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三十晌午,一輛敞篷馬車停在許家大院門口,車上坐着三個人,一個是許老太太,一個是趙媽,坐在趕車師傅旁邊的是許連瑜。
趕車師傅把一條馬凳放在車下,許連瑜踩着馬凳跳下了車,他把胳膊伸給車上的許老太太。
許老太太一手提着裙襬,一手抓着許連瑜的胳膊,一雙腳輕輕落在馬凳上,踏下馬凳,往前走了一步,站在門口臺階下,昂起頭,眼睛看着高高的許家門樓子,擡起手抿抿鬢角,又拽拽衣襟,表情凝重地說:“趙媽,去敲門。”
趙媽碾着一雙小腳慢騰騰邁上臺階,擎起顫抖的手敲響了許家兩扇厚重的大門。
聽到門口外面熟悉的聲音,冥爺高興的幾乎要跳起來了,可惜他跳不動,揮舞着蓮花指,扭着細細的腰拊髀雀躍,不能自已。
“老太太,您回來了,您可回來了。”冥爺用全力大敞開兩扇門,還不忘了扭着頭朝院子裡尖着嗓子喊了一聲:“老太太回來了__”
“直管家,您辛苦了。”許老太太被趙媽攙扶着跨進了許家大院。
“不辛苦,不辛苦,都是俺分內之事。”
冥管家的聲音驚動了屋裡牀上躺着的海秉雲,海秉雲在牀上打了一個挺,飛快地坐起身體,踢趿上鞋子,向蹲在地上搗鼓火盆的小敏招招手,“丫頭,直管家吆喝什麼呀?快帶俺出去看看。”
海秉雲蹣跚着腳步走出了屋子,梗着皺巴巴的脖子,瞪大深陷的眼睛,他看到了,看到了從大門洞子外面走進兩個熟悉的身影。
“哥……”許老太太喊了一聲,呆滯滯地站在原地,眼睛裡閃着淚花。
許連瑜雙手裡各提拎着一個大皮箱,走在許老太太主僕二人身後,他一腳門裡一腳門外,往前一步,彎腰把手裡的皮箱放在門檻裡面,退後一步,站在了門檻外面,向門裡的冥爺抱拳躬腰施禮,“直管家,您好。”
冥爺睜大了驚愕的小眼睛,他做夢都沒想到許連瑜會向他鞠躬,一時高興,半天沒嘟囔出一個字,他的蓮花指放在嘴巴上,淚水盈盈,語氣磕巴:“孫少爺,您好,您好,您,您快進……俺給您拜個早年,給二少爺和二少奶奶拜年。”
“好,都好。俺不進去,礦上還有事,俺走了。”許連瑜臉上沒有高興的模樣,心不在焉地回答冥爺的問好,他心裡在滴血,像有把刀子一點點往下削他的心頭肉,父親冰涼涼的屍體躺在家裡,等着他回去入殮。
許連瑜往門口臺階下走了一步,忍不住回頭看看,他看到了蹉跎着背影的舅姥爺,老人顫巍巍站在長廊裡,面容憔悴,他心裡生起一股悲慼,兩年不見老人老了好多,太陽穴和腮幫子凹陷出一個坑,扯拉着僵硬的顴骨和鼻子;背更駝了,像院子裡的月亮橋。他真想撲上去給老人磕個頭,他沒有動,只遠遠地向海秉雲深深鞠了一躬,挺起腰,轉身直奔臺階下的馬車,雙手扒着車板,一咬牙,憋住眼淚,緩了口氣說:“師傅,咱們走,去坊茨小鎮。”
冥爺從許連瑜臉上看出了點什麼,他直勾勾盯着“噠噠”遠去的馬車的背影,什麼話也沒說,他不敢說,這時,站在院裡的許老太太拋給他一句話:“直管家,關門。”
許家祠堂的門打開了,供桌上點亮了兩支蠟燭,蠟燭的光透出了窗戶,跳動在院井裡,像兩個秋天熟透的柿子掉在地上,摔得稀巴爛;焚香垂下燃燒過的香灰灑落在祭品上,沒人在意它是否弄髒了食物;長明燈黑着,在屋樑上晃盪,震落兩年的灰塵;供桌上有三盤子葷菜,一盤炒白菜,一盤雞肉,還有一盤餃子;三盤子零食,一盤子放着一個石榴,一盤子放着三個杏子,一盤子放着一個麪包,麪包是小敏從坊茨小鎮帶回來的,分給大家吃剩下的。供桌上的菜一直放了一天,沒人動,涼透了。
趙媽和小敏在院子裡忙亂,一會曬被子,一會兒倒弄銅爐子,堂屋裡的銅爐子升起來了,通到門外面的煙囪裡冒出一縷縷煤煙,烤化了屋檐上的冰凌,丁零零墜着水滴。
趙媽說話表情嚴肅,嘴角沒露出一絲笑容,只有一層細細的汗珠子隨着她碾走的小腳顫動。
海秉雲多次想問問趙媽,發生了什麼事情,連瑜到了家門怎麼又走了?他沒問,確切地說他不敢問。他突然想起了江德州那天說許洪亮的事兒,難道老二出事了嗎?老人手裡柺杖鬆手,掉落在地上,他下巴頦上的白鬍須一個勁顫動。
雪蓮從老人身邊走過,彎腰撿起柺杖遞到老人手裡,笑眯眯說:“舅老爺,您拿好了。”
“嗯,嗯,丫頭,你,你離開坊茨小鎮時,見過,見過……”
雪蓮歪着頭,揚着燦爛的笑臉盯着海秉雲的眼睛問:“舅老爺,您問誰?問俺見過誰嗎?”
