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豹子頭林沖聞聽扈三娘病重,當下顧不得他事,策馬飛奔到扈三娘住處。下了馬,衝進門,忙問隨侍道:“三娘現在何處?害得甚麼病症?”隨侍答道:“扈頭領現在內房,卻不知害的甚麼病。”林沖聽了,顧不得與她計較,徑奔到內房。見扈三娘臥在牀上,額上蓋着素帕,面色蒼白,沒一絲血色。林沖輕輕坐在牀邊喚道:“賢妹可是遇著甚事?怎會突然這般光景?”扈三娘聽了,微微睜開眼,見是林沖。流出淚來,做聲不得。林沖忙取手帕與她拭了淚。
當時扈三娘強撐病體,揮手示意,侍從帶上門,自出去了。林沖問道:“賢妹有何話講?但說無妨。”扈三娘道:“小妹自幼沒了孃親,全靠父兄養大。後來爹爹與祝家莊結盟,名爲結盟,實爲附庸。仰人鼻息,身不由己,小妹亦被迫許與祝彪。後山寨打破祝家莊,小妹雖倖免於難,全家卻遭李逵屠戮,哥哥亦不知生死。後又礙於公明哥哥情面,嫁與那腌臢王英,每日如水深火熱、風刀霜劍一般,那過得一天快活日子?只有下山廝殺,鞍馬勞頓之際,方能暫忘前事,落得幾日清淨。前日軍師來信,要調小妹回山。說句肺腑之言,小妹實不願回去,怎奈軍令難違,心內憂煎,因此染上病症,料想來日無多。特叫哥哥來,說幾句知心體己的話,雖死無憾了。”言訖,閉目流淚。
林沖聽了,忙與扈三娘拭淚道:“賢妹心事,我已盡知。你我兩個,命途多舛,同是天涯淪落人,不得已而上梁山,許多事上做不得主。別事不說,此事卻容易。待我修書與公明哥哥及軍師,請求讓賢妹留守此間便是。賢妹莫要氣苦,好生將息。按時服藥,定可痊癒。”扈三娘聽了,自把臉轉向牀內去了。林沖見她如此,又說了幾句安慰的話。聽得屋外小嘍囉呼喚有事,只得告辭離去,不在話下。
是夜,林沖料理完一應軍務,秉燭而坐,修書與宋江、吳用。方纔動筆,只見小校來報:“馬麟頭領相訪。”林沖便停下筆,披衣而出,迎馬麟入屋,彼此坐定。林沖道:“兄弟深夜前來,可有甚事?”馬麟見說,起身先自把門掩了。重複坐下,開口笑道:“也無甚事,只爲兄長姻緣而來。”林沖笑道:“賢弟休要說笑,此話從何談起?”馬麟道:“兄長今日可曾去探望扈三娘麼?”林沖道:“正是。”馬麟道:“扈三娘可對兄長說其害的甚麼病症?”林沖道:“無他,只是不願離開齊州回山寨悶守。我正要修書與公明哥哥及軍師,請求收回成命。”
馬麟見說,嘆口氣道:“哥哥往日如此精細的一個人,今日怎地恁般糊塗!”林沖驚問道:“賢弟何出此言?”馬麟俯身向前道:“今日小弟詢問醫士,扈三娘所患病症。醫士道:‘脈體平和,百絡通暢。’”林沖道:“如此說來,三娘卻是無病?”馬麟道:“非也,身雖無恙,心卻有疾。”林沖急道:“賢弟休要拐彎抹角,且把話挑明說。”馬麟道:“哥哥試想,往日山寨出了多少遭徵,爲何扈三娘卻都無病,偏偏今番哥哥坐鎮齊州時患病?往日哥哥出征時,但凡扈三娘隨行的,是否與哥哥分作一處?小弟聽孫立哥哥說,襲取齊州時,軍師本是派他隨哥哥來,卻吃扈三娘拼死力爭,因此軍師只得依她。往日在山寨時,一次王英兄弟酒後醉了,無意間與小弟哭訴說,其與扈三娘雖有夫妻之名,卻無夫妻之實。小弟當時只道王英兄弟醉了,胡亂言語,未曾放在心上。前些日王英兄弟身死,未見她落過一滴淚。今日觀她言行,想起上述種種之事,方纔領會其意。其明說不願離開齊州,實爲不願離開兄長也!”
