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中請來了,給洛醺檢查半天,然後對着沈稼軒搖頭,什麼都沒說,沈稼軒已經洞悉一切。
“送先生。”沈稼軒吩咐旁邊侍立的管家老杜,既然無法治療,也就用不着開內服外敷的藥物,也怕郎中多說會讓洛醺瞭解病情,從而引起她的壞情緒。
“先生請。”老杜躬身道,瞄了眼牀上躺着的洛醺,假如這麼好心的女人都會失明,天理何在?老天爺瞎了眼,老杜憤憤的想。
郎中朝沈稼軒拱拱手,悄聲道:“抱歉。”
有人說,這世界上有兩種好醫生,一種是自己有本事治好病人,一種是自己治不好推薦給能醫,沈稼軒朝郎中還禮,他感覺這世上還有第三種好醫生,那就是像這位郎中,一句“抱歉”蘊含了大善,且沒有在病人面前侃侃而談,於此,他讓老杜如數付給郎中出診費。
屋子裡只剩下沈稼軒和洛醺,因爲眼睛劇痛,沈稼軒沒讓女兒來打擾,扶起躺在牀上的洛醺,緊緊抱在懷裡,自認爲刀槍不入至少是冷靜沉穩的一個漢子,偷偷流淚,還怕洛醺察覺,須臾抹去淚水,然後告訴洛醺:“會好的。”
洛醺不是想哭,是得了這種病自然就不停的流淚,剛知道自己失明的時候是驚恐,慢慢的痛苦才一點點襲來,緊緊摟着沈稼軒的脖子:“叔,我想看見你。”
一句普普通通的話,沈稼軒再次潸然淚下,輕撫她的後背:“嗯,我知道,會好的,我還打算帶你去香港定居,香港好美的。”
洛醺突然從他懷裡掙脫。想起自己看不到美麗的香港,情緒突然爆發:“郎中的意思我聽明白了,我已經沒救了。”
沈稼軒拉起她的手:“醺。相信我,一定能好的。我已經讓鬼三集合沈家所有的護院和兵勇,撒網出去找你師父白老爺子,他是神醫,他一定能治好你。”
“我師父!”洛醺纔想起白老爺子,然後就像上了斷頭臺忽然被赦免一樣,因爲興奮衝過來想擁抱沈稼軒表示高興,卻冷不丁失明不習慣。撲錯了地方,眼看就要撞到牀柱子,沈稼軒嗖的擋了過去,洛醺穩穩的撲在他懷裡。他的後脊樑卻硌在牀柱上,痛的一皺眉,環住洛醺,吻了下她的額頭,什麼都沒說。
“叔。你看我多笨,我師父白老爺子是神醫啊,我怎麼把他給忘了,叔你快點讓鬼三他們去找,我不想瞎。我不想瞎。”洛醺說着又哭。
沈稼軒的心就像被刀隔開一片片,揉着洛醺的腦袋:“傻丫頭,你不會瞎,我一直在等着你長大,等着你給我洗衣煮飯,你在奉天讀書時給我織的那條圍脖已經洗舊了,你得再給我織一條,還有女兒的,還有兒子的,都得你織。”
洛醺就在他溫言軟語中慢慢平靜了心情,然後沈稼軒叫來英子、麥子、小桃、唐媽、皓暄,當然還有寶貝女兒若萱,一起來陪洛醺,他脫身出去找鬼三,把沈家所有男僕都召集一起,除了老杜和老魯還有幾個必須留下幹活的,都派出去,分別指明路線,務必在最快的時間找到白老爺子。
鬼三去的地方就是當初沈稼軒掉下懸崖之地,白老爺子離開沈家時告訴洛醺是去找沈稼軒,雖然他突然失蹤,但鬼三覺得他當時應該是遇上什麼事,也應該是在那附近。
他想起洛醺的病,連帶想起罪魁禍首高天運,繼而想起高天運的那些財寶,問沈稼軒:“爺,高天運死有餘辜,若不是他奶奶也不會得眼病,所以咱們應該把那些東西弄回來,洛先生急需錢,咱家過日子也需要啊。”
沈稼軒沉思片刻:“我問問洛醺吧,怎麼說高天運也曾經是她的師父,她師父的遺產她做主,再說你把高天運踢下懸崖,現在活不見人死不見屍,我怕洛醺難過,不太敢提。”
鬼三給他出主意:“要不這樣,您想把那些東西弄回來,咱們都能找到,一旦別人發現呢,比如黑寡婦,她的人可是經常在山裡活動,別便宜了那些作惡多端的鬍子。”
沈稼軒又合計下,覺得鬼三說的有道理,點頭:“就按你說的辦,我會讓老杜帶人去,你快走吧,即使所有的人都找不到白老爺子,鬼三,我信你。”
一句“我信你”承載千萬噸的囑託,鬼三噗通跪地:“爺,我不會讓你失望,您照顧好奶奶,在食物上給她調理,防止眼疾加重,更重要的是,她的情緒。”
沈稼軒拉起他:“我明白,我會寸步不離洛醺的。”