海秉雲嚥了一口氣,把後面的話嚥了回去,他不想再添亂了,老妹與連瑜一起回來的,她一定知道一些什麼,她不說,一定是沒有壞事發生,今天是除夕,大家應該高高興興。“沒事了,你去玩吧。”老人一邊搖搖頭,一邊低頭轉身往自己屋子裡走。
除夕夜,寒冷的天氣,北風蕭蕭卷着地上的雪在牆角旮旯裡推搡、擁擠。街上各家鋪子的門早已經關了,外國人的舞廳和咖啡館也黑燈瞎火,只有路兩邊的電線杆子上的鐵皮罩子燈亮着,投下搖曳不定的影子,落在路面上。巡邏的鬼子兵和僞軍在大街上穿梭,“咚咚咚”的腳步聲在靜悄悄、黑漆漆的空氣裡飄蕩,驚擾着四周的村子,恫嚇着膽戰心驚的人。
鬼子闖進坊子之前,年三十的爆竹聲、鑼鼓聲,在四周的莊子響個不停,尤其做買賣的莊戶,叫着勁放鞭炮,誰家放得多、放得響,來年誰家的買賣就會興隆。許家也不例外,長廊裡吊着長長的鞭炮,門洞子外面用竹竿挑着鞭炮,從巷子西頭拖拉到東頭。
廖師傅站在許家幾個孩子身旁,他不是害怕,他負責保護許家孩子的安全。冥爺膽子小躲在廖師傅身後,他的兩隻耳朵不僅帶着棉毛護耳,還用兩隻雞爪子般的手指捂着耳洞,一雙小眼睛像是用線繩勒出來的縫隙,緊緊閉着,雙腮肌肉不能自已地抖動。
海秉雲脾氣暴躁,膽也大,他一隻手裡舉着燃燒的蠟燭,往前傴僂着腰,抻着脖子,把蠟燭上的火苗靠近鞭炮上的火線,一隻手背到身後,他身後是許家幾個孫兒,有的拉着他的胳膊,有的拽着他的後衣襟,有的牽着他揹着的手。隨着呲呲的聲音,噼裡啪啦、噼裡啪啦,爆竹聲連綿不斷,把四周的窗戶照得五彩斑斕、忽明忽暗,震耳如雷,許連嬌和許婉婷雙手蒙着耳朵躲得遠遠的,笑得前仰後合。
沙河街的爆竹聲響徹雲霄,趙莊的麻雷子在彌河裡旋轉、升騰,四處飛炸,舅老爺羨慕地埋怨:“你祖母錙銖必較,不捨得買大點的大地紅,怕炸傷了你們這羣小兔崽子……哼,俺看她多慮了,哪個見了火躲得不比狗崽子快?還需要俺這個老不死的衝鋒陷陣,哈哈……”大年夜,誰也不會在言詞上與舅老爺計較,隨他開心,過年放鞭炮,是他老人家最興奮的時候,過後他躲在屋裡偷偷哭啼,他想他的家人,每逢佳節倍思親,可以理解。
那個時候的年夜飯非常豐盛,大碗大盤,各色各味,各種酒水在飯桌上泗流,許老太太的紅包放在一個大茶盤裡,趙媽雙手託着,託不動,她時不時換換站姿。
“趙媽,您把托盤放桌子上,放下也丟不了,沒人敢隨便拿。”
許老太太分紅包時,舅老爺不甘落後,兩隻手伸得很長,嘴裡嚼着酒話:“給俺多少?給少了俺也會躺地上撒潑打滾,到時候讓大家看笑話,俺不怕丟人,俺是老神經,丟的是你們許家的臉。”
許老太太每年都給舅老爺準備紅包,從來沒有少過一百大洋。這一些大洋在他老人家手裡過了過熱氣,一會兒就被許家幾個孫少爺搶沒了,他也高興,高興地大笑,笑得喘不上氣。
而今日的除夕夜,許家沒有放鞭炮,不僅許家沒放,周圍所有的莊子都沒有聽到爆竹聲,沒有一點過年的氣氛,唯一的喜慶是大家都換上了新衣服。
小敏身上的衣服是大姐買給她的,一件長棉袍,長過膝蓋,紫色的,上面刺繡着藍色矢車菊,矢車菊是大姐最喜歡的花。
一條灰色棉褲又長又肥,掃着腳面,露出一雙翻毛皮靴,這是戚世軍十歲時候的靴子,穿在小敏的腳上正合適。
許老太太讓趙媽找出許婉婷的冬天衣服送給了雪蓮,許婉婷的衣服穿在雪蓮身上有點長,肥瘦正合適,一件短襖,花緞子面裡,一針一線精美絕倫,黑緞子鑲花邊的棉褲,肥大的褲腳,走路上下忽閃,真是人是衣裳馬是鞍,狗配鈴鐺跑的歡,雪蓮換了行頭,馬上就不一樣了,像換了一個人,說話口氣多了喉音。