林沖聽了馬麟言語,仿似晴天裡起個霹靂,欲說還休,半晌做聲不得。默然良久,開口道:“我非草木,豈能毫無察覺。只是自我娘子歿後,早已心如死灰。更兼三娘已許給王英兄弟,我怎可奪兄弟之妻,惹天下英雄恥笑?”馬麟起身道:“哥哥此言大謬了!自古道:‘人活一世,草木一秋。’我等連歲征戰,終將歸於何處?何不珍惜眼前之人。且已故之人在天之靈豈會希望哥哥終生孤苦,鬱鬱而終?心病還須心藥醫,若哥哥能解開心結,不拘泥於虛名,則扈三娘之病可不藥而癒。至於王英之事,有名無實,更兼其已死,更無需顧忌。眼下只看哥哥心意如何了。”
林沖頷首,正待開言,只見小嘍囉來報:“扈頭領適才收拾行李細軟,上馬出西門去了。”林沖聽罷大驚,急奔至門口。馬麟笑對林沖道:“哥哥此舉,實出真心。騙得別人,騙不過自己。扈三娘定是等哥哥不到,負氣而走。前日小弟從齊州統制處奪了一匹良駒,喚做千里獨行特,能日行千里。現在衙門口,哥哥可乘它去追。”林沖拱手道:“賢弟美意,林沖永世不忘!”說罷,飛也似出門,上馬望西去了。
卻說那晚月明星稀,烏鵲南飛。扈三娘獨自策馬出齊州西門而走,約莫行了十餘里,只聽得腦後馬蹄聲響。忙勒轉馬,回頭看時,正是林沖騎着千里獨行特追來,不住聲喊道:“賢妹止步!”當下林沖趕上扈三娘,勒定了馬,問道:“賢妹卻是何往?”扈三娘道:“四海爲家,不知何往。請哥哥任小妹投別處安身。”林沖撫其手笑道:“此即是家,何須去四海。”扈三娘聽了,已知其意。雙頰緋紅,低頭只不做聲。林沖牽了扈三孃的馬,兩個並轡而行,望齊州徐徐而回。
到得齊州,入到州衙坐定,扈三娘方擡起頭來對林沖道:“不瞞哥哥說,前年二月間,公明哥哥強撮婚姻,當時小妹雖不情願,但人在矮檐下,那得不低頭。無奈依了。當日晚間,小妹就懷裡藏了匕首,待衆人散後,便將匕首抽出,威逼王英道:‘我全家遭滅頂之災,我也不願苟活。你若是強逼,我便就此自盡。你若依我時,待我爲家人守孝三年後,再做計較。’王英見我來得兇了,只得依我之言。後來那王英暗暗又攛掇公明哥哥與吳軍師勸我,被我用孝悌的話回了。兩個無可奈何,只得安撫王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任他下山嫖宿娼妓,王英方纔作罷。本來明年二月即到三年之期,我正心慌。不想王英上月死了,澆了小妹心頭塊壘。如今遠離山寨,在此駐守,因此纔敢將知心話說與哥哥。”
話音未落,只見一個人從屋外搶將入來道:“好呀!你兩個適才所說,我已聽得多時了。”兩個忙看時,卻是馬麟。背後隨着黃信、孫立、鄧飛、真佐樑,都向林沖、扈三娘兩個道喜。林沖對扈三娘笑道:“適才我騎的馬,便是馬麟兄弟的千里獨行特。”當時衆人都笑。是夜,林沖修書一封,教小嘍囉星夜送往梁山泊與宋江、吳用去了。
卻說吳用等自章丘星夜回梁山泊,寨中大小頭領慌忙接着。將宋江擡到臥榻上,忙教安道全醫治。安道全先診了脈息,問道:“公明哥哥此番勝負如何?”衆人便將破譚氏寨甲陣,後又折了秦明諸事說了一遍。安道全聽罷道:“公明哥哥的病,正與那年我初到山寨時一般模樣。脈體無事,並無大礙。此病眼見得是公明哥哥連日征戰,心力交瘁。加之一喜一怒,急火攻心所致。幸喜及早歸來,未入脊髓,不日即可痊癒。”衆人聽罷皆喜。
