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Part 1:兒時(中)

來到長沙的邊界,我第一次聞到了幸福的氣息,在那裡,我開始愛戴着生活,尊敬着生命。

我們過着很普通的日子。但不普通的是,我有兩個爸爸而已。但那又怎樣?他們能給我愛,就夠了。

我不善於表達自己的情感,但我會偷偷地樂。看見他們開心,我也便如點露的花一般恣意綻放。

他很懶,而阿濤很勤快。他很倔,嘴上不饒人,總是數落阿濤,阿濤則總是笑笑,乖乖受訓。他們最快樂的時光是在廚房裡,阿濤炒着菜,他剝着蒜唱着歌,美妙的歌聲傳到我耳朵裡,能讓正在做算術題的我靜耳傾聽。阿濤給他所有,他毫不客氣腆顏無恥地收下。

有一天我從門縫裡看見他拿着一疊錢放在桌上,翹着二郎腿一張一張數着。我張大了嘴,因爲從來沒見過那麼多錢,看起來好像有十多萬。

“濤哥,咱們讓林凱上最好的初中吧?我找到一家貴族學校。”

阿濤正在看電視,聽到他說話便扭頭看他,笑道:“依你。”

“咱們的空調該換了,冰箱也該換了。把該買的都買了,再給生活留點盈餘,剩下的錢就拿去投資吧。”

他數錢數累了,便坐在沙發上,躺在了阿濤的懷裡。阿濤微笑着在他額頭上吻了一口,將他抱得更緊了些。

“阿濤,我發誓要給林凱最好的。”

“他在慢慢改變,你看見了嗎?”阿濤問。

“我一生造了太多的孽。”他答得牛頭不對馬嘴,“我知道我會下地獄,我也知道來世我是做畜生的,但我願意用來世的幸福換取現在的幸福,哪怕很短暫,至少我現在是幸福的。”

阿濤沒說話,再次親了親他。

“這是我第一次感受到家庭的味道,無論林凱怎麼想,他終有一天會明白我的苦衷吧。”

“所以我們要珍惜當下。”阿濤說,“下輩子做牛做馬,我陪你。閻王爺叫人拿鞭子抽你打你,我會護着你,替你挨鞭子,你要在我懷裡,直到我死了,都不要離開我的懷抱。”

“對,你死了,都要替我挨鞭子。”

說着,他吻住了阿濤。

他說:“我愛你。”

阿濤說:“我依你。”

似乎他對“我依你”三字很滿意,也似乎這三字比“我愛你”三個字更高一個境界,所以他甜蜜地笑了。

我的心撲通撲通跳,那是我生平第一次見到同性戀接吻,而看他正陶醉的樣子似乎這種感覺很美妙。他眼角流下一滴淚光,晶瑩剔透,似掛在眼角的水晶。

我的淚水早已溼了全臉。

我離開湘潭的第十天,就得知了奶奶去世的消息。那天,他把自己反鎖在屋子裡一聲不吭,阿濤在門外等了一天一夜。第二天下午我放學回來時,我驚訝地發現他出來了。他手裡拿着香,用打火機點燃,他的面目漫漶在嫋嫋長煙裡,遮蔽了那哭得臃腫的雙眼。

“林凱,回來了?來,給奶奶燒柱香。”

他招呼着我,我來到他身邊跪下,跟着他的動作上了香。

我知道他在哭,可是他不敢在我面前哭,所以他刻意將頭偏向外面,不讓我看到他目中塵封已久忽然噴涌而出的淚花。

而我也跟他一樣,將臉轉向窗戶的方向,落下了無聲的淚珠。

“林凱,人的一生最值得學習的東西,就是分離。以後要是有人與你分離,你要選擇接受。”

我不懂得這句話什麼意思,看着他很久。

“你以後就會懂了。”

後面的日子很平靜。我度過了一個安靜的暑假。日子照舊,他倆時不時鬥鬥嘴,也時不時帶我去長沙市中心玩。那是我生平第一次見到那麼多高樓,也嚐到了小時候從未吃過的美食。我很幸福,也很感激,在那裡,我終於學到了一門新的“技能”━━微笑。

九月初,又要開學了,他給我穿上校服,撣去了我身上的灰塵,對我說:“林凱,你胖了。”