趙媽找來一個空雪花膏瓶子,從火房倒了一些香油,用手指頭肚子沾點香油塗抹在雪蓮皴裂的臉蛋上,又把她草黃色的頭髮上抹了少許豆油,一條亮湛湛的長辮子垂在她的腰上,鬢角插了兩朵白色的水仙花。這兩朵花是許老太太交給趙媽的,趙媽也不說話,給雪蓮梳理辮子時直接插上了。
趙媽從假山後面的臘梅枝上掐了一朵梅花,插在小敏的髮梢上,拉着小敏的手走進了她的房間。
“許家二少爺死了,許老太太知道了,只是沒有告訴舅老爺,那個雪蓮的母親也死了。可憐的丫頭,她曾是許老太太的貼身丫頭,那個丫頭俺雖然沒見過,老太太給俺說過她,沒成想她經歷了那麼多……不知她從哪兒找到一個鐵做的炸藥包,炸了煙館,她也沒能跑出來。……雪蓮還不知道,你和她睡一個屋,一定多照顧她,這一切不要讓她知道,吃年夜飯時也不要提起坊茨小鎮這幾個字,俺怕老太太傷心……江管家去了坊茨小鎮,還沒有回來,他是等着連瑜少爺回去一起辦理喪事。這次許老太太能夠回到許家,是連瑜少爺找了侯奎的女兒,他長大了,懂事了,知道孰輕孰重。”
小敏不認識侯奎,更不認識侯奎家的小姐,她認識雪蓮的媽媽,她心裡對那個女人突生敬佩。
門外傳來簌簌的腳步聲,雪蓮的身影在窗前一閃而過。趙媽看看小敏,快速打開屋門,她想向遠去的背影喊一聲孫小姐,一低頭,她愣了,門口外面地上有兩朵被鞋子踩過的蔫蔫吧唧的水仙花,那麼刺眼。趙媽彎下腰撿起來,戰戰兢兢拿在手心裡。
年夜飯桌子上沒有大盤大碗,沒有豐盛的菜餚,只有幾個簡單的菜,還有一茶盤的餃子,擺滿了一大桌子,圓形的紅木桌子正中間點着兩支白色的蠟燭,把整個堂房照得錚明瓦亮,堂屋地上銅煤爐燒得旺旺的,火苗舔舐着爐子上端放着的大銅壺。屋裡暖和無聲,只有竹筷子碰到瓷盤的聲音;屋外陰冷的風颳着地上的雪、雪上的落葉,沙沙作響。
許老太太的眼睛掃過每個在座的人,她的眼睛在雪蓮頭上逗留了片刻,她的嘴脣哆嗦了幾下,很快恢復平靜,端起桌上一杯熱茶,晃悠悠站起身來,從嘴角勉強擠出一絲笑,眼睛盯着手裡茶杯上那點熱氣,沙啞着聲音說:“今天是大年三十,今天沒有主僕之分,咱們是一家人,有緣人才能坐在一張桌子上吃飯,首先敬俺哥,替俺守候着許家,哥,老妹以茶水代酒敬您一杯,謝謝您啦。”
許老太太雙手捧着茶杯往海秉雲眼前送了送,收回來放到脣邊,一仰脖子,一飲而盡。
海秉雲坐着沒動,他雙手摁着柺杖,清清嗓子:“這麼多年,俺第一次聽到俺老妹表揚俺,俺心裡有點小驕傲,今夜就讓俺與廖師傅喝個痛快,老妹,首先要感謝廖師傅跑裡跑外,還要伺候俺這個老不死的,也要感謝直管家不辭辛勞,兢兢業業看護着許家院子。”
幾十年了,這是海秉雲第一次話裡提到冥爺,讓坐在廖師傅身旁的冥爺全身哆嗦,一時忘記了回話,忘記了給許老太太和舅老爺敬茶,他弓着腰,用襖袖遮住臉,哭聲憋在嗓子眼裡,擡起淚眼,直呆呆看着海秉雲,他難以置信這席話是從舅老爺嘴裡說出來的。
許老太太與大家寒暄了幾句,拿起筷子,象徵性地吃了兩個餃子,喝了兩杯茶,放下筷子和茶碗,雙手摁着桌子顫顫巍巍站起來,“大家吃吧,俺去躺會兒,他舅老爺不要喝太多酒,廖師傅您看住他,意思意思就是了。”
趙媽趕緊離開飯桌,走到許老太太身旁,雙手攙扶着老人的胳膊,“老太太,您慢點。”
越過穿堂屋,來到臥室,許老太太瞄了一眼桌上燃燒着的玻璃燈,嘆了一口長氣,手掌拍在桌沿上,燈苗在顫抖,老人嘴裡的話也在顫抖:“那孩子記仇,人死了還記什麼仇啊?”