當時安道全先取了銀針逼毒,又開了幾味清熱祛火的藥。不過三二日,宋江漸漸好轉。到五七日時,已自恢復舊日模樣。衆人皆稱安道全妙手回春,勝過扁鵲。便安排筵席慶賀宋江病癒,宋江親捧過一杯酒敬安道全。安道全道:“哥哥吉人自有天相,非小弟之能。”宋江聽罷,停杯嘆道:“可憐衆兄弟日漸凋零,蒼天怎地如此無眼!”衆人聽了,都低頭不語。吳用正要開言安撫,只見小校來報道:“齊州林頭領處派人捎書信來。”宋江見說,便暫將愁悶拋到一邊,喚送信人入忠義堂。
不移時,那送信人已隨小嘍囉入到堂內,納頭便拜,呈上書信。宋江拆開書信,與盧俊義、吳用共觀,邊看邊問齊州情形如何。那送信的將齊州近來招兵買馬,休整城垣等事,一一說了。衆頭領聽罷都喜。又說到林沖要迎娶扈三娘,請宋江依允時。只見宋江勃然變色,拍案大叫道:“王英兄弟屍骨未寒,這扈三娘......”正待要說,早吃吳用在桌底踩了宋江一腳。那送信人唬得臉色慘白,叩伏於地,瑟瑟發抖。
宋江吃吳用提醒,忙親自扶起那人道:“王英兄弟上月間卻纔身故,留我那賢妹孤身一人。我正欲與老太公商議,爲其另擇一位佳偶。林教頭儀表堂堂,力敵萬人,正是天作之合。你便回去告知林教頭與我那賢妹,成親之請,我已依允。眼下他二人領兵在外,不便回來。成親一應事體全由山寨操辦,叫二人寬心便是。”那送信人聽罷大喜,衆頭領盡皆歡喜,都向宋江、宋清兄弟道賀,又入後堂與宋太公道喜。吳用便教衆頭領各出一份常例錢,由鐵叫子樂和與送信人帶到齊州。又喚過通臂猿侯健,教其連夜趕製喜慶衣物,一併帶去。衆頭領因這喜慶事,都滿心喜悅。開懷暢飲,盡醉方散。
是夜,宋江喚吳用到房內議事。宋江開言道:“今日若非軍師,險些誤了大事!”吳用道:“林沖現在齊州,手下軍士兩萬有餘,且多爲精銳。且林沖一向對山寨忠心耿耿,決不可輕易得罪。王英今已死,爲死者得罪生者,豈有此理?小生想既是林、扈兩個你情我願,我等何必攔阻?哥哥順水推舟,成全二人。還可錦上添花,就教那真佐樑坐集英堂第九把交椅,其必感戴哥哥恩德,以死相報。”宋江見吳用說的在理,便依言而行。
次日,一切安排妥當,宋江便安排樂和引小嘍囉並那送信的裝載一應喜慶物事,同去齊州。不過數日,二人早到齊州。林沖、扈三娘聞得宋太公、宋江依允,真佐樑入集英堂之事,歡喜無限。當日就在齊州內張燈結綵,貼囍掛紅。衆頭領做個見證,林沖與扈三娘兩個拜了天地,自送入洞房。兩個同牢合巹,情投意洽,如膠似漆,自不消說。衆頭領歡天喜地,大擺筵席慶賀,不在話下。
不說齊州衆人,且說宋江安排樂和等人下山。過了數日,時遷打探情報回山。宋江便於忠義堂召集衆頭領議事,時遷道:“小弟奉哥哥將令去亳州尋喬鄆哥消息,幾經輾轉,終於探明下落。原來一直在亳州知州侯蒙處。小弟在亳州住了數日,欲再打探詳細時,不想那喬鄆哥已得侯蒙舉薦,轉官到襲慶府去了。小弟得知,便又去東京探聽消息,因此今日纔回。”宋江問道:“東京有何消息?”時遷道:“卻是不少。那太學生中有個名喚鄧肅的,向趙頭兒進詩十首,諷諫停運花石綱,誅殺朱勔以平民怨。趙頭兒震怒,將其放逐回家,當朝無人敢再奏。”吳用笑道:“自古:‘自作孽,不可活。’當今天子寵信奸佞,大興花石。天下民怨沸騰,東南尤甚。依小生觀之,不出兩年,東南必有大亂。”