我的成績一直都是班級前三,他尤爲驕傲。在學校的日子也甚是平凡,毫無風波。我愛上了這裡,我愛上了這裡的一切,我愛上了他們的愛情,我愛上了這種濃濃的幸福。

也許我會遇見一個叫“花肘子”的男孩。其實那年我還不知道他的這個別名,這也是我多年以後才知道的。多年之後我知道他叫顧平川,他就像沙礫一般,觸膚滑爽,讓我愉悅。但時而他鑽進我的心肺,雖然渺小,但卻在我心肺中打磨,割裂得我痛不欲生。

那年,我給他起了個別名━━雪地裡的男孩。

那是在冬天。2008年初南方暴雪,很多地方都停電了,電線被壓斷,很多高傲得張開枝葉枝繁葉茂的大樹也難逃被折斷的命運。

那天,我對外邊的雪出奇地好奇,一個人出去玩了。我堆了三個雪人,兩大一小:左邊那看起來高大一點的,是阿濤,右邊那瘦小一點的,是林森,中間那一堆矮小的,自然是我。我在雪地裡玩了很久,後來我聽見阿濤在喚我回去吃午飯,我才起了身。

四面銀裝素裹,整個世界是單調的白。此時日中則昃,白色與白色交織,天空與雪白竟渾然一體,近在咫尺地靜靜融合。

我加快了腳步朝家裡跑去,跑到一個小巷口時,我忽然停了下來。

“把東西還給老子,不然打斷你的蛤蟆腿!”

“對!偷老子兩百塊錢,活夠了吧你!”

“哪來的短命鬼,皮拗欠掐?你幾個過來,給我往死裡打!”

“裝進豬籠子吧,沉湖!奶奶個胸的,偷我傳家寶,那是我爹留給老孃的!”

一羣人蜂擁上去,朝着中間那羸弱不見身影的身軀你踢我打,用上了棒槌也用上了鋤頭把,總之能用到的都用到了。

怨恨,憤怒,暴力。

在我眼前上演。

而那個人,就好像林森一樣,面對暴力始終不做聲。

我連忙跑過去,舉起手機叫道:“我報警了!”

幾個中年人停了下來,似乎他們根本不懼怕,拍拍手大大方方朝我走來。我心跳加速,對着手機喊道:“警察叔叔,殺人啦殺人啦!”

那幾個人以爲我來真的,面面相覷好幾秒,之後朝着另外一個方向跑了。

那個男孩睡在雪地裡,就好像死了一樣。我慢慢走近,他趴在雪地裡一動不動,滴滴血色爲雪地染上了點點嫣紅,就好像梅花般開得嬌豔。我以爲這是個死人,我也因此而捉急了,想要喊救命。

忽然他動了,艱難地在雪地裡翻了個身。呈現在我面前的,是一張黝黑的臉。他看起來比我大兩歲,嫣紅的雙脣上方開始長不太濃密的毛。他一雙眼睛好像一對琥珀一般,成爲全白雪地裡最爲顯眼的部分。

“你沒事吧?”我輕輕問他。

他艱難地站起身。我準備去扶他,他卻一把撒開我的手。我的手停在半空中僵硬若霜凍的雕塑,看着穿着單薄全身髒兮兮的他,我不禁打了個寒噤。

他開始打量着我,眼神很奇怪,讓我渾身不自在,那似笑非笑的眼神裡似燃燒着火光,又似冰凍着霜雪,讓我一陣寒一陣熱。

他忽然向我衝來,僅短暫一秒,他便飛快從我身邊擦過。我反應過來時,他已經跑遠了。而我手裡的手機,也不見了!

那是阿濤給我買的諾基亞,花了一千多。林森一直捨不得,這個愛錢要命的跟阿濤吵了一架。要是他知道我把手機丟了,恐怕又得說我了。

回到家裡,我跟阿濤說我的手機丟了。他盛飯的姿勢稍稍僵持了一下,但還是對我笑了笑,摸摸我的頭說道:“沒事,再買。”

當晚,林森的聲音穿破雲層,怒火似要將外邊的冰雪融化。

“你不是有手機嗎?!爲什麼要拿阿凱的手機?!拿了他的手機怎麼沒個心眼?!你怎麼不把自己的腦袋丟了?!”

然而阿濤卻笑笑,不生氣,說:“我手機沒電了。”

我記得那天我是跟阿濤睡的,林森壓根不要他進他們的臥室。阿濤的懷抱似乎比他的更暖和,尤其在這寒冷的漫長冬日,我貪婪地往他懷裡鑽。他的懷抱更溫柔,身上的香氣也淡淡的。

不過,他愛打呼嚕。

阿濤真的很好,這是我跟他的秘密,這個秘密讓我愧疚了好久,我曾對阿濤說了對不起,然而他卻笑着說:“沒事,等我老了,你來保護我。”

肯定的,肯定會!