“老太太,這個光景下,記仇沒有過錯,您沒看到,聽敏丫頭說,雪蓮小姐的後背都是藤條印,新的、舊的摞了好幾層,可憐呀。”
“有這事?!唉……俺怕呀,怕俺許家再出一個許洪黎呀,無論怎麼說,那是她爹呀,晴盈是她的親孃……”許老太太嘴裡唸了一嗓子,跌坐在梳妝檯前,她的胳膊放在桌子上,頭趴在胳膊上,嚶嚶哭啼起來。
趙媽一時慌了手腳,“老太太,您多慮了,您不要那麼想,把事兒往好處想,唉,俺笨嘴笨舌,不會勸人,您想哭就哭吧,不要憋出個好歹來。”
“他趙媽,俺的洪亮……”許老太太轉過身,抱住趙媽的腰,痛哭失聲:“這怎麼好呢?俺對不起許家祖宗,俺死了怎麼去向他們許家人交代啊?這麼多年,俺忽略了那個孩子。”
“老太太,您沒有忽略二少爺,是,是什麼呢?俺不會說,事兒已經發生了,好歹有一個好女人陪着二少爺,他不孤單。”
許老太太驟然瞪圓了眼睛,眼睛裡冒着忿恚的怒火:“都是那個李氏,是她害了俺的洪亮,不,是俺,當年孩子說休妻,俺要面子,沒允許,如果俺不顧及面子,應該不會有這一些事情發生……唉,俺多想去看看他,可憐的孩子,怎麼能先俺而去呢?”
“老太太,您不要太悲傷,那邊有江管家處理,您放心,聽說李氏瘋了,不穿衣服跑上了大街,連瑜昨天給她找了一個丫鬟,丫鬟照顧的挺好……這都是命,她至少給你們許家生了一個好孩子。”
許老太太趔趔趄趄站起身,蹣跚着腳步走近牀前,扶着牀圍子坐下,“趙媽,待會您陪俺去門口燒點紙錢。”
“廖師傅讓雪蓮,不,讓孫小姐燒過了,這麼冷的天,您就不要出去了,早早休息吧。俺去堂屋看看,給火爐子添點煤。”
許老太太沉默,她不知道還能說什麼,大年下她沒感覺到高興,心裡滿是淒涼,她十五歲到了許家,許家的興盛繁榮她經歷了,她正在感受許家的落敗,她還要強裝笑臉,把淚水嚥進肚子裡去,當着趙媽一個人她情不自禁淚灑衣襟。
夜深了,雪蓮睡了,小敏端着沒有熱乎氣的火盆走出了屋子,她要去火房換上新的木炭,走在長廊裡,她的眼睛往海秉雲屋裡瞅了一眼,老人屋裡沒有聲音,只有桌上的燈亮着,燈光照在窗戶上,窗戶上倒映着三棵杏樹的影子,婆婆娑娑。
腳步踏在石基路上,擡起頭,天空的月牙從月亮橋上升起,越來越高,越來越亮,冷的亮,落在旁邊的桂花樹下,桂花樹下的椅子上出現了一個佝僂着的背影,那不是舅老爺嗎?這麼冷的天他一個人孤零零坐在桂花樹下做什麼?老人頭上沒有戴棉帽子,灰白的頭髮被風吹的爛七八糟。
“舅老爺……”小敏小心翼翼走過去,矜持地垂着頭,雙手緊緊握着炭盆的兩個邊。
聽到身後的聲音,海秉雲把手裡柺杖在地上挪了挪,臉依舊面對着不遠處的池塘,“敏丫頭,俺早看到你的小身影了,你怎麼出來了?累了一天怎麼不好好睡覺?想家了嗎?”海秉雲說着扭過臉盯着小敏的手,“奧,是去換木炭呀,屋裡一定很冷,是嗎?”