宋江聽了,又問還有何消息。時遷道:“近日京邑有強人出沒,趙頭兒大怒,限期三日仍未捕獲,開封府尹因此治罪下獄。卻有顯謨閣待制、杭州知州曾孝蘊諫言:‘求盜急則遁益遠,小緩當自出。’趙頭兒從其言,那夥強人果然在陳留出沒,被統制張傳禹依道士何玄靈之謀,一網打盡,解投到京師正法。趙頭兒大喜,親自召見二人,寵渥甚厚。”宋江忙問道:“那二人莫不是在濮州與我等對敵的?”時遷道:“正是。濮州城破後,其渡河到開德府。趙頭兒因其保全城軍民,又傷了陳達兄弟之故,不罰反賞。升白明爲陳州知州,何玄靈爲護國法師,張傳禹爲陳留統制。”
公孫勝聽罷,皺眉道:“那何玄靈端的法術高強,貧道上次也着了他道。近來貧道經道友指點,正修煉新法。此法若成,便不懼那廝了。”吳用道:“不唯此二人可慮,那曾孝蘊我亦多曾聞其名。此人乃曾公亮從子,祖貫福建路晉江人氏。極有遠慮,有王佐之才。更兼爲人耿直,不務虛名。只是不被朝廷重用,屈沉下僚。前些年泗州計議開通河道,以避漲溢沙石之害,他曾諫言淮、汴二河互不相接,不可動工。朝廷未納其言,竟通了河道,爲此策勳第賞,獨曾孝蘊推辭不受。不上半月,那河道果然阻塞。衆人方服其遠見。此人如今做了杭州知州,若他日與我等作對,誠爲心腹大患。”
時遷笑道:“軍師不必多慮,此人已遭貶黜了。”吳用驚問何故。時遷道:“趙頭兒身邊有一妖道,名喚林靈素。此人驕橫跋扈,無甚本事,專靠阿諛奉承討得趙頭兒歡心。前些月京師發水,其作法退水,不想水勢反盛。趙頭兒便與其有些嫌隙。本月間這妖道竟衝撞太子行伍,趙頭兒震怒,將其貶爲庶人,放歸溫州。被牽連者亦不在少數。那曾孝蘊往日因不畏權貴,得罪了太尉高俅。高俅便趁機向趙頭兒詭言曾孝蘊與林靈素私下往來,蔡京、楊戩等從旁煽風點火。趙頭兒便將其褫奪了官職,貶爲安遠軍節度副使。”宋江聽罷嘆道:“此人端的是人傑,只因奸佞閉塞,不得重用。若是能招此人上山,共聚大義,我情願讓位與他!”衆人聽罷,皆感慨不已。
時遷又道:“還有一件極要緊事說與哥哥。”宋江道:“賢弟請講。”時遷道:“朝廷因京西饑荒,淮東大旱,民情洶洶,欲大赦天下。小弟已探得趙頭兒不顧張叔夜、侯蒙等衆臣反對,欲遣建中靖國年間,左司諫江公望之子江惠來大寨招安。那江惠現任中書舍人,將由水路經濮州前來。小弟因此火速回來,報與哥哥知曉。”
宋江聽罷,環視衆人道:“諸位以爲如何?”吳用道:“若論招安,當是笑談。我等正要與大宋皇帝做個對頭,怎可受他拘束。”盧俊義道:“朝廷此番前來招安,若我等公然抗拒,恐會授人以柄。”吳用笑道:“不妨事,招安之事如同經商,需得取個折中的法,方可成事。適才時遷兄弟說那江惠路過濮州,我這裡可先派幾位兄弟前去等候,只要朝廷答應我等七個字,便受招安。若有半個不字,則一切免談。”衆人忙問是那七個字。吳用笑道:“誅六賊以清君側!”盧俊義愕然道:“此等要求,朝廷斷然不肯應允。”吳用道:“小生豈能不知?此言是天下百姓所願,若朝廷不允,招安不成便是朝廷之咎,我等亦不失天下人心。”宋江聽罷笑道:“就依軍師之言。”計議已定,吳用修書一封,喚過沒遮攔穆弘、聖手書生蕭讓兩個,吩咐已了。二人帶信下山,投濮州去了。
