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夜(九)
前些日子天氣甚寒,雖微微地降了些春雪,可終是落不住的,一碰地,就化成了水。欽天監的上任監正左遷出京,新一任監正是個泰西學者,漢話不會幾句,寫得一手奇奇怪怪的文字,盡研究些陰陽數理之學。朝堂上下雖然表面上一團和氣、風平浪靜,然事藏於心而不表於情,有些不能指名道破的,就在私底下暗地較勁兒。
秋去冬來,東去春又來,轉眼已過小半年。
楚閣老府上楚三少的書齋裡難得一遇清靜,案几上擱置了兩份杯碟,裡面斟滿了龍井茶,算上一旁的羊毫墨盒,都是些助文思的。伏在案几前的楚幼安支起身子,端起翠玉茶盅,碧綠的杯體帶着靜靜的禪意,淺淺呷了一口:“尹肅清怎麼樣了?”
“已經遷復原職了,”謝少牧瞟了一眼楚幼安手中通透的翠玉杯,打趣他:“看楚少這一身上下的越穿越素淨,想不到連那套金鑲白玉的茶具都捨得換。”謝侍郎倚靠在藤椅裡眯起眼睛深深嗅着清香四溢的龍井茶香,
“是啊……也不是一朝一夕了,該換了。”楚幼安神色憩然,不緊不慢地答道。
是吶,也不是一朝一夕了,可這份情卻無論如何也化不開,淡不了,曾經以爲真情真心這種不切實際、曇花一現的東西,最好拿捏的分寸,就是對人聊勝於無,對己淺嘗輒止,可真落到自己身上,怎麼就偏偏不是這個理呢?阿榮說得對,有些話確實不要說得太絕了。謝侍郎攤開扇面,將話語一轉,又落回到楚少身上,挑着眉梢陰陽怪氣地戲謔他:“有道是‘三分春色描來易,一段傷心畫出難’。”
“你不去找他?”楚幼安掉過頭,單刀直入地問。
“阿榮也不全對,”謝少牧起身,拐了個彎回答道:“別人口中終成眷屬的美談佳話,那只是戲裡纔有的事兒,所以,倒不如去看戲來的實在。”語罷,他將手中一柄摺扇折起來,頂着下頜,緘默着立在一旁。
“也罷,那是你的事,”楚幼安將茶盞放回桌上,用眼角偷偷瞟着他:“先前在熙春樓裡打的那個賭,如今看來算是我贏了。”
許久未聞應聲,楚幼安朝他望去,那人正苦笑着搖頭,不說是,也不說不是。
光陰迅速,不覺春夏已去,秋冬來到,冬月葭草吐綠頭,白梅也跟着悄無聲息地靜靜綻放。謝侍郎正順着玉曦宮大殿前的漢白玉階梯拾級而上,陳公公身邊的小太監守在殿外,見謝侍郎匆匆而來,便攔住他:“謝大人,您還是把公文遞到司禮監吧,此時千歲祖宗就在外頭守着,您是見不着皇上的。”
“住口,陳公公是你們的‘千歲祖宗’,哪裡來的‘祖宗’?不怕皇上聽到嗎?”平日裡相濡以沫,耳濡目染,此刻處事圓滑的謝侍郎居然有幾分尹肅清那種直言不諱的氣魄。
“哐啷”一聲,玉曦宮的偏門被打開,司禮監的陳公公打裡邊氣定神閒地邁出步子:“皇上前些日子因尹肅清的是事兒動氣傷身,正在閉關清修,下月初九之前不見任何人。”
“是皇上不想見,還是你們不讓見?”謝侍郎緊逼道。
“咱家是奉旨辦事,謝侍郎若是有自知之明,就不該在此時此地驚動聖上。”陳公公自是心虛,將雙手攏進衣袖裡,低下頭避開他的眼神。
“若是戶部的公事呢?耽誤了要事,陳公公擔得起這個責嗎?”謝侍郎憤懣反駁。
陳參理虧,再試圖阻攔,恐會落個僭越之罪,遂側身行讓。
大殿內,皇帝正打坐於高臺的蒲團之上,龍涎香從形式不一、印地光滑的香爐裡瀰漫而出。
“謝卿前來是爲何事?”皇上半闔着眼問道。
紗簾下垂,無風自曳,皇上睜眼,透過竹簾細密的間隙看見來人端端正正立在原地。
“微臣今日前來,有一事詢問。”謝侍郎將手一攏,深揖長拜。
擡手,一旁的侍從迅速將皇上從蒲團上扶起,走下高臺,侍衛掀起紗簾,一位面容憔悴的君王出現在眼前:“問吧。”
“古云,忠言逆耳利於行,微臣斗膽詢問,可皇上當日爲何要賜他杖刑?廷杖之刑從來都是宦豎佞幸報復異己的手段,皇上若明,自當瞭然。”
君王愣在原地,眼神裡有千萬糾纏不清的情感,是驚是悲,是悔是恨,交織在眼裡難以說清,許久許久,才無奈開口:“衆目睽睽之下朕如何袒護他?連你爹都在那時扯朕的肘,朕是身處其間卻身不由己吶……何況尹肅清他沒有證據,朕更不能聽憑天象就定了兵部的罪。洪賢是內閣的首輔,指使顏仲的到底是不是洪賢,而洪賢和陳喜到底有沒有暗地勾結,就連朕都沒有十足的把握。況且當年“黃瀟之亂”引得人心震驚惶恐時,也虧他及時調動各營駿馬進行鎮壓。禍亂平息,他又在京城整頓軍制,你我都知京師是天下的根本,一搖動則國家大計都會牽動,他爲先帝立下汗血功勞,先帝器重他,信任他,如今朕卻要罷黜他也非一日之功。再言朝堂上下六部二十四監,一發不可牽,牽之動全身,這又讓朕欲投鼠而忌器吶。”
“皇上如此處置尹監正是爲何?”
