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婉須面露震驚, 幾乎無法說出話來,孟駁神色也頗爲驚訝,有些失聲道:“您……”
他的話音未落, 繁京桐就從旁邊蹦了出來, 遮擋在他們中間, 有些誇張地揮了一下手:“爹, 娘, 快看,這就是我的姐夫——度華年!”
被繁京桐這麼一打岔,孟駁猛然醒悟了什麼, 浮於臉上的震驚慢慢地被收斂了起來。即便是內心依然波瀾涌動,但沒有表現出太明顯。
繁婉須對於情緒的控制明顯沒有丈夫好, 孟駁輕輕地攬住她的肩膀, 半開玩笑地道:“度?我們繁家, 姓度的人可是走不進來的。”
他的神色沒有敵意,繁勻青知曉父親只是在開玩笑, 撅了撅嘴撒嬌:“爹,你說什麼呢!”
度華年跟着走了過來,頗有些深意的眼神從夫妻二人臉上一掃而過,然後低頭行了一禮,勾脣溫和有禮地笑道:“既然我進了繁家的門, 那麼就不是你們想的那個‘度’。”
繁婉須擡手半掩住脣, 錯愕的神色加重幾分, 她正想開口說話, 卻被丈夫放在肩頭的手用力捏了捏。孟駁大笑道:“好你個野小子, 我夫妻二人不過是去主家作客一月餘,你們怎麼就私定終身了?”
繁勻青反駁道:“纔不是私定終身呢!我們可是拜過堂成親的!”
“連你爹孃都不知道的事情, 還能叫拜堂成親?”孟駁繼續說,“雖然不一定依照父母之言婚嫁,但怎麼能夠在父母都不知道的情況下就成親呢?”
這下繁勻青無話可說了,乾脆低着頭不說話,盯着度華年露出袖子的半截白皙而勻稱修長的手指看。
度華年看她這副委屈的模樣,很想伸手揉一揉她的頭髮,不過忍住了。他擡手抱了一拳,帶了些歉意地笑道:“此事是我考慮不周,來日當補青青一場婚禮。”
此話一出,孟駁那一瞬間的表情有些精彩,既像是尷尬又像是惹了禍的惴惴不安,直到被繁婉須擡頭瞪了一眼,他才大笑着掩飾過去:“哎——我只是一提,女兒大了也由不得我們多加插手干預,再者我江湖世家,何必拘束太多?”
度華年只是站在那裡安靜地笑着,沒有再繼續接話。
繁婉須連忙道:“先進去吃飯吧,吃了飯再說也不遲。”
廚房的飯菜已經備好,香氣飄散在四處的角落,若隱若現,引誘着飢餓的人。幾人這時都覺得有些餓了,於是一同進了屋,準備先用晚飯。
繁勻青挽着度華年的手臂走在最後,在她偏頭去看度華年的時候,視線中出現了未關的大門外,一個人的身影。
她轉過頭,正好看到胡溪林一手背在後,站在門外的臺階上,默默地注視着他們。
度華年也轉過頭看到了胡溪林,繁勻青下意識回望着他的眼睛,像是在無聲徵詢着什麼。
“去吧。”度華年還是沒忍住伸手摸了摸她的頭髮,“早點回來吃飯。”
繁勻青朝他吐了吐舌頭,轉身跑開了。度華年看着她的背影跑向大門,對目視着他的胡溪林點了點頭。
胡溪林略低了低頭,收回目光,迎上朝他跑來的繁勻青。
“青姑娘,又見面了。”
繁勻青因爲父母能夠平安回來高興不已,想到胡溪林下午纔去了主家,覺得此事與他必定有關係,便想着要好好感謝他:“多謝城丞!”
胡溪林忍不住笑道:“青姑娘爲何謝我?在下可當不起你這一聲謝吧?”
“下午你去了主家,這會兒我爹孃就平安回來了。”繁勻青高興地說,“一定是你幫我將爹孃救出來的!”
“在下也沒有刻意做什麼事情,”胡溪林道,“只是邀請繁家的主家夫人應太子的邀請前去赴宴。”
“太子的邀請?”繁勻青好奇地問,“只請了繁家的人嗎?”
“不,夙城的每個世家都得到了邀請。太子想要從世家們那裡知道關於純英公主的事情,又或者,這最後會變成一場針對繁家的指證。”
“那繁家……”繁勻青忽然有些擔心起來。
胡溪林安撫她道:“青姑娘不必擔心,想來繁家已經做好了完全的準備。要不然,怎麼會軟禁家主,讓家主的母親暫代其職?”
“如果不是如此,在下又怎麼能有機可趁?”