話分兩頭,且說梁山打破齊州,不上半月,朝廷已接得申奏表文。那日天子早朝,當有殿頭官喝道:“有事出班早奏,無事捲簾退朝。”只見班部叢中,樞密使童貫出班奏道:“樞密院接得齊州奏報,宋江等寇,公然打破州府,劫掠財物,殺戮軍民。若不早爲剿捕,恐兇焰日熾。”天子怒道:“朕累次調遣兵將前去收捕,不見賊焰挫滅,反致越發猖狂。堂堂大宋竟連水窪草寇也奈何不得?”
話音未落,只見中書舍人江惠出班奏道:“今歲京西饑荒,淮東大旱,天下百姓困苦不堪。若興兵討捕,必勞師動衆。以臣愚意,莫若陛下大赦天下,一可安撫民心,二來藉此降下丹詔,臣願親奉詔書前去招梁山衆人來降,爲國出力。如此不動刀兵,便可除盜匪之患。伏乞陛下明鑑。”天子道:“卿言甚合朕心,列位愛卿以爲如何?”只見徽猷閣待制張叔夜出班奏道:“宋江等人嘯聚亡命,衝州撞府,皆是桀驁之輩。臣以爲此時招撫,尚未到其時。若急於求成,恐欲速則不達。目下天氣寒冷,梁山泊早已結冰,正可調遣官軍征討。待強徒無路可走,心懼王師。那時再去招安,方纔穩妥。”天子聞言,沉吟半晌道:“愛卿所論與前日侯蒙奏疏之意相同。然瞻前顧後,何日可得捷報?朕意已決,勿復多言。”當下便差江惠爲使,齎擎丹詔袍帶,前去招安梁山泊衆人。當日朝散。
次日,江舍人拴束馬匹,整點隨行人數,奉聖命去府庫將一應賞賜之物打點已了。背了丹詔,自上馬引着五七個隨從,迤邐望濮州來。不止一日,早到濮州。那時節,穆弘、蕭讓兩個已到。董平引着穆弘、歐鵬、楊林、李忠、穆春、蕭讓一衆頭領,在州衙等候。江舍人隨從見梁山只派小嘍囉出城相迎,不禁大怒,便要回去。江惠道:“我等此來身負皇命,不可因一時不忿而壞了朝廷大計!且先入城,再作計較。”隨從見江舍人如此說了,便不再言語,一衆直到州衙,董平等迎接下馬。
當時衆人同入州衙,各自坐定。江舍人開言道:“我等此次奉皇命前來招安,本欲直往貴寨,但路經濮州,便來先曉聖意。汝等須早作準備,遣散人等,以免日後忙亂。”言罷,便要開匣取詔。卻被董平攔住道:“且慢!天使不必再往梁山去了,我家哥哥有七字之言說與天使。若朝廷肯答允,我等即便投戈請降;若不答允,到了梁山也是枉然。”江舍人道:“卻是那七字?”董平道:“誅六賊以清君側!”江舍人與衆隨從聽罷,都吃了一驚。內裡一個性子火爆的隨從罵道:“汝等無端草寇,不思朝廷大恩,卻來討價還價,莫不是嫌活得長了!”話音剛落,早惹惱了小遮攔穆春,徑奔上前。舉起醋罈般大小的拳頭來,望那隨從只一拳,打得牙齒脫落,血流滿口。楊林等慌忙攔住。
那江舍人一介書生,何曾見過這等場面,慌忙對董平道:“我等此來,實爲義士前程着想。隨從無禮,望乞勿怪。適才義士所說,我卻做不得主,須得回去稟明聖意裁度,義士以爲如何?”董平笑道:“如此也好,天使一路舟車勞頓,今日權在此歇息一宿,明日動身不遲。”江舍人見梁山衆人都如凶神惡煞一般,不敢違拗。便依董平之言,當晚在濮州一館驛住下。
