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糕點還真是甘露坊產的。”
寧風帶着大丫一到此處,掃了一眼,立刻有了判斷。
甘露坊只是一處小小店鋪,後面是店家院子,前面是簡陋鋪面,外面排開幾張桌子供人食用時候休憩。
更多的是行色匆匆,買了便走。
從那些桌子上擺放的糕點,一塊塊青翠欲滴如玉,寧風就知道沒找錯地方了。
“大哥哥……”
大丫來到這裡就走不動道兒了,含着大拇指,聲音含糊,小腦袋先擡起滿懷期望地看着,又羞怯地低下去。
“坐吧。”
寧風微微一笑,拉着這個小丫頭,在空出的桌子上坐下。
一大一小兩人剛剛坐下呢,一個粗布荊釵的少婦就從鋪子裡快步出來,站在桌邊問道:“這位公子,你想要些什麼?”
“拿手的糕點上吧。”
寧風隨口答着,凝望少婦一眼。
這鋪子既然跟天雲子安排有關,就是被當成登徒子他也不能不仔細觀察。
少婦看上去二十許人,容貌清秀,素面朝天,眉頭蹙着,似乎有什麼難言的事。她在等候寧風回答時候,在其他客人招呼時候,依然時不時地擡頭望向鎮口方向,掩蓋不住惶急之色。
也幸好如此,登徒子名頭沒落到寧風頭上,少婦壓根沒有注意到他目光,聽到回答後便匆匆而去了。
“幼娘,上份甘露綠玉糕。”
“幼娘,外帶的點心呢,家裡老孃就好這口,你且快些。”
“幼娘,你再不過來,我家姑娘要把你桌子給掀了,老漢我可是不賠的。”
“……”
聲聲呼喚,名叫幼娘少婦的身影遍及甘露坊每一個角落,面對客人或催促,或善意,或取笑,或責難,她都應付自如,但隨着日漸西沉,清秀臉上悲慼之色愈濃。
“鋪子裡就她一個人忙碌?”
寧風看到現在,愈發地覺得自家判斷無誤,天雲子師尊打的啞謎,便着落在甘露坊上。
他不自覺地自語出聲,對面是滿嘴塞滿了糕點的小丫頭,嗚嗚嗚地說不出話來。
看她比劃着手腳,要把糕點從嘴巴里摳出來又是捨不得,不然又說不出清楚的着急樣子,寧風就覺得好笑,心情都好了。
他伸手擦了擦小丫頭嘴角糕點屑,又遞上一碗水,拍拍她的背,總算給順下去了。
“幼娘姐姐,還有兩個大哥哥,一個老爺爺。”
大丫一能說話,立刻有模有樣地掰着手指頭數給寧風聽。
“他們人呢?”
寧風眉頭一挑,再聯想到幼娘臉上掩不住的悲慼之色,似乎把握住了什麼。
這個問題,就不是小丫頭能回答得了的,她一臉茫然地搖着頭,有聽沒有懂。
寧風又給她叫了一盤糕點,然後起身,向着旁邊桌子上食客走去。
斯斯文文的書生,客客氣氣地打聽,他用了沒有一盞茶功夫,就把事情的來龍去脈打聽清楚了。
“幼娘姓韓,是這韓家的童養媳,長大後配給了韓家大兒子。”
“甘露坊是韓家家傳的產業,家中有父子三人,守着一口甘露井,以其特殊水質加上他們歷代研究,甘露綠玉糕聞名四方。”
寧風在腦子裡面過了一遍,又閃過零碎打聽來的,有關於韓家父子的情況。
韓家的甘露綠玉糕,除了缺不得一口甘露井外,還需要戈壁深處的某種綠玉藤爲主材,韓老漢前日就去採取一致未歸。
今天,韓家一大一小兩兒子慌了手腳,也入了戈壁尋父去了。
說到這裡時候,一衆食客唉聲嘆氣,似乎對他們結局很是悲觀。這些人聚在這裡,與其說是嘴饞糕點,倒不如說是在等消息的。
“不過兩三天而已,爲什麼他們似乎就認定韓老漢死定了,連兩個韓家小子的安危都不樂觀?”