三天之後我發現我的雪人被人踩扁了,我花了好長時間將其重新塑造。我就好像初出茅廬的建築家一般,欣賞着自己奇奇怪怪的作品。我有些苦惱,但我知道有個流派叫抽象派,我便不再審理我的作品。

就這樣,我活在自我陶醉的世界裡,自娛自樂。

我回家時又經過那個小巷,就好像上帝安排的一般,我又看見了他。

那個雪地裡的男孩。

他走得很慢。我心想,他不怕死嗎?上次在這裡被人打得半死,現在還敢來這裡?

他步伐很沉重,就好像雙腳腳踝被套上了千斤巨石。他穿得還是那般單薄。他忽然停了下來,我立馬縮了回去不再看他。幾秒後我又探出頭,發現他在原地站了很久,就好像佇立守候這片小區的英雄雕塑。

他又開始了他的行程,我也偷偷跟在他的後頭。

我不記得穿過多少個小巷,也不知道穿過多少個街區。我來到了邊緣地帶。這裡很窮,房子都快塌了。有的房子缺了個洞,有的房子缺了面牆。古舊的屋子,冰雪難封其臭的垃圾惡臭告訴我,這是窮人生活的地方。

他不見了,我還是跟丟了。

我失望透頂地繼續往前走,然而經過一個人家的門口,我突然停了下來。

這座房子已經不知道多少年代了,似乎隨時都要塌陷,尤其在這冬日沉雪的重壓下。這家人的門虛掩着,寒風呼呼從空子裡鑽進。我把圍巾收攏了些,趴在門檻上觀望。

我又看見了他。

寒風吹了進去,垂簾深卷,隨風飄動。入門就有一張牀,牀上躺着一位中年男子,被厚厚的被褥包裹着。男子一直在咳嗽,每咳一次都驚天動地,都似要把這個世界咳得抖一抖,致使不堪重負的屋頂再也承受不住冰雪的重量,把這屋子裡的人全部吞噬乾淨,凍死罷休。

我看見了他咳出來的血,讓我心裡一緊。

他面不改色,好像躺在他面前的是他仇人一般與他不相干。他手裡端着藥碗,輕輕地吹,熱氣騰騰中眉宇深垂。他坐在牀邊,背對着我,一勺一勺地喂父親喝藥。

傻子都知道,他父親活不久了,能活過這個冬天就不錯了。這是直覺告訴我的。像他家這樣的條件,估計也沒錢治病。

對了,他的母親呢?他會不會跟我一樣沒有媽媽?

“平川,是不是你班上的同學來看你了?”父親輕輕問道,“快叫你同學進來,給他倒杯茶。”

那個叫“平川”的男孩霍然轉頭,火辣辣的眼睛直射過來,讓我縮了回去。

他立馬衝了過來,我拔腿就跑,誰知還是在門口被他捉住了連衣帽。就好像捉小雞似的,我被他扭了過來。我睜開眼時,我眼前有個偌大的拳頭,深深緊緊地五指相連,隨時都會砸下來讓我鼻青臉腫。

可是,他沒有,他只是保持着這個動作。我在他面前只是個弱者,就算放了我,我也不能把他怎麼樣。就算我去告狀,叫人來打他,他也不會懼怕。因爲對於走投無路生活在最底層的人來說,最不怕的就是被欺負,最不怕的就是死,也不怕失去,因爲他們一無所有,根本沒有什麼可以失去了。

他放開了我,我準備跑,跑了好幾米我忽然停下來,轉身,聲音顫抖着說:“手機不要你還了,賣點錢給你爸……”我哽咽了,發不出聲,我想他能猜得出我想要說什麼,於是我也不再說下去,轉頭慢慢地走了。

回到家我又聽到林森的叫喊聲,阿濤的語氣還是如以往般平靜如水。

“他們怎麼找到這裡來的?真他媽的邪乎了!”

“阿森,咱們跑吧,在長沙不安全,你哥隨時都會找過來,湘潭離這裡太近了。”

“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奶奶滴!老子就不走!大不了叫大波他們過來,跟他們打一架!我哥是個孬種,知了疼,就不敢再死過來了!”

“可是我怕你受傷害。”

“怕個屁!老子背上那條刀疤是吃素的?老子不怕死!”