繁勻青隱隱覺得自己好像知道了什麼,但一時沒有想透徹:“你是說……”
“這是一個很好的時機——家主被軟禁,主家夫人暫行職權既有好又有壞,最大的好處就是針對你家的人可以以太子的名義被調開,剩下的長老們只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此時再稍加暗示……”
胡溪林輕輕一笑:“稍加暗示,青姑娘與太子有往來,爲了既得的利益,可能會有求於你,示好的最直接的方式就是將你的父母放回。”
這個時候主家夫人已經被帶走去見太子,繁憬也被軟禁着,自然是沒有人會阻止此事。讓繁家的長老們知道繁勻青可能與太子說得上話,不管是不是真的,都會被作爲一條後路,所以這時候要對繁勻青稍加討好。
所以順水推舟答應了前去提要求的繁京桐,將他們的父母釋放。
繁勻青驚歎不已,心裡也是感激不已:“這還是要多虧胡大人以太子的名義前來,如果不是這樣,繁家那羣老不死的也不會輕易鬆口。”
畢竟,放走了主家夫人敵視的人,那麼就可能會面對主家夫人回來時的後果。
“不必——青姑娘還是謝一謝應該謝的人吧,在下也只是有目的而來。”胡溪林依然回絕了她的道謝,“在下先行離開,太子那邊還需要我。”
繁勻青朝他招了招手:“胡大人慢走。”
……應該謝的人?
胡溪林慢慢地走遠了,繁勻青回過頭看向屋內,視野所及之處已經沒了那人的身影。
*
沒有料想到父母會回來,所以繁勻青開始也就沒讓廚房準備太多的飯菜。考略到加了兩個人可能會不夠,繁京桐又叫下人們去多備幾個菜。
孟駁坐在桌邊,眼神往度華年那邊瞟了好幾次,手指有些心不在焉地一下下敲在木桌面上。
但度華年好像完全沒有看出來,巋然不動地坐在孟駁夫妻的斜對面,注意力完全放在了泡茶上。
繁婉須在下面扯了扯丈夫的衣袖,使了個眼神。孟駁無奈地無聲嘆氣,咳嗽一聲,道:“那個,今天可是好日子,應當以酒助興……”
他話還沒說完就被繁京桐接了過去:“對啊,爹,我記得你藏着一罈胭雪,什麼時候拿出來喝啊?”
孟駁十分讚賞兒子每次都能夠理解自己的想法,順水推舟一波,做出一副沉思狀點了點頭,然後狀似無意看向度華年:“我想起我那裡有這麼一罈好酒,今日便取來盡飲吧!女婿可要一同前去?”
度華年擡頭看了一眼孟駁,淺笑點點頭道:“好。”
繁婉須瞪着孟駁,那架勢是要在自己丈夫身上瞪出兩個窟窿來,她咬着牙,一字一句道:“我隨你們一起去吧——京桐,你去廚房看看,再讓他們加兩個下酒的小菜。”
繁京桐倒是真不知道他們之間有什麼事情,不過直覺自己的老爹會很慘,笑嘻嘻地起身道:“行,我再去看看,順便再給姐姐端盤點心上來。”
度華年跟在孟駁夫妻身後,打的是取酒的名義,本來應該要不了這麼多人,但是他們一起出行了。
走出飯廳,他就察覺了夫妻二人的背影僵硬,像是後面跟着的並不是一個簡單的人,而是隨時會在後面襲擊他們的兇徒。
穿過走廊,快要走到後面的院子,度華年依然慢步跟着,笑道:“你二位時隔多年依然將我認了出來,爲何卻將我避之如洪水猛獸?”
聽到此話,夫妻兩人一起轉過身,他們對視一眼便朝着度華年彎下腰去,那動作似乎是想在度華年面前跪下,卻被他擡手製止了。
“這不太好,畢竟你們也算是我名義上的岳父岳母。”度華年長身而立,臉上的笑雖然淡淡的,但能叫人安下心來。
孟駁雖不能跪下,但依然抱了抱拳:“我們家的興榮存亡,我們夫婦一直都沒有忘記,是您給予我……”
度華年依然搖頭,笑道:“這都是過去的事了,不必再提……說起來,青青現在的樣子很好,我不也要謝謝你們?”
聽到這話,孟駁這中年漢子突然有些手足無措起來,連忙慌亂回答道:“不不……那是我們爲人父母應當所做,而且、而且,這也是您的心願……”
“那便是了,你們既然覺得我不必道謝,我也是如此認爲的。”度華年說,“所以,我們之間也不必如此生分,你們可直接稱呼我名字。”
“嘿嘿,那大人這是不計較我叫您女婿……”
話沒說完,孟駁就被妻子狠狠擰了一下腰,他回頭看見妻子兇巴巴的眼神,有些委屈地閉了嘴,不敢再說話。
繁婉須猶豫片刻,上前半步,看着度華年,輕聲道:“大人,一別十五年,您如今……與十五年前相比,也有了太多的變化……”
“哦?”度華年有些不解。
繁婉須看着這個年輕人,看着他不曾變化的容顏,看着他風華依舊,眼中的時光刻印雖還在,卻更多了幾分人情氣息。
她忽然想起來了第一次見到這個人的時候,他帶着滿身的風霜和飛雪而來,臉龐的線條如那雪山上的寒冰般堅毅,眼中蜿蜒着亙古不化的綿長冰川,深不可見底。
那感覺,又叫人覺得他真的是在這裡很久很久了,久到許久不曾感受過溫暖——他已經冷透了,沒有什麼,可以融化他被冰雪封住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