“不算冷,廖師傅說今天晚上火房的火不滅,他還說如果我們屋裡的炭盆不熱,儘管去火房找他。舅老爺,您屋裡炭盆換不換木炭呀?”
“丫頭,舅老爺屋裡不用換了,吃完年夜飯,趙媽給俺換了,她是性子急的女人,手急,嘴急,就是腳丫子不急,哈哈哈丫頭,你晚上吃了幾個餃子?”
“俺吃了五個……”小敏心裡一激靈,她忘了今天是除夕夜,應該給舅老爺拜年,她慌忙把手裡炭盆放在地上,雙手摁着冰涼的地面,頭磕在地上:“舅老爺,敏丫頭給您拜年了,祝您歲歲有今日。”
“吆,俺丫頭反應這麼快,快起來,快起來,地上涼,舅老爺沒有紅包給你呀。”
“舅老爺,俺不要紅包。”小敏一邊說着,一邊站起身,雙手抓着褲子兩邊,喃喃細語:“只要大家都好,都高高興興的,俺也高興。”
“怎麼?丫頭你看到誰不高興了嗎?”海秉雲故意問。
小敏慌忙擺手,“沒,沒有,大家都高興。”
“俺怎麼看着大家都不高興呀,沒聽到一點笑聲,俺耳朵聾了嗎?可俺聽到了哭聲,哭得俺心慌慌的,唉,丫頭呀,你哭過嗎?”
“沒,”小敏的回答蒼白無力,她偷偷哭過,她想家了,她想小時候的坊子碳礦區的年三十,父親帶着她在門口放鞭炮,父親最多買一掛爆竹,買一把嘀嗒筋,嘀嗒筋就是一根像鐵條一樣的、二十多公分長的煙花,握住一頭,點燃前面一頭,火花四濺,不會炸響,拎在手裡轉圈圈,周圍撒下一圈星星,聲音很小,星星很美,照在父親紅黝黝的臉上,那個時候,母親躲在兩扇破木門後面,悄悄窺視着門口臺階下的她和父親,母親臉上露出久違的微笑。
海秉雲把雙手裡摁着的柺棍斜放在長椅上,把一隻手插進懷裡摸了半天,從懷裡掏出一個小布包,一層層打開遞到小敏眼前,“丫頭,你看看,這是什麼?這是那天你丟下的彈弓,是火燒鋪子張媽撿到的,是一品送給俺的,俺每天拿出來看看,覺得丫頭就在俺身邊,丫頭哎,舅老爺想把它留在身邊,可以嗎?”
小敏驚悸地瞪大了眼睛,天黑她也看清了,一雙皺巴巴的大手裡躺着一把亮閃閃的彈弓,是二姐送給她的那把。
“舅老爺,讓它留在您身邊吧……”小敏“撲通”又跪了下去,抱着臉痛哭失聲,她萬萬沒想到,她離開許家兩年多,老人每天牽掛着她,想她的時候拿出這支彈弓看看。
初二的早上,天還沒亮下起了雪,大片大片的雪花,從昏暗的天空中紛紛揚地飄落下來,漫院飛舞。許家院子頃刻間被另一重雪覆蓋,杏樹上的冰凌還沒有融化,又黏上了一層雪花,像沾着白糖的年糕;假山後面的梅樹銀裝素裹,露出點點紅色的花片,淡雅清秀;魚塘裡的冰看不見了,只有白皚皚的雪,與白玉石橋連爲一體,如果沒有欄杆上鑲嵌的景泰藍閃動着熠熠星光,幾乎分不清雪在橋上,還是橋在雪上?