“處置?處置……”一國的君王順着層疊的屏障朝外望去,犬牙交錯的山巒被皚皚白雪所覆蓋,浸在一片蒼茫之中,只可惜這樣壯闊的景象被高聳的宮闕隔絕在外,他繼續道:“謝卿啊,你說,一國之君,是不是不該被兒女私情牽絆束縛?”
“是,皇上要做的是一國的明君,既爲被萬民稱頌的明主,便該爲了我大濟王朝的江山社稷,爲了普天之下的黎民蒼生盡心竭力,前朝由盛而衰,由興而亡,皆是蹈着同樣的覆轍。以史爲鑑,可以知興亡,前朝有數弊,首弊是權閹橫行,次弊是宮闈侍寵,皇上若是重蹈覆轍,便有輕撫國祚的危險,所以不該被私情牽絆,更不該將軍國大事撇之腦後。”
“呵,聖君明主……真直接啊……半點回轉的希望都不給朕留。這不像你行事的做派,倒像是尹……”皇帝仰起頭,壓制情緒般闔上眼簾:“都說‘社稷爲重,君爲輕’,可先帝不問政事,留給朕這個國器將傾的爛攤子,膠膠擾擾愈亂愈熾,可朕身邊如今卻連個肯助朕一臂之力的都沒有。朕也想避禍遠走,這樣的江山就算拱手相讓,朕也……”
“皇上,”謝侍郎冒然截斷他的話:“皇上是一國之君,是天之驕子,肩負着匡復大濟王朝的使命,方纔的話,臣並未聽見。”將腰深深一弓:“臣子不論九州四海身處何方,只要盡忠盡心,皆是皇上身旁的中流砥柱。”謝少牧莊重嚴肅地在聖上面前稽首下跪。緋紅色的公服下襬鋪開來,襆頭深深貼在了地上,虔誠叩首,待到禮畢擡眼,他直挺挺地跪在漢白玉的地磚上,從容懇切地說:“皇上既爲明君,便要親賢臣而遠小人,善於用人,持身爲正者留侍君側輔佐朝政,惑亂朝綱者待罪闕下以一警百。”
“以謝卿之意,孰是持身爲正者?孰又是惑亂朝綱者?”
“臣有罪,”謝少牧緩聲道:“古云‘君爲臣綱,父爲子綱’,然臣爲明哲保身而委曲求全,爲逃避擔當而信諾盡失,臣更曾爲了獨善其身而越俎代庖,做違心之事,冒不韙之名,利慾薰心,壞人心術,所作所爲皆爲苟且偷生,以上種種皆是罄竹難書,着實被君臣百姓唾棄,使列祖列宗蒙羞。於紀綱法度,臣是爲貪生怕死,於聖寵君恩,臣是爲恃功驕縱,於歷代先祖,臣是爲不孝子孫。所幸曾有一人告誡過臣,擡頭三尺有神明,臣始終視此爲警醒。如今戶部侍郎一職,臣恐難勝任,懇求皇上允許臣降職謝罪,遠赴吉安,代替尹知縣補償罪過。”語氣不帶分毫遲疑,語罷,又是引頭至地、一絲不苟地頓首一拜。
“佞臣留不得,可賢臣留不住啊……看來朕做的最後一點嘗試,到頭來也是無謂的徒勞,還讓謝卿在朕面前三叩九拜的,呵,就算是朕爲了一己之私而對不住謝卿吧……來人,叫吏部把南康缺官冊籍給朕拿來,”聖上一言,推心置腹:“到了吉安,朕願你能和尹知縣共同好好治理吉安。”
一國之君其實並不昏聵,亦不懦弱,雖耽於安樂,可到底是個有韜略有決斷的英主。
元久八年臘月初,白落梅,冬清寒,總是有梅花凌寒獨開,連京城短得只有半闕殘詩的冬天,也能讓白梅逮住那麼幾天,放肆地綻放在侵肌透骨的冬裡,隨風抖出淡雅的芬芳。
舉眼風光長寂寞,滿朝官職獨蹉跎,臣子一樣,天子亦是如此。
辭過親長,拜別祠堂,謝少牧回身看了一眼,京城的繁華,皇上的器重,衆人的仰慕,家族的責任,這所有的一切,都要與之揮手告別了。頭頂是赫赫的藍天,眼前是重兵把守的雄偉皇城,最後看一眼這片天下最熱鬧的都城,遙望天下最雄偉的宮闕,萬里江山萬里塵,一朝天子一朝臣,走馬燈似的跌宕歲月掩埋了君王無數,留得一世英名的君主又能有幾人?然而他眼前的這所城池,不管從古至今,亦或從今往後,依舊會有千千萬萬的官吏炯炯注視着萬人之上的明君。他深信那位意氣風發的聖明天子會大展宏論,盡其所能地經營出一座錦繡江山,開創出一片繁華盛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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