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8 無可奈何花落去
祝臣舟和薩利兩個人同時看着我,我沒有任何猶豫說,“我留下還有點事,薩利你先走吧。”
她明顯一愣,她強制性將我的頭搬過去面朝她,“你腦子秀逗了?你不是來找我的啊?”
我甩開她扣住我下巴的手,“此一時彼一時,誰知道會撞上這樣情況,你留下等着警方把你當目擊證人帶回局子嗎,你不怕金主回來聽到這個消息停掉你所有卡?”
薩利的人生信條是金錢至上,什麼都不如停她的卡這個打擊來得重,她臉色立刻變了變,只是在義氣和物質間做最後的掙扎搖擺,我說,“我和祝總認識,私交頗深。”
我說完顧不上薩利驚愕之色,伸出手將她往門口推,在背對祝臣舟時,我朝她擠了擠眼睛,薩利並不能理解我的意思,她蹙着眉頭張大嘴巴,嬌豔的容貌顯得非常滑稽。
我朝她擺了一下手,然後轉過身面對着祝臣舟。
她見我沒有要離開的意思,更不敢去搏擊祝臣舟,每走出去兩步便回頭看看我,她眼神內有好奇有擔憂還有驚訝,她沒想到我安於室內嫁給陳靖深做太太,除了她們這羣姐妹兒幾乎沒有任何朋友,卻能與祝臣舟認識,並且看上去充滿了不可告人的關係。
薩利最終走出大門,一扇厚重的玻璃將我們徹底隔開,水霧塗抹在上面,我只能看到她在燈影下模糊的輪廓。
祝臣舟非常滿意牽住我的手,他笑着說,“表現很好。”
祝臣舟帶着我走上二樓時,整層早已被保鏢和警方圍堵得水泄不通,工作人員只能守在樓梯口朝裡面艱難張望,所有人讓出一條路,我們走到最裡面,趙隊人馬站在一間包房門口,少了許多刑警,而其餘包房裡面傳出女人的驚叫或男人的呵斥,祝臣舟牽着我停在過道上,我們看向聲源爆發的地方,門裡面涌出不少衣冠不整臉色潮紅的陪侍小姐,祝臣舟看到這一幕後,神色並沒有慌張,他轉身推開另外一扇門,趙隊和蔣昇平中間隔着一張茶几,兩人面對而坐,包房內繚繞着濃重煙霧,還有隱約紅酒的氣息。
跟隨我們一起進入的保鏢將燈光全部打開,霎時燈火通明,蔣昇平微微閉了下眼睛,他身體靠在沙發椅背上,右手正夾着一支香菸。
他適應光線後擡起頭看過來,對祝臣舟笑了笑說,“海城警方非常有膽量,祝總知道這位趙隊怎樣對我說話的嗎。”
蔣昇平似乎覺得非常有趣,他揚起下巴指了指茶几上一副閃着銀光的手銬,“趙隊要爲我戴上,到局裡聊聊。”
祝臣舟同樣嗤笑一聲,“趙隊,恐怕陳靖深來了,都不敢貿然如此,你還真是新官上任三把火。且不說蔣總歸不上海城警方管轄,就算是,也要三思後行。”
趙隊臉色並不好看,他語氣非常凌厲說,“王子犯法與民同罪,蔣總父親昔年多麼風光得意,可不照樣要向法律低頭。”
“錯。”蔣昇平眯着眼睛吸了口煙,“我父親只是爲了給我母親一個安穩生活,否則以他的能力,誰也奈何不了他。趙隊以爲你們所謂約束百姓的法律,能夠在我父親身上有什麼作用嗎。如果我父親沒有主動繳械,趙隊覺得哪一省的警方有能力,請我父親進去。”
趙隊臉色一僵,沒有說話。