是夜,江惠等在房內計議,忽聽門外隨從報道:“有位小姐求見。”江惠聽罷,不知何人,便教引入。當下那小姐除了巾幘,露出本來面目。江惠見了,大吃一驚。正是無巧不成書。看官你道那女子卻是何人?正是東平府太守程萬里之女程婉兒。這程小姐怎地認得江惠?原來程萬里在東京爲童貫門館先生時,與江公望爲鄰舍。江公望雖不齒程萬里爲人,卻疼愛程小姐,因此這程小姐時常到江府上,與江惠兩個自小便做一處玩耍。後程萬里到東平府赴任,因此全家遷走,兩個斷了音信。本年七八月間,朝廷得知東平府被梁山打破,江惠聽聞程萬里全家遇害,悲慟數日。不想竟與程小姐在此重逢,不覺喜出望外。
當時江惠教從人退去,與程小姐兩個坐定,訴說過往。程小姐流淚嘆息道:“當初董平屢次上門提親,爹爹不允。後來賊兵寇城,他竟臨陣倒戈,打破東平府。全家老幼,只留我一人。我幾次尋死,均被他攔阻。每日如木偶一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後宋江派他到此,便將我一併帶來。那董平見我平日裡鬱鬱寡歡,不苟言笑。因此特許我在濮州四處隨意走動,以解愁悶。今日哥哥前來招安,我正巧在州衙後院散步。聞得天使前來,便到前面探看。也是天幸,正巧看到哥哥。今日冒死前來,只求哥哥念往日之情,救小妹脫離火坑,小妹願做牛做馬報答哥哥恩情。”說罷,拜伏於地,流淚不止。
江惠忙扶起程小姐道:“賢妹勿要悲傷,我原以爲天子親下詔書,這梁山一夥定束手而降。不想這夥人均是桀驁難馴之徒,竟敢抗拒王命。因此正準備明日回京覆命,請天子決斷。賢妹處境我已盡知,但此番卻不能帶賢妹走。濮州眼下爲梁山掌控,若稍有差池,你我均死無葬身之地。依我之見,賢妹暫且忍耐些時日,我料天子聞知梁山拒降,定會遣精兵強將前來討捕。到時我隨軍前來,定可救賢妹脫離苦海,不知尊意如何?”程小姐聽罷,尋思半晌道:“既如此,我只在此間忍耐些時日便了。小妹在此不可久留,此刻便要回去,恐董平生疑,只盼哥哥早來搭救!”江惠含淚應了,與程小姐帶上巾幘,送其去了。一宿無話。
次日,江惠引了隨從,告辭董平等人,折返回京。一路馬不停蹄,不日早到東京,面見天子。天子聽聞梁山賊寇拒接詔書,毆打隨從,心中生嗔。又聞得“誅六賊以清君側”之語,不禁龍顏震怒,喝道:“水窪草寇,安敢如此!”只見太尉高俅奏道:“陛下勿憂,臣聞應天府知府蔡居厚廣有謀略,曾於單州大敗賊徒。今可命其率本部精銳前去收捕,定可不負陛下所託。”天子頷首。江惠見說,慌忙奏道:“臣愚昧無知,有辱使命。今願隨軍出征,將功補過,伏乞陛下恩准。”天子念江公望舊日之功,便依了江惠之請。隨即降下聖旨,差江惠爲使,齎了文書,連夜到應天府,調兵討捕梁山賊徒,務求得勝。當日朝散。
話休絮繁。江惠領旨,催促啓程。不止一日,早到應天府。當日蔡居厚正和張傳禹論說捕盜之事--看官,張傳禹不是在陳留任兵馬統制麼,緣何到此?原來張傳禹與何玄靈本在陳留,那日因捉得京邑盜賊,受天子召見,相談甚歡。天子便提點張傳禹爲應天府統制,留何玄靈在御前侍奉。不想不上半月,曾孝蘊爲高俅陷害,貶去安遠軍。何玄靈平日與曾孝蘊最爲莫逆,見其如此,心灰意冷,遂上疏請辭。那時節,天子貶了林靈素,相待得道士愈發慢了,竟準其所請。何玄靈送別曾孝蘊,自投薊州二仙山去了。後事如何,容後慢表。
