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4 生爲情癡,死爲枯骨
我問蔣昇平賭什麼,他說賭我是否值得使祝臣舟來求和。
我聽到後忍不住笑出來,“蔣總還真是十分高看我,我值不值得,我心裡很清楚,這一把賭局,我必輸無疑。”
雖然我嘴上這樣說,但我心裡的確也在渴求要一個結果,祝臣舟曾爲了救我被我逼急的濮茂割傷,險些命喪衚衕,在生死安危面前他毫不猶豫選擇了護我,但時間過去這麼久,一切都可能時過境遷,當利益和我發生衝突,二者必須選擇其一,我作爲他孩子母親,竟沒有一絲把握。
是什麼讓我缺少安全感到這樣強烈的程度,如果是陳靖深,我會相信他將爲我放棄一切,但對方是祝臣舟,我連半分籌碼都不敢押注。
蔣昇平又摸出一根菸,這一次他沒有刁在脣齒間點燃,而是用手指一點點撕開,將裡面的菸草灑在玻璃茶几上,盯着那些棕色菸絲意味深長說,“女人不理解男人,男人也不清楚女人,幾千年來始終在不停猜測揣摩,可人心都會變,變來變去脫離初衷,彼此還是不瞭解。可女人懂女人,男人也懂男人,至少我相信自己眼力應該不會錯。”
他說完笑着看了看我,“沈小姐也應該有這個自信。”
我雙手放在自己膝蓋上,“如果祝臣舟軟禁了蔣夫人,讓蔣總用自己最重要的東西去交換,你是否會毫不猶豫。”
蔣昇平說,“當然,我夫人重於一切。”
我笑着點頭,“這就是了,男人對女人最深情的態度體現在他是否願意給予她自己一半姓氏,讓所有人名正言順去稱呼一聲夫人,贈送最真誠體面的祝福。祝臣舟連這個最基本的承諾都沒有給我,他又怎麼可能用自己最重要的東西來交換我,蔣總是商人,應該非常清楚,手中的財富和資源便是最大的籌碼,攀爬的高度,存在的地位,以及說話的分量,決策的權利都取決於他的籌碼多大多重,每減少一分,他的號召力也就減弱一分,夫人只有一個,但情人卻可以多如牛毛,隨意更換,蔣總深愛夫人,自然不忍看她陷於任何危機中,但祝臣舟從沒有說過將會和我共度一生。有關我對他而言非常重要,也只是外界所有人閒來無聊的猜測和揣度。”
“是嗎。”蔣昇平似乎有幾分驚訝,“我怎麼聽說,祝臣舟早前遊戲流連於風月場所時,有一個底線,決不允許身邊女伴懷孕,一旦發生這樣情況,母子都不能活。他最厭惡被人算計,被人掌控,尤其是女人,這無異於挑戰他的原則和理智,而他唯一默許可以爲他生子的,只有沈小姐一個女人,哦對了,還有他妻子,可惜他妻子也只是他通往權勢路上的墊腳石,於他世界裡非常殘忍的存在。任何人都無法威脅逼迫祝臣舟,除非他心甘情願,祝謹的降生就是在他心甘情願下的產物。”
我將目光越過他頭頂,看向那扇半開的窗子,君子蘭吊在窗框上,幾枚秋菊在柩下搖曳,“生爲情癡,死爲枯骨是愛情的最高境界,誰也無法長生不老,活着時候愛成魔,就已經演繹出了極致,像蔣總對待夫人,蔣總父親對待母親,這世上畢竟不多見,尤其在上層人士中,我只是羨慕,卻從不奢望,我也知道奢望不來,還是要看自己是否有這個運氣。”
蔣昇平說,“沈小姐應該會有,你我沒有任何冤仇,這一次冒昧得罪,希望沈小姐可以包涵。”
我盯着他非常肅穆的臉,“蔣總打算軟禁我多久?蔣夫人對我非常投緣,如果我告知她,她大約不會贊成你這樣鋌而走險的作法,蔣總是食肉的,祝臣舟也不是吃素的,二虎相爭必有一傷,爲一點本可以衝突降低風險的利益而廝殺得頭破血流狼狽不起,真的值得嗎。我不懂爲何你們男人總不清楚女人的心,我們不圖自己丈夫雄霸一方盤踞爲王,只想要安穩歲月,僅此而已。”
蔣昇平從出生就活在蔣華東的光環下,被所有人衆星捧月前呼後擁,他從沒聽過一絲一毫對於他質疑的言論,所以當我這樣直白提出,他立刻蹙起眉頭,“這難道不是男人能給予女人的一份安全感嗎。”
我反問他,“那你母親對你父親的身份,是否也緊張畏懼過?都知道蔣華東本可以一生風光叱吒,逃過牢獄之災,但他爲什麼要去立功贖罪,將自己的一切罪惡黑暗洗得乾乾淨淨再來迎娶他心愛女人,就因爲他明白你母親要的並非是那所謂風光地位,而是一家人平淡如水,不必擔心仇殺和風浪。”
蔣昇平抿脣不語,他陷入非常冗長的沉默之中,在他一言不發的過程,我仔細觀察他的臉和眼神,他僅僅是不想對此發表什麼,但他並沒有真的醒悟,他不願重複蔣華東的路,他渴望複製他的成功並更勝一籌,但他忘記了時代在改變,是不會允許九十年代的官黒共存延續時至今日,宏揚縱然風頭無兩,可他再無法將蔣華東那樣明目張膽的涉黑搬到明面上,塑造得輝煌無比。
我說,“蔣總女兒非常可愛,想必稍後我會在餐桌上看到你的幼子,擁有可愛兒女,高貴妻子,顯赫家世和富庶財力,還爭搶什麼呢。”