蔣昇平冷冷一笑,“在我面前,最好話別說得太滿,我距離我父親的確還有很大差距,但想玩兒你們,還是易如反掌。”
趙隊擡起頭說,“怎麼蔣總藐視我們嗎。”
蔣昇平往菸灰缸內撣了撣灰燼,“談不上藐視,只是覺得從很多社會現象來看,你們這個羣體還不值得我這樣的人尊敬。貢獻小脾氣大,狗腿態十足,小部分配得上這一身制服,可大部分就是踩着前人的功勳狐假虎威張牙舞爪。”
趙隊的臉色非常難看,他默默吸了口氣,卻無法反駁。
蔣昇平又將目光移向茶几上的手銬,其實這種東西的確能夠震懾別人,因爲它意味着失去自由和陽光,陷入一個贖罪的深淵內不由自己。可在蔣昇平面前,它就像玩具那樣不堪一擊非常滑稽。
我一直認爲這世上祝臣舟的氣場最恐怖,然而我今天發現,蔣昇平比祝臣舟毫不遜色,我不禁好奇曾經的蔣華東是怎樣不可一世,他爲薛宛放棄江山的舉動,似乎更加難能可貴。
蔣昇平非常大聲的笑出來,他回過頭問站在他旁邊的保鏢,指着那手銬說,“有趣嗎。”
保鏢也笑,“有趣。”
蔣昇平說,“你知道該怎麼做。”
保鏢毫不遲疑將那副手銬拿在手中,他撅了厥後說,“我無能。”
蔣昇平沒有怪罪他,而是看向祝臣舟,“怎麼祝總在海城這點面子也沒有嗎。除了巨文,我還沒有把哪個公司放在眼裡過,祝總不要讓我這個同伴失望。”
祝臣舟說,“自然。”
他朝保鏢伸出手,保鏢立刻將手銬遞到他掌心,祝臣舟冷笑着兩隻手一掰,非常輕鬆將手銬撅爲兩半,我驚訝得看着他,祝臣舟力氣原來這麼大。我還不自量力去撕扯踢打他,在他眼裡不過是抓癢而已。
祝臣舟將碎了的手銬扔在地上,恰好滾在趙隊腳下,趙隊摸住腰間手/槍,他本來已經邁開步子,可最終又權衡利弊後停下。
祝臣舟說,“場面上的事,以後還是請陳局過來交涉,你們這樣的膽識和謀略,只能壓制一下老百姓罷了。”
他說完後故作驚奇問,“陳局怎麼不見人影。許久沒見到他了。”
趙隊和身後刑警對視一眼後,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蔣昇平用手蓋住眼睛慵懶得打了一個哈欠,門口進入一個保鏢,他走到沙發旁邊說,“蔣總,夫人打電話來詢問您明天回上海嗎。”
蔣昇平始終皮笑肉不笑的臉孔難得露出一抹柔情,“當然回,我不會忘記陪她產檢的事。”
保鏢拿着手機出去回話,蔣昇平從沙發上起身,他一邊拿起外套穿好一邊對祝臣舟說,“祝總,海城這邊的事,麻煩你操勞。我這個外來人,似乎被欺生了。”
他說到後面那句再次控制不住的笑出來,祝臣舟說,“這一點我會擺平。”
蔣昇平說完告辭後,越過祝臣舟的臉朝我點了一下頭,然後朝門外走去。
祝臣舟不急不緩坐在沙發上,有保鏢遞上來一瓶剛開啓的紅酒和兩個杯子,爲他斟了三分之一,祝臣舟轉動着杯子,眼睛飄忽不定看着虛無的空氣。
趙隊說,“祝總,這條娛樂街,蔣昇平就是幕後老闆,您是海城這邊的商業龍頭,整個城市的財富象徵,我們自然會得過且過,但蔣昇平那邊,和海城並無任何牽連,他在這邊用這樣方式撈錢,我們坐視不理,那麼威嚴何在?”