寧風心中疑惑,要再問,這些人卻諱莫如深,不肯再提了。
他沒有強問,若有所思地回來坐下,對面小丫頭好像都沒察覺他溜達了一圈子,還在跟糕點戰鬥着呢。
大丫肚子都給吃得圓鼓鼓的,猶自大口小口,吃得香甜,一臉糕餅渣滓,像一隻小花貓般。
寧風看着好笑,時不時地給她擦下,放鬆心神與這小丫頭交談,時間一點一點地流淌出指縫。
日愈西斜。
“師尊一記化虹術不知道把我給送出了多遠,路上又耗費了多少時間,我竟是全都茫然不知。”
寧風眺望着鎮口方向的落日,下意識地伸手捂胸,那裡,五張金符在散發着溫溫熱度,好像揣着一塊暖玉般。
金丹真人境界,太陽神宮大法,在那一推,一送,長虹跨越天地的時候,顯露無遺。
寧風思之,悠然神往。
這會兒,甘露坊中人漸稀少,韓幼娘不再那麼忙碌,清秀臉上掛滿憂愁,守着門口,望着鎮口。
寧風正想上前套套近乎,看能不能再打聽出什麼呢,忽然——
“爹啊!”
“爹啊啊~~我們回家了。”
“我送您回家了,你再睜開眼睛看看啊~~~”
粗糙的嗓子,悶悶的嗓音,哭天搶地,悲傷溢出,聽在心中都堵堵的聲音,從鎮口方向傳來。
寧風霍地站起來望去。
鎮口處,一個木訥漢子,弓着身,後背揹負着另外一個人,向着甘露坊方向跑來。
木訥漢子揹着的那人一動不動,蒼蒼白頭靠在漢子肩膀上,恍如一個破布袋。
“啊~相公,爹~!”
韓幼娘大喊着迎上去,木訥漢子狂奔到甘露坊門口雙膝一軟,跪倒在地,周遭還沒走的食客呼啦一下全圍了上去。
寧風本也想上前,心念一轉,移了下位置,擋在大丫跟亂糟糟一片之間。
“大哥哥別擋,嗚嗚,別擋。”
小丫頭舞着沾滿糕餅屑小手,很是不滿意的樣子。
“那不是小孩子該看的。”寧風搖頭,一邊注意那頭動靜,一邊對小丫頭柔聲說道:“來,剩下的糕點你裝着回家吃,別在這裡呆着了,家裡該擔心了。”
大丫嘴一扁,倒是乖乖地聽話,把剩下的糕餅——話說也沒幾塊了,向着衣服下襬一倒,兩隻小手兜着糕點,向着外面走去。
做這動作時候,她嘴巴里面還在嘟囔:“大哥哥,老爺爺是不是也睡着了,大丫看過的,好多人都睡着了。”
寧風聽到這聲,瞳孔驟縮,隱約把握住了什麼,恍然爲什麼韓幼娘眼中帶着悲慼,爲何食客們那麼悲觀。
他忍住追問的衝動,目送着一手珍惜地兜着糕點,一手揮舞着手臂,戀戀不捨告別的小丫頭離開視線,這纔回轉過來,向着人羣中去。
寧風鑄就琉璃體,在修仙路上不過一小步,其體魄卻已遠不是凡人所能比擬的,不着痕跡地向裡,沒費多少功夫就擠到了最裡面。
那裡,韓老漢已經被放下來,墊在一張有年頭的羊皮褥子上,整個人乾癟瘦小,四肢如雞爪,嘴巴大張着,隱約可見灌滿了黃沙
。
“這是脫水而死的。”
寧風一眼就看出來,這韓老漢好像在戈壁酷烈太陽下曬了幾天,分明是乾屍模樣,再無生機可言。
“只是這肚子……”
他目光一轉,落到韓老漢屍身的肚子上。
乾屍肚子圓鼓鼓的,彷彿是幾個月孕婦,與周身乾癟脫水形成鮮明對比,想要看不到也不能夠。
“程老爺子來了,大家讓讓,大家讓讓。”
寧風還在琢磨着韓老漢肚子裡到底是什麼呢,一陣喧譁從人羣外傳來。
人羣裂開一條縫隙,一個拄着柺杖的耄耋老者蹣跚而來。
同一時間,鎮子上四處有哭聲,更有白幡高掛起來,數不盡的悲哀、痛苦、絕望氛圍,籠罩在這個日暮的鎮子上。
“什麼情況?”
