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拔弩張的氛圍中，陸潛無聲嘆口氣，退讓了一步。
他鬆開手，只用那雙黑色乾淨的眼睛望着佟瞳，攤開手，擺出任她動作的姿態。
這樣，佟瞳反而不敢掀開他的衣角。
像是打開潘多拉魔盒，她依稀察覺到什麼，但不敢去直面真相。
佟瞳也鬆開手，在客廳的櫃子前蹲下身，翻翻找找。陸潛像是黏人的小狗，緊跟着她，視線牢牢鎖定在她身上。
佟瞳找出了雲南白藥氣霧劑。
晃了晃，感覺還有點。
她什麼話都沒說，對陸潛眨了眨眼。
陸潛很自覺地坐在沙發，雙手放在兩側：“我不是想故意瞞你的。”
“嗯。”
佟瞳掀起了他的衣角。
勁瘦的腰肢，錯落分佈着大大小小的青紫的印記，刺眼極了。
能把他傷得這麼重，只有他的酒鬼爸爸了。
佟瞳呼吸一窒，差點喘不過氣。
——這是她最喜歡的小說男神。
哪怕書中大段篇幅描述他的天賦異稟與功成名就，少量着墨他悲慘的過去，但痛苦是存在的，只是一般被他仔細地隱藏起來。
如今親眼所見他的狼狽，傷痕觸目驚心，讓佟瞳心裡脹痛得難受。
或許未來他是叱吒電競圈的天才刺客。
但到目前爲止，他仍是那個自卑迷茫的可憐少年。
小說裡，陸潛是怎麼一個人熬過來的呀？
佟瞳噴藥的手都在發抖。
她望着這個斂下眼睫，異常溫順的少年，恨不得抱抱他。
粗略地上完藥，陸潛連忙把衣服迴歸原位。
他往後坐了坐，忐忑不安：“這個只是看起來嚇人，其實不疼的。”
見佟瞳神色懨懨，他忍不住道歉：“給你添麻煩了。”
小心翼翼的語氣像是試探。
像是傷痕累累的小狗在舔救它的人的手，試圖來討好。
這樣佟瞳哪裡還忍得住！
她撲過去，不敢碰他的腰，只能輕手輕腳地環住了他的脖子，稍微靠了靠，給了個擁抱。
“以後有什麼事，你不要瞞我好不好？我雖然不能給你很好的建議，但一定會努力幫你的。”
陸潛渾身僵硬，動都不敢動，雙手不知道往哪裡擺放。
他說：“你別對我太好，萬一有一天你收回了好，我害怕適應不了。”
“那我就一直對你好。”
“一直能有多久？”
“直到我消失。”然後離開這個世界。
第二天上午考英語，下午考理綜。
考試難度跟佟瞳那個世界的差不多，做完之後，錯的應該不多。
佟瞳對啥都沒自信，除了學習。
考完試，學校給他們放了一小半天的假，佟瞳要去醫院給這個世界的媽媽帶份家裡燉的老鴨湯。媽媽是醫生，今天替別人值夜班。
她存了私心，除了給媽媽帶的那碗，還從家裡找出舊的保溫盒，盛了滿滿一碗，加了鴨肉紅棗枸杞。
陸潛提過他家在哪個地方，只是他一般不想回去，得在外面晃盪到很晚纔回，或者直接縮在網吧睡覺。
佟瞳去網吧沒找到人，只能去他家碰碰運氣。
但是他家有個酒鬼父親，佟瞳也不敢靠得太近。只能遠遠地觀望，居民樓安靜無聲，幾乎沒什麼人。
她不知道具體的門牌號，站在底下躊躇一會兒，沒等到人，正準備回去，遠遠地傳來極不協調的聲音。
“你還想讀什麼書！浪費錢。”
“我不想像你一樣，成爲沒什麼本事的廢物！”
佟瞳小跑到拐角處，小心翼翼地探出頭，打量從街道走過來一高一矮的兩個人。
兩個人走近了，佟瞳才發現矮的那個不是真正的矮，而是因爲駝着背，託着酒瓶。高的那個是陸潛，眉眼濃烈，穿着校服，手插着兜。
那矮的那個應該就是他的爸爸陸建。
“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生的兒子會打洞。廢物的兒子也是廢物。”
陸潛抿緊了脣：“我是我媽的兒子。”
陸建眯起眼睛，用瓶底戳着陸潛的胸口。
“你說那那個把你丟了的媽？她也配？要不是老子，你早就餓死了，還有力氣跟老子頂嘴？”
“走得好。”陸潛皮笑肉不笑，“免得被你打。”
“這不是還留下個小兔崽子給我打嗎？”陸建說話聲音很平靜，卻突然轉身，朝陸潛踹了一腳！
原本默默觀望，不知道該怎麼辦的佟瞳嚇了一跳：“陸潛！”
等她反應過來，才意識到自己情急之下竟然出聲了。
陸潛匆匆躲過那一腳，看到是她，眼裡有幾分慌亂。
這種情況下，佟瞳不得不站出來。