鬼三和那些護院兵勇都走了,甚至就連嘎子、禿子等等夥計都被派了出去,誰都知道失明意味着什麼,特別是對於洛醺這樣年輕貌美的女子,所以不敢怠慢,四面八方去尋找神醫白老爺子。
高天運未知死活也再沒出現,沈稼軒把他的那些財寶弄回了沈家,分門別類的規整好,就在自己的臥房地下修建了藏寶之地,總歸是數目太大,他怕看管不利丟失,並且現在家裡能打能斗的大概僅剩下他自己了。
一直過了年,派出去的人零星迴來幾個,帶回來同樣的消息:沒找到白老爺子。
又到了草長鶯飛的時候,再零星迴來幾個,還是沒有白老爺子的消息。
洛醺的眼疾沒加重也沒好,雪盲不是不可治癒的,關鍵是她在那個地穴呆了太久一直沒見陽光,所以比一般的雪盲嚴重,時不時的痛楚,偶爾模模糊糊的發現眼前的暗影,更多時候是一片白茫茫的,就像她剛出地穴時看見的雪一樣。
久病,心情越來越糟,脾氣越來越壞,不肯見人,把自己關在房間裡,蜷縮在牀上,連幔帳都放下,不是躺着就是抱着膝頭,一坐就是一天,沈稼軒真怕她失明之後再失去說話的能力。
這一天唐媽給洛醺熬了粥送來,裡面都是沈稼軒研究的藥方,怕洛醺賭氣不肯吃,就偷偷放在粥裡,單單是爲了消除藥的氣味,他就煞費苦心,總算鼓搗明白,還特意讓唐媽過來喂洛醺吃,因爲洛醺去奉天讀書時和唐媽相依爲命好久,感情就像母女,否則派別人來,洛醺一會轟趕出去。
就是唐媽來,洛醺也還是執拗半晌:“唐媽,我是瞎子,我什麼都看不到,我活着沒意思。”
唐媽正用湯勺攪合熱粥,怕燙了洛醺,聽她這樣說,立即呵斥:“不許胡說,沒聽說雪盲能瞎的,記得在奉天時我滑倒後腳骨折的事吧,足足半年的腳還隱隱約約疼呢,但是現在你看,啥感覺都沒了,所以說,病得慢慢康復。”
洛醺哦了聲,繼續垂頭。
唐媽舀起一勺粥喂她,洛醺勉強吃了,還是鬱鬱寡歡。
唐媽擔心的回去稟報沈稼軒:“老爺,病這東西就像鬼,小鬼怕惡人,病也是,你越是在意越是不好,您想辦法勸勸奶奶。”
沈稼軒何嘗不是日日夜夜都在想辦法,勸多了洛醺就煩,現在連他都不見,他都被攆到客房去睡覺了。
“我在想啊,可是,還沒有頭緒。”沈稼軒嘆口氣。
這個時候馮婆子抱着若萱進來,給沈稼軒出主意:“老爺,奶奶再發脾氣,也不會對自己的孩子發脾氣,讓小小姐陪奶奶玩,至少讓她高興一下。”
沈稼軒也實在沒有辦法了,接過馮婆子懷裡的若萱,點頭:“好,我去試試。”
帶着女兒來到洛醺的臥房,先叮囑若萱:“等下不許喊爹,就說你自己來找孃親的,好不好?”
若萱快一歲半,懂的事情更多了,答應着:“好。”
噹噹敲門,裡面傳來洛醺的怒吼:“滾!”
沈稼軒沒滾,而是推開門,指指裡面示意若萱進去。
小女娃也不懂孃親病了心情不好這種事,進了屋子裡噔噔跑到牀邊,朝洛醺高喊:“娘,萱萱,玩。”
最多隻會說兩個字,但洛醺明白,摸摸索索,摸到牀邊的女兒,問:“誰帶你來的?”
若萱回頭看看門口走進來的爹爹,沈稼軒急忙把食指放在嘴巴上噓了下,也沒敢發出聲來。
若萱明白,回答洛醺:“萱萱,找娘。”
洛醺問:“寶貝,你自己來的?”
若萱又回頭看看爹爹,沈稼軒繼續把食指放在嘴上示意不要說出他來,若萱就:“嗯。”
洛醺是貪吃貪睡又貪玩的,早憋悶的不行,只是她從小到大被誇讚太多,特別是出落成少女之後,因爲美貌,享受着衆多男人的萬丈榮光,冷不丁失明心裡失衡,也因爲行動不便磕磕絆絆而上火,所以纔不肯見人,既然是女兒自己來的,她摸索着下了牀,也知道沈稼軒爲了照顧她,房中除了牀已經沒有任何傢俱,是怕傷到她,所以,拉着女兒快快樂樂的玩了起來。
興起,母女倆在地上翻滾,咯咯的笑滿屋子迴盪。
佇立在一邊的沈稼軒終於長出一口氣,剛開心,卻見洛醺哈哈笑着噔噔跑了起來,高呼後面的女兒“你追我”,前面就是門檻,他知道是洛醺記錯了方向,以爲是朝牀鋪的位置衝呢,眼看洛醺快到門檻處了,他一個箭步躍過去,穩穩的擋在門檻處,咚!洛醺撞在他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