蔣昇平握住的拳頭漸漸疏散開,最終兩隻手分離,他耐人尋味望着我溢出一絲笑容,“沈小姐想來做說客,讓我放棄和祝臣舟兩方廝殺的念頭,如果你對於自己口才有這樣的自信,不如放在如何駕馭說通他,動一動這個腦筋,比做我的工作更加有效果,從最開始我就沒有想過對巨文下手,我主張是敵人便永遠爲敵,合作過即使談崩,也至多形同陌路,沒必要上升到階級敵人,到底還有一絲殘存的情分在。我不贊同我父親說的,敵人和朋友,在於某一時刻的利益,敵人永遠都很難與你同一戰壕,不管怎樣物是人非,我如果想要和祝臣舟爲敵,我根本不會和他共同經營泗水街,是他太不知滿足,他所擁有的東西已經容不下他的狼子野心,他自然要拓展更大的疆域,南省除了宏揚,再沒人可以滿足他龐大胃口。他先不仁不義,我這一次收手,他會認爲我怕了,我退讓了,下一次他還會變本加厲,商人都是得寸進尺,對待膨脹的欲.望永不知收斂。”
“可你把我當成籌碼,並沒有任何意義。”
“沈小姐的意義你自己當然意識不到。”蔣昇平說完忽然爆發出一陣低沉的笑聲,“沈小姐以爲只是軟禁嗎?這世上真正有智慧和氣魄的綁匪,是絕不會將自己籌碼放行的,撕票是他們一致選擇,不管能否達成目的。”
他話音未落,我還來不及仔細領悟他話中的深意,傭人站在外面敲門打斷了我們之間微妙而恐懼的氣氛,她詢問是否可以出來用餐,夫人正在等候,蔣昇平立刻從沙發上起身,他脫掉自己身上的白色外套,只穿着一件淺藍色襯衣,他朝門口走來,經過我身邊時,他並沒有再看我,甚至連餘光都沒有往我身上瞥,便將門打開,那名傭人似是無意朝裡面我的方向看了看,便又不動聲色垂下頭,“先生,夫人讓我上來請您和沈小姐到餐廳用餐。”
蔣昇平說了聲知道了,他轉過身朝我彬彬有禮微笑,“沈小姐,請。”
我沒有對他展露任何表情,直接一聲不吭走過去從他身邊離開,奔向一樓,程橙橙坐在餐桌上,正滿面微笑等候我們,她並沒有將兩個孩子帶在身邊,餐廳除了她只有三名傭人侍候佈菜。
她從椅子上站起來握住我手,將我拉到她旁邊坐下,她打量了一下我臉色,有些不滿對蔣昇平埋怨,“你怎麼說了這麼久?”
蔣昇平鋪開方巾墊在自己胸口,“聊起來忘了時間,沈小姐頗爲健談,和她說話很愉快。”
程橙橙白了他一眼,她將目光移向我,問我是否被爲難,我說當然不會,蔣總爲人紳士,談吐幽默,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我還誇讚了程橙橙好福氣,能夠嫁這樣優秀的丈夫。
她笑得很羞澀,那樣嬌嫩的表情在她三十四歲的臉上並沒有絲毫違和,反而明豔動人,“生育這一胎之前,我流產過一次,我們都很難過,失去孩子我心情非常抑鬱,是昇平推掉了一切工作陪伴我,我嚴重暴躁起來會撕咬抽打他,那段時間他很狼狽,身上所有裸露的地方都是傷口,也因爲他的無微不至,我纔可以痊癒,否則哪裡來諾諾和巖巖。”
我看了一眼她握住我的手,我倒是很難想像,她這樣高貴的身份,衣食住行都有人伺候,丈夫體貼入微,怎麼會流產,但她似乎不想說,我也不好過問這樣私事,便寬慰她幾句就終止了這個話題。
她用勺子舀了一些甜湯到我碗中,“不知道你愛吃什麼,就吩咐廚房各種時令蔬菜和海鮮都做了些,你喜歡吃的多吃,不喜歡的讓她們撤下。我知道你在祝總身邊見多識廣,希望你不要嫌簡陋。”
“哪裡,我不挑食。應該感謝蔣夫人款待。”
她不停爲我夾菜,有些東西我很不喜歡吃,但堆積在碗中是她心意,我便硬着頭皮不喘氣,含在嘴裡嚼也不嚼吞嚥下去,蔣昇平用餐期間不愛說話,大約和他從幼年的家庭教育分不開,都說蔣華東是那個時代所有女人的完美情人,紳士有禮,溫文儒雅,還非常低調俊朗,即使他早已去世多年,可他的傳說卻始終沒有間斷,蔣昇平完美繼承了他父親一切優雅姿態,只這樣安靜咀嚼食物,便迷人迷得無可救藥。
因爲他的沉默習慣,餐桌上便只能聽到我和程橙橙沒完沒了的說話,我不主動也不冷場,全程是她提出話題,我隨聲附和,她聊得興致勃勃,甚至連飯菜也沒顧上吃幾口,看得出蔣昇平非常無奈,能夠接受一個和自己生活習慣大相徑庭的女人做妻子,面對她嘰嘰喳喳刁鑽任性,一定是深入骨髓無法取代的深情。
我正低頭去品嚐程橙橙爲我夾在碟中的烹蝦,一名傭人忽然舉着一部西洋式家庭電話走過來,站在蔣昇平身後,“先生,巨文祝總來電。”
我聽到這句話後,指尖不由自主僵硬一鬆,手上筷子便墜落在地,程橙橙立刻彎腰去撿,而蔣昇平則非常淡定看了我一眼,面含微笑伸手接過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