廖師傅早早起牀了,他手裡抓着大掃帚,飛快地劃拉着廊檐下的雪,小敏手裡抓着鐵杴,把廖師傅掃成堆的雪鏟進花壇裡,鏟到杏樹下,她的臉上冒着汗珠子,她幹活的動作完全變成了一個小大人。
火房裡傳來趙媽擀麪條的聲音,擀麪杖與面板的碰撞聲、伴着雪花飄飄灑灑的聲音,伴着廖師傅吆喝聲:“丫頭,累不累呀,歇歇吧,出汗了吧?瞧瞧你,汗珠子黏住了頭髮。”
“俺不累,在青峰鎮時,俺……”小敏想起了苗先生,想起了林伯一家,想起了瓢爺和寶兒,還有不知道她離開青峰鎮的小白瓜,她的鼻子酸酸的,今天初二了,林伯母一定在炕頭上摸索着面板擀麪條,初一的餃子初二的面。
天快擦黑的時候,許家院子門口外面傳來了腳步聲,一輕一重,那麼清晰。冥爺一激靈,他以爲許洪濤兩口子從彌河口回來了,他豎起耳朵仔細聽聽,沒聽到小轎車發動機的聲音,他蹙蹙額頭,把蕩在胸前的圍巾甩到了腦後,雙手抓着門栓,眼睛穿過兩扇門的縫隙,只見一男一女站在門口臺階下。
他怒目而視,厲聲呵斥:“你們是誰?找誰?”
男人向前一步,朝着黑漆漆的大門抱拳行禮:“老管家,您不認識俺了嗎?俺找許家老太太,俺來給她老人家拜個年。”
冥爺挑挑眉梢,眼珠子在男人身上轉了半天,眼前的男人有點面熟,他遽然想起了敏丫頭的爹,冥爺記憶性很強,有過目不忘的本事,只是他欺貧愛富的品行改不掉,看着眼前的顧慶坤和陳桂花一身補丁衣服,冥爺臉上陡然生起厭惡至極的表情。當年這個男人送敏丫頭到許府,天下着大雨,他赤着雙腳,今兒,天下着雪,他腳上的破靴子上打着重疊的補丁,不知碎了多少次?補了多少回兒?
冥爺支棱支棱薄薄的兩片子鼻翼,慢條斯理地從門縫子裡拋出一句話:“不認識。”
“也是,兩年多了,您怎麼還會記得俺,俺是府上敏丫頭的父親。麻煩您一下,給許老太太稟報一聲,俺顧慶坤攜賤內給她老人家拜年了。”
顧慶坤報出名號,冥爺不敢怠慢,許家人不再把敏丫頭當下人支使,尤其舅老爺,拿丫頭當親孫女。
“好,你們等着,俺去給你們稟報一聲。”
許老太太正坐在堂屋裡喝茶,聽到直管家說門口外面敏丫頭家人求見,她“騰”從椅子上跳了起來,“直管家,請客人到堂屋相見。趙媽,把敏丫頭喊來。”
小敏被趙媽帶進了堂屋大廳,她向坐在上座的許老太太躬腰行禮。
許老太太往前探探身體,溫和地說:“丫頭,你爹孃來了,快與你爹孃見禮。”
見到女兒顧慶坤想站起來,覺得失禮,慌忙用雙手整整襖領,繼續坐正身體。
小敏的神態和顧慶坤一模一樣,一雙無處安放的小手使勁拽着衣角,頭低垂在胸前,用眼角瞅了瞅坐在走道旁邊椅子上的父親和後母一眼。
父親還是老樣子,身上衣服比以前整潔多了,補丁也整整齊齊,像被熨斗燙過一樣板正。後母臉色不白,也不黑,比剛進顧家時胖了許多,臉上的褶皺不多,被胖撐開了,看着有點憔悴,沒睡好覺的樣子,緊湊的眼角里佈滿血絲子,一身長棉袍,黑的邊角,灰色的表裡,黑色的棉褲,全身上上下下沒點鮮亮的地方。
許老太太讓趙媽上茶,嘴裡說着過年的客套話。
陳桂花雙手合十弓腰作揖,說:“老太太您過年好,叨擾您了,家裡有事,沒有及時接走丫頭回家過年,給您老添麻煩了。”
“哪裡話?一家人,甭客氣,丫頭不是許家的丫鬟,舅老爺認她做了孫女,俺更沒得說,俺心裡早已經認可了,知道你們兩口子忙,不用惦記,丫頭在許家您放心。”許老太太聽羅一品和許連姣說過顧慶坤和陳桂花的事,她知道顧慶坤兩口子是做什麼的,她心裡對眼前這對樸實的、忠厚夫妻充滿了敬意。
顧慶坤垂着肩膀,一雙黑乎乎大手互相揉搓着,彷彿全身的血液都涌到了他的臉上,臉漲得像關公,這是他第一次踏進許家,也是他第一次見到忍辱負重、砥礪前行的許老太太。