寧風先是愕然,再一尋思,便明白了過來,“是了,估計發現的屍體不止是韓老漢一人,只是韓大一路奔跑,先行迴轉罷了。”
他腦子裡浮現出來剛剛大丫所說的話,“……老爺爺是不是也睡着了,大丫看過的,好多人都睡着了……”,童稚懵懂聲音裡面,透露出來的是一家家破敗、孤零的大絕望。
“程老爺子以前是縣裡面出名的老仵作,他老人家看的絕對不會錯的。”
“哎,程老爺子一把年紀,回來本是頤養天年,誰知道會遇到這種事情。”
“這都第幾撥了?”
“……”
寧風耳聽周遭議論,眼看着程老爺子走到韓老漢屍身前,艱難地蹲下去,伸手按了一按,又探到其嘴邊看了看,搖頭嘆息而起。
“老爺子,我爹他……”
韓大憨厚的漢子,話到口卻說不出來,不住地抹着眼淚,旁邊韓幼娘亦是梨花帶雨地哭着。
“跟他們一樣。”
程老爺子嘆着氣,道:“就停了三天,又來了。你爹是生生曬死的,肚子裡塞的都是沙子,造孽啊。”
“最近是怎麼了,我們甘露鎮到底招惹了哪路妖魔,除了過去三天的平靜外,不是曬死人,就是凍死人,肚子還盡是沙子。”
程老爺子頓着柺杖,聲音裡有無法護衛鄉梓的痛,對妖魔的恨。
“曬死……凍死……沙子……”
寧風在心中默記着,看着愁雲慘霧的甘露鎮,任務、歷練什麼的想法從腦子裡淡去,代之的是破解謎團,降妖伏魔,解民倒懸,還一家一鎮之安樂的心思。
從周圍人的議論,哀嘆當中,他漸漸地弄清楚了情況。
原來,從十幾天前開始,甘露鎮上就陷入了麻煩當中。時不時地就會有人在戈壁上發現屍體。
這些屍體,全都是圍坐成一個圈子,或是如韓老漢般生生曬死,或是生生凍死。
往年裡,戈壁沙漠上,由於白日黑夜溫差太大,偶爾出現這樣的屍體並不爲怪,可是這次持續多日,死者衆多,有外來人,亦有鎮上民,整個鎮子難免陷入了恐慌。
“既無外傷,再呈圍坐異狀,再是接連出現,怕真是什麼妖魔所爲了。”
寧風剛剛有了判斷,耳中忽然傳來驚呼的聲音。
“什麼?!”
韓大從亡父的悲哀中大叫出聲:“你說小弟還沒回來?”
在他對面,韓幼娘弱弱地點頭,默默地抹淚。
“啊!”
“不行,我去找。”
韓大叫了一聲,就要掉頭向外衝,跑不出兩步軟倒在地上,他早已透支了體力與精力。
韓幼娘哭着撲上去抱住自家丈夫,一句話也不說,死也不放開。
周遭鎮民皆嘆息:“造孽啊,韓二還沒回來,估計回不來了,慘,真慘,連死兩人,這韓家算是破了。”
鎮民自是不缺同情,只是如此情況,誰敢再出鎮子?
“死了嗎?倒也未必。”
寧風心中閃過程老爺子所言的停歇了三天,想起自家師尊消失的三日,若有所悟。
他沉吟了一下,也就是眨眼功夫,豁然擡頭,排開衆人,向着鎮口走去。
夕陽掙扎在沙漠盡頭,最後餘暉將寧風的影子長長地拉出來,從鎮子的這一頭,一直到那一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