我推門而入,二人看到我,就不再爭執了。

伯父找過來了,我知道這個地方呆不久了。我當沒聽見,只是默默地回了房間。

那天晚上他把我摟得特別緊,就好像怕失去我一樣。同時,他還說着稀奇古怪的話:

“爸爸對不起你,以後爸爸會彌補你。”

“爸爸會給你最好的,阿濤也是。他不會離開我們的,他離開了我們就會死的。”

“我們永遠都要生活在這座城堡裡面,你做我們的王子。誰也不許拆散我們。”

“你以後,不許落淚。要是我出了差錯,你要相信,我永遠在你身邊。”

那晚,我不爭氣地又哭了。不過,我是在他熟睡的時候哭的。

兩天之後,我發現我的雪人又被人推倒了。不過這次與上次不同,這次的湖邊坐着一個人。他才十五歲,就開始抽菸了,十多個菸頭插在雪地裡,我能聽見那“滋滋滋”的聲音。

看見他,我便沒有生氣了。我輕輕來到他身邊,離他半米遠,坐了下來,看着他看着的方向,默不作聲。

沉默了好幾分鐘,他終於動了動。我注意到了他的動作:他摸了摸褲兜,很久纔拿出一件物事。拿出來之後,他看也不看我,就把那東西塞給了我。

那是我的手機。

我心想着,還不如不還呢。還給我了,我又得回去解釋一大堆。若是林森問我從哪裡找到的,我該如何說?若他知道這是個騙局,今晚又不得安寧了。

“他死了,我沒賣。”

我不知道死亡是什麼滋味,也不知道活生生的一個人突然永遠從身邊消失的感覺是何許滋味,所以我不能體會到他內心的傷慟。

雖然他話少,但我知道他肯定很傷心很傷心。

除了傷心,我再也找不到其它的形容詞了。

“我跟你一樣,是個單親家庭。可是我爸爸給了我一個完美的家庭,我現在很幸福。你沒有媽媽嗎?你要是找到你媽媽,你也會幸福的。”

“你懂個屁。”

“你媽媽肯定也是同性戀,找了另外一個女孩子跑了,離開了你爸爸。”我說,“因爲我爸爸當年找了另外一個男孩子,跟着他跑了。現在我跟他們住在一起,很幸福。要是你找到你媽媽,你也會的。”

“你懂個屁。”

“可是那種感覺很奇怪。因爲我從來沒有看見兩個男人親嘴。不像電視劇裡面那樣男人女人生活在一起,而是兩個男人。相反,我並不像旁人那般厭惡,而是感覺很新穎。他們的生活好像在冒險,我跟着他們很刺激,因爲我時常被保護着,不怕受到傷害。”

“你懂個屁。”

“你知道兩個男人接吻是什麼感覺嗎?”

“你懂個屁。”

似乎他就只會這四個字,我也不再言語了。

雪,很涼很涼,穿透我的褲子,讓我感受到臀部的刺骨。他穿那麼少,不冷嗎?

也許他的心更冷吧。

我正要起身離開,他卻突然一個翻身,把我嚇了一跳。我的背部突然傳來生疼,差點把我眼淚疼了出來。

我被他壓倒在了地上,而我的背,抵住了一塊堅硬的石頭。

我此時就好像被抽空了竹子一般,涼風鑽進,讓我徹骨冰涼。

我也終於明白了,腦子像一張白紙般空白是什麼感覺。尤其是他吻住我的那瞬間。

我心跳加速,且能聽到我的心跳。他的吻很溫柔,很生硬,但他雙手死死把我扣死,粗暴猛烈,似乎下一瞬,他就要拿出一把刀在我胸口劃開一道口子,取出我熱騰騰的心,放在手裡愉快貪婪地觀賞。

這個吻,說不出來的味道,我不拒絕,也不喜歡。

我不記得他是什麼時候離開的。他來時躲不掉,他走時靜悄悄。就好像做了很長的一個夢,醒來時他已不在身邊,就好像從來沒有出現過一般銷聲匿跡。

我在雪地裡,發現了一個吊墜。我拾了起來,發現是一尊綠色玉佛,用很普通的紅繩子穿着。

這是他來過的唯一見證。

玉佛很普通,也不知從何而來。也許,也是偷來的吧。

我飛快朝他家裡奔去,到他家時,發現門緊鎖着,根本沒有人。我不知是該繼續找下去還是把這玉佛留作紀念。但前者顯得太艱難,所以我把玉佛收入衣兜,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