“老太太,丫頭小不懂事,給您添了不少麻煩,這麼多年俺應該早點過來看看,看看您,沒想到,一拖就是兩年多。今天俺沒拿什麼好東西,年前二丫頭託人捎了兩瓶果醬和花生碎,今兒俺給您帶來嚐嚐,俺那個礦區也沒有什麼好東西,請您老多多包涵。”
“不用客氣,大年裡,不行那個禮,你們來俺許家,俺心裡高興,能認識您顧家兩口子也是俺的榮幸。”
就在這時海秉雲從他屋裡衝了出來,聲音嘹亮:“那個,那個殺豬英雄在哪兒?讓俺見見,兩年前俺就想見見他,俺走不了遠路,這會好了,他自個送上門來了,讓廖師傅給俺們準備幾個下酒菜,今兒俺與英雄不醉不休。”
顧慶坤拘謹地站起身,一會兒看看坐在上座的許老太太,一會兒看看屋門口外面,一時不知所措。
“顧師傅,您請坐,請喝茶……不要理會他,他是俺的哥哥,歲數大了,說話做事魯莽。”許老太太說着,把胳膊伸給一旁站着的趙媽,壓低聲音囑咐:“趙媽,扶俺出去,讓丫頭與她爹孃說說體恤的話,不要讓他舅老爺瞎摻乎。待會兒,你們倆親家好好聊聊,俺去舅老爺屋子坐會兒。你再去沏壺好茶給顧師傅兩口子喝,不要怠慢了你的親家,顧家可是你趙家實實在在的親戚,比俺許家親近多了。”
顧慶坤和陳桂花恭恭敬敬把許老太太送到屋門口,兩人深深弓着腰,異口同聲:“謝謝您,您老慢點走。”
許老太太抓着趙媽的胳膊,邁出了堂屋門檻,往前走了一步,停下腳,回頭又絮叨了一聲:“顧師傅,您一家三口好好嘮嘮嗑,這麼多年不見,一定有許多心裡話要說,俺不會讓別人打擾你們。”
陳桂花滿臉愧疚之色,嘴裡喋喋不休:“瞅瞅,俺們來了,叨擾老太太您清靜了,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送走了許老太太,顧慶坤走近小敏,輕輕喊了一聲:“丫頭。”
耳邊傳來爹親切的呼喚,小敏歡愉的心情溢於言表,她一下跳起來,撲進了爹的懷裡,雙手摟着爹的脖子,“爹,您好嗎?”
“好,丫頭,爹的好丫頭,那天在青峰鎮林家一別又半年,俺丫頭長高了不少,”顧慶坤淚眼汪汪,他一邊說着,一邊扭頭看着陳桂花,”你瞧瞧,這丫頭比你還高,真是一眨眼長成大姑娘了,到了找婆家的歲數了,大丫頭說她不着急,二丫頭說她今年春天與寶根結婚,三丫頭……丫頭,父親今天急衝衝來看你,是有事兒與你商量。”
“爹,您有事兒就說吧。”小敏不敢擡頭看父親,她害怕父親給她說找婆家的事情,她心裡一點思想準備也沒有,更何況,她要實現母親的心願,好好唸書。
陳桂花站在顧慶坤爺倆的身後,眼睛在小敏的身上瞟着,時不時點點頭,像是欣賞一件剛買的衣服,恨不得裡外倒騰倒騰,她心裡真的很喜歡眼前的顧家三丫頭,小丫頭雖然歲數小,無論走到哪兒都留下一片讚許聲,只是,眼前的丫頭眼裡、心裡沒有她這個後母,她苦笑了一下,今天她是帶着使命來的,顧慶坤贍前顧後不忍心當壞人,看來,她要把這個壞人做到底。
說心裡話,陳桂花也不想當壞人,她多想在顧家三個丫頭心裡留下好印象呀。
顧慶坤扭扭脖子,偷偷斜視了陳桂花一眼,意思是:你倒是快順着俺的話往下說呀。
陳桂花悄悄擰了自己大腿一下,疼痛讓她清醒了許多,支吾了半天:“喔,是呀,是呀,俗話說得好,女大十八變,俺沒想到您顧慶坤的丫頭一個比一個漂亮,俺還真怕她隨了你,今兒看來,三個丫頭的眼睛隨了你,大眼睛,長睫毛,膽兒大。”
小敏心裡抽動了一下,腦子裡突生了好多問號,聽口氣,眼前的女人與大姐二姐見過面,爲什麼大姐二姐沒有提起後母?大姐二姐不喜歡後母嗎?還是不願意提起這個佔了母親位置的女人?