她望了眼陸建，不知道該不該打招呼：“……叔叔。”
“你同學？”陸建看清她身上同樣的校服，握着酒瓶的手拍了拍陸潛的胳膊，“不錯啊，女同學，出息了，跟你媽一樣，朋友不少。”
他的話裡帶着惡意。
陸潛拍掉他的手，走到佟瞳面前，抓起她的手腕就走。佟瞳兩隻手上都拎着保溫盒，陸潛自然而然地幫她接過。
陸建在後面冷嘲熱諷：“你除了一張臉還有什麼？以後還不是跟我一樣窩在垃圾裡發臭。你們一看就不是一路人！你也配？”
陸潛眼眶發紅，心口發堵：“你閉嘴！”
他哪裡不明白？他不可能不明白。
佟瞳不會罵人，只能默默地握住陸潛攥成一團的拳頭。
兩個人走遠了些，佟瞳略帶歉意地解釋自己的來意：“我不知道會看到這些，對不起。”
“沒什麼對不起的，是我的問題，讓你看到骯髒的東西。”陸潛坐在花壇邊，他看天看地，看路過的行人，就是不敢看她。
怕看到她眼神裡的同情和害怕。
少年的狼狽淋漓盡致地展現在有好感的女生面前，自尊心被絞得粉碎。
“誰能決定自己的出身呢？不是你的錯。”
他明明坐在她旁邊，卻依舊是孤僻陰沉的。
他的脊背挺拔單薄，無辜淒涼。
佟瞳手足無措，只能用指尖悄悄觸碰他的手背，兩個人的距離總算拉近一點點。
陸潛反手握住她的手，他的手心炙熱，像是藏了團火。他盯着她，烏黑的眼睛乾淨真誠。
“佟瞳，你有什麼想要的嗎？”
怦怦怦。
佟瞳的心莫名其妙地狂跳。
兩人都抱過好幾次了，可是在他第一次主動拉她手的那一刻，感覺不一樣了。
“我想要一個冠軍獎盃。”
“嗯？”
“渡的職業聯賽的冠軍獎盃。”
陸潛握住她的手一直沒鬆開，掌心的溫度越來越高。良久，他點了點頭：“好。只是我選擇了這條路，我就不太可能繼續學業了。別人看我，就是一個高中沒畢業整天玩遊戲的廢物，我就……配不上你。”
最後幾個字，他說得又快又輕。
“勇士纔敢走大多數人不敢走的路，而這條路只有勇士才配走。等你站在巔峰，就沒人瞧不起你。”
陸潛露出微笑，張開雙臂：“你今天還沒抱我。”
佟瞳帶着撲通撲通小鹿亂撞的心，緊緊地抱住他。他的心也是撲通撲通亂跳。
“你會等我嗎？會一直陪着我嗎？”
“當然。”她會見到陸潛光芒萬丈的樣子。
佟瞳給媽媽送去了雞湯。
回到家，躺在牀上，想起陸潛，翻來覆去睡不着。
窗外下起淅淅瀝瀝的小雨。
她鬼使神差地起牀，拉開窗簾，就見樓下一把透明的傘悄無聲息地綻開。
下一瞬間，她就意識到樓下站着的是誰。
於是連忙慌慌張張地踩着涼鞋，披件外套，在玄關處拿了把傘，衝了出去。
外面這麼冷，崽崽不知道站多久，可別感冒了。
“你幹嘛呀？有事找我按門鈴呀。傻不傻？站外面多久了？”
佟瞳拉着他的手，他的手已經冰冷。
長袖校服在深夜裡並不能禦寒。
她把一聲不吭的他拉進屋裡。
燈光一打開，明黃色灑滿一屋，從身體到心理都暖起來。
她找了一雙爸爸的拖鞋，讓他把浸溼的鞋換下來。他的褲腳也溼了，佟瞳又在衣櫃裡翻翻找找了一條黑色西褲。
等他換完了，佟瞳用條白色毛巾擦他溼漉漉的頭髮，然後聽到他說：“深海回我消息了。”
佟瞳的手頓住了，眼裡浮現出期待。
“怎麼樣？”
“他們同意了，我們約好時間去試訓，車票他們出。”
她就知道！
崽崽是男主，肯定會成功的！
她的驚喜沒有因此減少：“那什麼時候出發？”
“下週。”
佟瞳微訝：“這麼早？”
“嗯。”陸潛點點頭，“他們說，如果我早點去，表現得好的話，下賽季我有可能直接上大名單。”
“你一定可以。”
下個賽季，一個叫Qian的刺客選手，如同橫衝直撞的瘋狗，讓所有人都驚歎。
陸潛笑起來：“如果我拿了冠軍，你能答應我一件事嗎？”
佟瞳微愣：“你現在說，我也答應你，就算是預支，我相信你一定行。”
“現在不是時候，等我做到了，我纔有勇氣說出那個請求。”
過了幾天，在月考成績出來，佟瞳領到146分的數學卷子的那天，班主任宣佈了陸潛休學的事。
佟瞳望向旁邊的空位。
即便這是她一直鼓勵他做的，但不可避免那一瞬間心裡的空落落。
崽崽去追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