祝臣舟不動聲色的看了我一眼,他對我說,“到車裡等我。”
我點點頭,趙隊只是目光在我臉上一掃,沒有任何駐足,他應該剛調遣到市局上任不久,否則不會認不出我。
我走到門口時聽到身後傳出嘩啦一聲,祝臣舟的語氣非常冰冷說,“趙隊,你是真沒聽說過他還是裝傻充愣,上面人都不動蔣昇平,你有多大膽子不要命。”
後面的話我沒有聽到,保鏢已經將門完全合住,他們護送我走下一樓,坐進守候在風雪內的車中。
大約等了四十分鐘,趙隊帶着一撥人馬率先從大門內出來,他們進入警車離開後,祝臣舟被一羣保鏢簇擁着也走了出來。
到近前後,保鏢將傘收住,打開車門護着祝臣舟額頭,待他完全坐好後,便有條不紊繞到車後進入其他車中。
祝臣舟在我旁邊用方帕擦拭着肩頭沾上的雪霜,我問他,“解決了嗎。”
他嗯了一聲,沒有深入再談,大約是不太方便詳說,我也沒有多問。
車燈亮起後,司機拐了個彎駛入街道,雪天路滑,剎車系統不穩,所以開得異常緩慢。
祝臣舟微微仰面看着窗外倒退的夜景,他默了片刻忽然搖下車窗將半截手臂探出,雪夾雜在寒風中,從窗口灌入,像凌厲的刀鋒劃過皮膚,乾裂般疼痛。
他眼神飄渺凝視自己掌心慢慢消融的雪花,“海城這兩年冬季真冷,很多場大雪,一點也不像南方城市。”
我頭抵住窗框,手指在玻璃上來回塗抹,畫出一個非常對稱均勻的心形,我滿意看着它,它空白的中間恰好映照出坐在我右側祝臣舟的臉。
車內溫度很高,雪霜凝結快,融化得也快,眨眼間上方淌下水珠,將那顆心形徹底吞沒。
我的笑容僵硬在臉上。
我這才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麼,一股不可名狀的寒意從我腳底升起,猶如一條線將我整個身體貫穿,我臉色慘白,咬着牙用手在玻璃上飛快擦拭抹掉,直到看不到一絲痕跡才停止。
祝臣舟並沒有注意到我在做什麼,他半截手臂在寒風內凍得通紅,可他仍舊沒有收回來,而是任由風雪將他皮膚一點點變僵。
他感嘆說,“我和蔣昇平雖然投資泗水巷,但經營都放權給了下屬,平時不會過問,我對他知之甚少,可他父親卻是我目前爲止唯一敬佩的男人。我在很小時候就常聽別人提起他,他在南三角如何叱吒風雲不可一世。從沒有一個男人能將如一盤散沙的黑幫統治得如此嚴謹平和,讓這些桀驁不馴無畏生死的亡命徒心甘情願惟命是從,並不是誰都能做到。可惜蔣華東已經去世五年,南三角早已不再那樣風雲莫測,他的金盆洗手終結了一個時代的輝煌。”
我對於四十五年前那段風塵往事所有的美好幻想都因祝臣舟最後一句話而戛然而止。
人死如燈滅。這世上所有燈都可以修繕,唯獨生的這盞燈,滅掉就再無法復燃。
蔣華東與薛宛,不知打動了多少生活在俗世紅塵內的人,但終究隨着他們成爲一抔黃土而無可奈何花落去。
我捂住心口,不知道哪個地方隱約有些發疼。
我看着祝臣舟的側臉說,“你想過自己假以時日也會像蔣華東那樣深愛一個女人嗎。”
祝臣舟被我問的臉色一怔,顯然他從沒想過這個問題,他抿着嘴脣遲遲沒有開口,我看着車前方的霓虹說,“我出生江浙,很小時候逃難水災跟着父母到了北方生活,後來他們相繼去世,所以很多見過我的人都說,我身上有南北方女人的雙重影子,連我自己也不清楚,倘若需要我落葉歸根,我該歸在哪片土地。我的家鄉有兩個,溫潤養人的水城,和土地乾裂的大西北。像我這樣顛沛流離身世坎坷的女人,會非常羨慕薛宛的幸運,但我知道這世上不幸的人太多,並不是所有女子都有薛宛的命,更多隻能鬱鬱寡歡。也不會所有男人都是蔣華東,甘願爲心愛女子放棄那高不可攀的地位和呼風喚雨的權勢,選擇到高牆之中洗清身上罪孽,從頭再來清清白白和她廝守到老。如果有男人肯爲我這樣,我便願意代他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