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二 春去秋來
海城今年沒有夏季,春天后很快便是秋天。
葉子竟然黃了。就在一場分不清是夏雨還是秋雨的陰天后。
還沒有感覺到炎熱,便又涼了。
祝臣舟坐在茶坊沉默不語聽着,他對這些似乎並沒有表現出多大興趣,反而興致缺缺,他彷彿對待爭鬥失去了樂趣和執念,不管是多麼強勁而有意思的對手,換做從前他會鬥志昂揚去迎戰去賭注,然而沈箏離世後,他眼中一切都失了顏色。
他曾將自己關在房間,整整一天一夜動也不動,就坐在陽臺和牀之間的一塊地板上,就像凝固的雕塑一般。
他在思考,得到了這麼多的祝臣舟,打得頭破血流最終呼風喚雨的祝臣舟,把一切大仇得報心中不再執念的祝臣舟,也是唯獨失去了沈箏的祝臣舟,他的生活還有五光十色嗎。
一片灰白,一片黑暗。
連他自己都不知道,到底那個女人何時何地滲透進他生活中,讓他如此牽腸掛肚。
他覺得非常可笑,他一生掌控全天下,唯獨漏算了在沈箏這顆心上。
清風茶坊是海城唯一一家擁有數百年曆史的民間茶坊,據說從清代末年流傳至今,曾經末代皇帝璞儀還曾到過一次,不過後來被慈禧敕令回宮,未來得及喝掉的半杯茶被茶坊老闆供奉在財神爺旁邊,直到清朝顛覆,建立中華民國,茶坊進行了一次大翻修,那半杯茶也就歸於土地和塵埃。
清風茶坊的鐵觀音味道非常好,茶坊後園便是一片面積不大的茶山,自己住的茶葉自己採摘,海城的氣候雨水都非常溫潤適宜,種出來的茶清香怡人,味道醇厚。
清風茶坊在坊間知名度頗高,許多上了年歲的人都喜歡到這邊下棋聽書喝茶,一年四季客人絡繹不絕,而祝臣舟並不喜歡熱鬧,但他聽蘇玫說,沈箏喜歡清風茶坊,她經常到這邊喝桂圓紅棗茶,她喜歡甜滋滋的味道,可以用來彌補自己心中的苦。
祝臣舟坐在緊挨着窗戶和通往後園的一張桌子上,他右側是一張圓桌,幾個人圍在一起玩兒德州撲克,穿着打扮流裡流氣,一看就是市井上的混混兒,沒有後臺,混口無良飯吃。
其中一個穿粉紅色夾克的男人嘴裡叼着一根細牙籤,正在打量手中幾張牌,大約是牌運很差,他蹙眉頭沒好氣將牙籤朝旁邊一吐,正好落在祝臣舟腳尖,在黑色皮鞋上劃了一條淺痕,那桌人根本沒察覺,祝臣舟掃了一眼,也沒有說話。
“哎,你說薛竹文是有點本事,那麼多警察堵窩裡,就是衝抓他去的,結果愣一點事沒有,真是狡猾。我們如果投奔到他旗下,這條街咱想幹什麼幹什麼,誰敢管?”
“怎麼沒有管的,你以爲海城薛竹文地盤?他不過是跑來分點食兒吃,他是州縣大拿,海城誰當家作主,條子都插不上話,巨文那位主兒。”
吐牙籤的男人撓了撓頭,“巨文那位不好搞,手底下人太精,一般的想要乘乘涼,根本沒戲。”
“有戲也不是現在。”
他對面的禿頭男人意味深長的笑了笑,“他娘們兒死了,還是自殺,因爲他和別的女人搞到一起,聽說還捉姦在牀。祝臣舟就稀罕二婚的,你想投奔他,先把自己弟弟割了,再讓妹妹長出來。”
他們一桌人哈哈大笑,吐牙籤的男人又叼了一根牙籤在嘴裡,“我聽說薛竹文要在海城建毒品工廠,從生產到發貨再到發展下家,全都是一條龍,祝臣舟在道上的日子恐怕不好過了。”
“薛竹文的能力和祝臣舟不相上下,可手段略遜一籌,這幾年海城的變化你們還沒有發現嗎。幾乎都和祝臣舟的決策有關,他已經做到了可以干預政府的強度,薛竹文不是他對手,不過祝臣舟屬於大半個白人,不像薛竹文黑得徹底,他顧及很多,薛竹文是不達目的誓不罷休,這一點又和蔣昇平有幾分相似。”
叼着牙籤的男人從桌上拿了一塊茶點塞進嘴裡,大口咀嚼起來,他一隻腳搭在旁邊小弟的腿上,非常舒服得意的搖晃着,“不管誰贏誰輸,這兩個人爭鬥,一定是場好戲。我們先看戲,等個好時機,誰贏了就去投奔誰,咱們打野食也不是個事,道上沒人撐腰,幹什麼都短了口氣。我不管祝臣舟稀罕一婚還是二婚,他只要不稀罕男人,我就敢去!”