且說蔡居厚與張傳禹聞聽東京有使命至,忙出來迎接。接旨罷,請到廳上坐地。江惠說了招安不成,天子震怒,調兵征討梁山之事。蔡居厚聽了,捋須道:“梁山新近打破齊州,軍鋒正盛。更兼濮州、濟州、東平府互成犄角之勢,攻取不易。”江惠心有顧慮,忙道:“我自濮州歸來,見賊將董平乃有勇無謀之輩。我等可先克濮州,以爲根本。再徐圖進取,大事可成!”張傳禹道:“此言有理,天子既有旨意。我等可速發兵攻取濮州!”蔡居厚笑道:“莫急,且先教整頓軍械糧草。待一應事體完備,再起兵不遲。我等先爲舍人接風洗塵。”江惠見說,自知不好再言,只得隨順了。
自此,蔡居厚日日陪江惠在應天府各處遊玩,飲酒取樂。過了五七日,不覺已是宣和二年正月。江惠委實耐不住,又請求發兵。蔡居厚笑道:“舍人切莫性急,非是蔡某拖延,實爲等一人來,隨我等同行。想必今日便到,還望舍人權等一等。”正說間,只見小吏來報:“有一壯士求見。”蔡居厚撫掌道:“正是此人來也!”便引張傳禹、江惠出門相迎。
方出得門,只見一少年壯士迎面而來。那壯士生得二十二三年紀,八尺長短身材。頭圓耳大,鼻直口方。紫黑闊臉,骨健筋強。當時彼此施禮罷,蔡居厚道:“這後生是我故人王登之子,名喚王師心,字與道,祖貫金華人氏。上年間中了武進士,朝廷授與沭陽縣尉之職。爲是任期未到,因此便到各處遊歷。上月曾修書與我,因此召其來相助討賊。”王師心道:“寶劍已礪,霜刃未試,願隨叔叔爲國效力!”蔡居厚聽了大喜,忙引入內堂落座,說了些排兵佈陣之法。張傳禹、江惠見王師心說的頭頭是道,不禁刮目相看。蔡居厚自安排筵席爲王師心接風,不在話下。
翌日,蔡居厚與張傳禹、王師心、江惠都扎束停當,點起一名都監,十餘員大小將弁,兩萬軍馬。浩浩蕩蕩,出了應天府北門。端的是旌旗蔽空,盔甲耀日,一行望濮州進發。早有細作報入濮州。董平聞報,不敢怠慢,忙聚衆頭領商議。那時節,穆弘、蕭讓尚未回山。董平道:“蔡居厚那廝便是去年在單州與盧員外對敵的,不可小覷。衆位兄弟有何良策?”楊林道:“官兵遠來,急於求戰。我等可以逸待勞,堅守城池,諒他奈何不得。伺其疲憊,再出擊突襲,便能取勝。”穆春道:“哥哥差矣,趁其立足未穩,我等猝然殺出,定可破他!”董平道:“官軍遠來疲憊,正好出其不意,予以重創。若只守不戰,等到幾時方能退敵?穆春兄弟之言正合我意。”歐鵬勸道:“雖說如此,也需派人回大寨求兵相援。到時夾攻官軍,可獲全勝。”董平依允。便遣蕭讓帶幾個心腹伴當星夜回梁山泊。董平等修繕城郭,嚴加守備,只等官軍前來廝殺。
卻說官軍於路行了數日,早到濮州城外十里。蔡居厚便令安營紮寨,打探消息。不想寨柵尚未立好,早有軍士報道:“濮州賊兵殺出城來。”蔡居厚便教暫緩安營,號令諸軍都起。當時殘陽如血,鼓角齊鳴,擺開陣勢。兩邊強攻硬弩,各自射住陣腳。蔡居厚引江惠、張傳禹、王師心並大小將佐出到軍前。看對陣時,只見門旗開處,雙槍將董平當先出馬,箭壺中插一面小旗,寫一聯道:“英雄雙槍將,風流萬戶侯。”上首歐鵬、李忠,下首穆弘、穆春,齊出陣前。江惠手指董平道:“那廝便是東平府叛賊董平!”蔡居厚叫道:“誰與我去拿這無恥反賊?”
