
息澤反思得沒錯,他那一步,確是有些了。幸而後頭神來一筆,算救回半個場子。
息澤暫宿在鳳九院中養傷的這幾日,每每她有走出院門去做個別的事的打算,他就有傷勢要復發的徵兆。作爲知心好友,她自然什麼別的也不能做,只能整天寸步不離地守着他。
所幸守着息澤並不趣,還讓她長了一些見識。
譬如飲茶,她原以爲東華那種煮個茶喜用黑釉盞的已算是種講究,跟着息澤才曉得,此種講究是個窮講究,飲茶的情趣高曠,在於天地合一,就地取材八個字。
正待初夏,院中開了幾蓬蓮花,息澤令她尋幾個荷花盞,將幾味粗茶擱在花心裡盛着,待入夜後花苞合起來,將納於其中的茶葉一薰,次日取些山泉水再將這些茶隨意一烹,即便拿個大茶缸子喝,入口也是天然妙味,自有諧趣。
再譬如院中盛開的花木,她從前只曉得,瞧着入眼的可折一兩枝插瓶玩賞,從未聽過還有盆玩一說。息澤卻是有閒情,尋來寬碗做盆,覆上泥沙,在園中花叢裡挑選嫩枝植入泥沙中,點綴以靈璧石,稀疏雜以小花穗,就是一盆意態風流的山水小景。剩下的花枝他偶爾還會編個蝴蝶或是兔子給她。
偶爾他們也殺殺棋,她自然不是他的對手,他卻並不一味贏她,時不時也讓她贏一兩局過把癮,但這個讓字又做得很有學問,讓得知情知趣,不顯山不露水。
她睡不着時,他會隔着屏風給她念,他聲音低沉,放輕柔時就如拂面的微風,很就讓她睡過去。每每此時,她就覺得有個有文化的知心好友是多麼難得,她都可以想象,倘若小燕給她念,中一定有一半字不認得要請教她,只能越念越令她精神。
越是相處,她越覺得息澤是個妙人,同他這麼處着,時光竟逝若急流,過得有些不知朝夕了。
這日她心血來潮,親去廚房替息澤備藥湯,迴廊上隔着一叢嫩竹,兩個小婢在嫩竹後頭說私房話,絮絮的私語意間飄進她的耳朵:“我就說神君其實對咱們殿下用情深,聽說女兒節那夜,滿城的花海就是神君的手筆,想必是將殿下打動了,自那日後殿下同神君關在房中日夜相守,算來已有六日,呀——說不準咱們府中很便能添個小殿下了,你說我們要不要現在就做些小衣裳小褲子備着,屆時託一託茶茶姊姊帶給小殿下,想着小殿下穿着咱們做的小衣裳在院子裡頭撲蝴蝶,不覺開心嘛,神君他務必動作要些啊——”
鳳九腳底下一滑,差一點兒就栽進旁邊的魚塘,幸虧眼明手扶住了圍欄。但經這麼一提點,她恍然自己原已陪着息澤折騰了六日。她從來是個坐不住的,此番竟能在區區斗室中一困就是六天……她由衷地感到震驚。
再聽這兩個小婢說息澤對她用情頗深,還盼着他二人閉門造個小殿下出來,她就有些哭笑不得,一路抽着嘴角去了廚中。
待端了藥湯回房,本想將這個話當個趣聞同息澤一提,敞亮的正房中,卻不見他的人影,倒是靠的長桌上留了張字條。
字條上筆走銀鉤,頗有氣勢,說要出門一趟,今日或明日回來。出門做什麼,他卻沒有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