那桌人污言穢語說個沒完,龐贊幾次要衝過去掀翻桌子教訓他們,可都被提前察覺的祝臣舟一個眼神止住,他根本不打算教訓對方,反而對這樣一席話置若罔聞,他臉色平靜端坐着,所有關注都集中在旁邊擺放的一個巨大魚缸上,裡面的紅珊瑚是他見過的成色最好的,他愛不釋手透過玻璃撫摸着,龐贊在問他是否要和老闆接洽買下來,祝臣舟臉上的溫和忽然消失得無影無蹤,他將手抽回,再不去看那塊珊瑚,龐贊不知道自己說錯了什麼,他不敢再發出聲音,便裝作啞巴在他旁邊候着。
沉默了很久後,祝臣舟忍不住問他,“沈箏喜歡珊瑚,越是顏色鮮豔能夠發光的珊瑚,她越是很喜歡。我最開始接近她,爲了討她歡心,送過她幾隻深海罕見的紫珊瑚,可她沒有接受,她對我說,要我放生海洋,它不屬於陸地,不屬於某個人,某間房屋。”
他說着話忽然閉上眼睛,他手心緊緊捏住一個茶碗,“你說我是不是做錯了。如果這必須是一場夢,我沒有醒來該多好。”
龐贊這才明白,祝臣舟不想讓這塊珊瑚成爲像沈箏那樣的籠中物,他在失去了她後,終於清楚並非擁有才能長久,很多時候你高估了自己能力,無法讓一朵花離枝依舊嬌豔,就不要去採摘,讓它掛在枝頭,它纔可能凋零更慢。
龐贊從沒有見過這樣的祝臣舟。
失魂落魄,萬念俱灰。
用一切悲慘到極致的詞來形容他的臉色和語氣都不爲過。
龐贊很想問他,當初爲什麼不告訴沈箏,他並非沒有能力護她周全,並非沒有一絲辦法去擺脫鄭妲曼的控制,他爲什麼一定選擇妥協和順從。
可他最終沒有問出口,他沒有資格,也不敢去了解真相,他害怕知道面前這個男人最脆弱最深情的掙扎,更不想戳破祝臣舟心裡唯一還在支撐不曾全盤崩潰的角落。
大約這就是人生,火熱又冷漠,再偉大的角色,也有他無可奈何必須遵循的劇本。
州縣在真正進入秋季時候,爆發了一場大規模的槍戰,目標是薛竹文,距離上一次警察圍堵,剛剛過去不到十天。警方不甘心被他眼皮下金蟬脫殼,組織了更龐大規模,大約有上千名警察全部出動,包圍了薛竹文以絲綢暈染作坊爲幌子的龐大地下毒品製作工廠,然而警察突圍進入時,發現到處都是絲綢,無數工人端坐在紡織機前進行流水線運作,每一匹綢緞都巧奪天工,絲滑嬌豔,警察幾乎當場呆住,薛竹文以私闖民宅栽贓陷害等諸多罪責一紙訴控對市局不依不饒,最後還是由帝都某位大老爺出面將事件影響壓到最低,到底怎麼擺平,外人不得而知。
但薛竹文卻就此得到了免死金牌,當天出警的人怎麼都搞不明白,分明掌握了確切風聲,怎麼到了眼前卻變成那樣的場面,製作毒品需要龐大而精細的過程,寬敞且隱蔽的工廠,根本不可能短短時間轉移遮掩得一乾二淨,到底出了什麼差錯,是誰在通風報信。
薛竹文是一個謎,在擺脫了一切桎梏後,他和祝臣舟的兩幫交鋒剛剛拉開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