言未了,早有一將舞戟飛馬出陣,厲聲高喝道:“背君賊子,齷齪鼠輩,也敢妄稱英雄風流!”衆人看時,正是方天戟張傳禹。對陣董平聽罷,心下大怒,手掿雙槍直取張傳禹。兩個在夕陽之下,兩陣中間,不住手地鬥到五十合,不分勝敗。只見那方天戟劈剁鉤啄,起一陣寒風;這雙鐵槍刺點挑撥,生兩條殺氣。蔡居厚見張傳禹使盡平生本事,只與董平鬥個平手,便喚王師心相助。王師心得令,縱馬持矛,一騎躍出陣前。
梁山陣上穆弘見了,掄刀拍馬來迎。兩個鬥過三四十合,不分勝敗。穆春見哥哥不能取勝,手挺朴刀,大踏步搶到陣前,來助穆弘。王師心不慌不忙,奮起神威,力鬥二將。又鬥了二十合,王師心虛晃一矛,撥馬便走。穆春見了,只道他敗了,縱步便追。穆弘欲攔阻時,穆春早已奔出數十步。只見王師心攬定繮繩,霍地轉身,使個回馬槍。穆春措手不及,被一矛刺中肩窩,撲地倒了。王師心霍地下馬,單手提起穆春,重複上馬,活挾歸陣。穆弘欲救時,已是不及。梁山陣上,衆人吶喊殺來,蔡居厚亦揮軍掩殺過去。兩下交兵一陣,互有死傷。天已昏黑,只得權且收兵。
且說江惠見王師心生擒穆春,大喜過望,便有用其交換程小姐之心。當晚便對蔡居厚及衆將說起,蔡居厚笑道:“既是程太守之女,我等豈能不救?但不知那董平肯否。”江惠道:“梁山一百單八個賊目曾對天盟誓,同生共死。即便那董平心裡不情願,礙於兄弟麪皮,也由不得他。”張傳禹道:“適才拷問那賊,原是揭陽鎮上一霸。橫行鄉里,無惡不作,如今放走倒是便宜了他。”蔡居厚道:“非也,梁山賊人終有殄滅之日。程太守全家僅存小姐一人,不可不救。”當時修書一封,命人投到城中。董平見了書信,心中自然千百個不情願。禁不得穆弘再三催促,只得批了回書。是夜,董平心亂如麻,兀自一夜未曾閤眼。江惠聞聽董平依允,大喜過望。蔡居厚暗暗喚過將弁、弓弩手,吩咐已了,只待來日交換俘虜。
次日天明,兩軍在濮州城外,各自列成陣勢。蔡居厚已命將穆春反剪雙手,綁縛在前,命一將弁乘馬在後押解,望對陣來。梁山陣上,程小姐換了新衣,與隨侍丫鬟一併出來。董平便要親送過去,李忠忙勸道:“將軍是一州心骨,不可親身犯險。”董平道:“哥哥莫勸,我與婉兒好歹一場,此去正當其理。”便披掛上馬,扈從程小姐前行。看看行到垓心界,只見官軍隊裡,一將傳下號令。擂鼓驟響,萬箭齊發,直望垓心射來。急切間,一箭早到程小姐面前,相去不過五七寸遠,衆人大驚。正是:未及逃出生天去,又復陷入鬼門來。畢竟程小姐性命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