“三個丫頭不隨俺,俺沒有她親生母親耐看。”顧慶坤的話把自己噎住了,想起已故的婆姨,他心裡難受,瞬間淚水婆娑。
父親的話勾起了小敏的傷心,她的眼淚不能自抑奪眶而出。
“噢,大老爺們兒真不會說話,一會工夫把丫頭弄哭了,咱們不提以前的事,不好嗎?”陳桂花用手抓着襖袖向小敏的臉伸過來,她想給小敏擦擦臉上的淚水,小敏一扭頭躲開了她的手。
陳桂花滿臉尷尬,很快她用前門牙咬咬嘴脣,用手掌連續拍着自己的前胸,說:“唉,丫頭,你,你不要哭,你哭,俺這心裡也不好受呀。”
陳桂花的話讓小敏聽着全身刺撓,更彆扭,她把淚眼轉向門口外面,眼睛瞄向大門洞子裡的燈,冥爺正側着身子,眯着眼睛,一手扶着耳房的牆往堂屋裡張望,小敏與他好奇的眼神相撞,他忙不迭把腦袋在肩膀上扭了扭,抱着兩條細胳膊鑽進了耳房。
小敏的眼睛依舊瞅着門檐子,院子的天是灰色的,一片片浮雲在門樓檐上飄蕩,悠悠飄在院子裡,像一塊塊模模糊糊的冰,透心涼。
陳桂花嘆了口氣,退着走了幾步,退到椅子旁邊坐下,端起茶几上的茶杯,放在嘴邊抿了一口茶水,自言自語:“三丫頭,咱們之間關係無論怎麼樣,無論你願意不願意,明面上你都要喊俺一聲娘,其實,在俺心裡,你們姐妹都是俺的閨女,不知是不是俺高攀了?年前就想來看你,帶你回家過年,只是,只是俺孃家發生了一件事情,俺堂哥堂嫂一家被鬼子砍了頭,他們一家做了什麼?怎麼惹急了鬼子?俺不說,你心裡也應該猜測到了,唉,凡是你們姐妹的事情俺一個外姓人不便插嘴,俺與你爹商量了大半個月,俺也與你兩個姐姐商量好了,她們都說,要爲顧家留下你這根苗,既然俺跟着你爹來了,見了你,這一些話不能不說,顧不得你願意不願意聽,聽說你要回青峰鎮,大家研究了,不放心你天天在鬼子眼皮底下做事,你不是個小孩子,長得也不醜,俺這席話你應該聽明白了,十四歲的好年齡,該找婆家了。”
“俺不找。”小敏想都沒想脫口而出,怒着嘴巴低下頭,她不想看到陳桂花這張虛情假意的臉,嘴裡一套,心裡一套,她不明白後母一次一次攆她離開家爲哪般?
“小敏,我的三丫頭,你怎麼跟你,你的娘說話?”顧慶坤提高了嗓音,又怕嚇着小敏,猝然用雙手抱住小敏的肩膀,眼睛裡閃着殷切期望:“你大姐二姐她們義無反顧地參加了抗日,戰爭無情,俺也曾想勸她們離開……她們姐倆沒有一個聽俺的話,俺,俺顧家難道要……不,丫頭,你好好聽着,孟家是好人家,他們家在彌河口養船,經濟條件是次要的,主要他家缺女娃,你先去他家住幾年,然後……”顧慶坤說不下去了,他把頭又扭向陳桂花。
小敏把一切看在眼裡,她憤慨地給父親三個字“軟耳朵”,初見父親的驚喜一下跑到了九霄雲外。
陳桂花把手裡茶杯放下,站起身,往小敏眼前試探着走了一步,用襖袖擦了擦嘴角上的茶水,猶豫了半天,一撅屁股又坐下了,她雙手拍着大腿,“俺陳桂花不想做壞人,可,俺着急呀,俺要是你的母親就好了,可,俺不是,俺進了你們顧家的門,就要與你們顧家說一樣的話,擔一樣的心,俺大女兒如果有你這般模樣,俺也想給她找個好婆家,可,沒人看得上她,孩子俊醜當孃的都愛,過幾天她去青島給人家做事,讓她帶着你,俺不放心,她腦子缺根筋,你是知道的。”
陳桂花的話在小敏聽來不是關心的話,而是後母要把她賣掉,不知這個陰險的女人用什麼恬言柔舌說服了大姐二姐?大姐二姐也沒有反對,此時父親也同意,大家百喙如一,沒有一個親人站在她這邊,這怎麼好呢?
父親在唉聲嘆氣,後母在喳喳,小敏心亂了,她的心裡被塞進了一杯雪,把渴望回到青峰鎮跟着苗先生學認字的希望澆滅了。
小敏竄出了堂屋,一路小跑奔進了她睡覺的屋子,屋子裡冷冷清清,雪蓮不在,桌上的玻璃罩子燈裡的火苗半死不活,搖曳顫抖的燈苗攪擾着她的心,她走到桌前,抓起玻璃罩子,趴下頭,把那點火苗吹滅,霎那間屋子裡黑漆漆的,她踢蹬掉腳上的靴子,穿着衣服躺在牀上,她覺得屋裡那麼冷,地上的火盆裡沒有一絲火,也沒有煙,只有寒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