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車離泥場有點遠。
在下游的地方,河流向河岸伸進一條細小的分支,不過三五米寬的樣子。
沿着分支往裡走,遠遠看到一座茅草房似的屋子橫在小河上。
茅草房底座建得很高,前後牆壁大空,中間縱向立着一隻十分寬闊的水車,上面一個人正在踩着踏板,就像在走路一樣,巨大的水車就咕嚕嚕地轉動起來,將外面的水快速地刮到水車那一側。
蘇錚看得眼睛大睜。
她只知道水車是建在水流較湍急處,利用水的勢能和動能轉動水車,從而達到灌溉或取水的目的,可眼前的這個似乎只是單純地加快水流。
隨着板車過去,她看清楚了水車另一邊的情況。
小河一邊堆了一些泥料,一個老伯正用高筒大眼的竹筐裝了半滿的泥料,放在河中央,經過水車推動而變得湍急的水流沖刷在那些竹筐上,又從另一側衝出來,發出嘩啦啦的水聲。
大媽向上頭踩水車的人大聲打招呼:“姚老頭,很勤快啊。”
姚老頭看着五十來歲,褲管挽得老高,露出靜脈曲張的小腿來,一雙布鞋被他踩着鞋跟要掉不掉的樣子,他一張顴骨突出的黃臉沒光沒亮很是黯淡,一邊悠閒地敲敲手中的煙桿:“沒辦法啊,不是來了個二掌櫃嗎,要是不勤快點被抓現成了怎麼辦?”
說着指指蘇錚,訝道:“這是哪裡來的小姑娘?”
大媽看了蘇錚一眼,停下車:“不就是那新來的嗎?”
“哎呦,那就不是二掌櫃的人?”姚老頭趕緊收起煙桿,從水車上跳下來,討好道,“小姑娘可別告訴你家掌櫃我當差時玩煙桿子。這不是手上閒着也是閒着嗎?來來,我來幫忙。”
他搶着從車上卸下泥料,統統倒在泥料堆上。
蘇錚沒說什麼,跟着大媽回去落下一車,來回拉了好幾趟才把已經選出來的泥料全拉過來,最後一趟的時候,裝泥料的老伯已經不在了,只有一個姚老頭還在踩水車。
蘇錚正要回去,姚老頭忽然“哎呦”一聲,捂着肚子叫起來:“哎呀我肚子痛。不行了不行了,那個小姑娘你過來幫我踩一下水行不?”
“我還有其它事情……”蘇錚剛要拒絕,大媽推了她一下:“快去。姚老頭就是去一下茅廁,很快就回來的。”
蘇錚張了下嘴,還是老實地走到水車房裡面去,姚老頭隨口指點了幾下就捂着肚子跑遠了。蘇錚看了看眼前的設備,從底下可以一直看到水面。一個有棱有面的滾筒好像是個帶動裝置。
她抓着橫欄踩上去,趴在橫欄上,腳下一下一下等着滾筒,別說,挺像現代的公園裡健身器具裡的那種走路機,不過阻力巨大。滾筒滾動之後,通過轉軸帶動水車也轉動起來,走順之後就輕鬆了很多。
蘇錚一開始還覺得挺新奇的。不過走久了就沒意思了,可惡的是姚老頭久久不回,大媽也不知道到哪裡去了,蘇錚想就這麼走掉,但想到自己是新人。別人或許正在哪裡盯着她準備找差錯呢,她只好一直踩下去。
不知過了多久。姚老頭終於回來了:“哎呦哎呦對不住啊,肚子鬧得慌,出來又正好開飯了,我餓得心慌就先吃上了。這裡交給我吧,你快去吃飯,再晚就要沒菜了。”
他這樣又賠笑又哈腰的,蘇錚倒不好說什麼,甩甩髮酸的兩條腿,回到泥場上,才發現已經吃午飯了,原本是倉庫,現在改成膳堂的地方,桌子上就只剩下見底的米飯,銅盆裡一星點爛白菜和土豆塊。
不是吧?
蘇錚心底突然來了氣,這是故意整她的吧?她用力剷起米飯。
“給我留點給我留點!”
阿吉衝了進來,看看桶裡:“還好還好,還有多的。”
“阿吉?你怎麼現在才吃?”蘇錚只盛了半碗飯,把鏟子給他。
阿吉掀了只碗來:“還不是掌櫃的在對賬。”他神秘兮兮地左右看看,小聲說,“對出了問題,這才拖下來了。我剛給掌櫃的送去飯。誒?你怎麼也到現在才吃?”
“別提了。”蘇錚捧着飯碗坐在桌邊,飯是紫砂碗,做工相當粗糙,碗麪都是不平的,把紫砂的美感破壞殆盡,蘇錚心裡惋惜着,想了想問,“我問你,帶我的那個大媽是什麼人啊?”
“你問她幹嘛?哦,我知道了,她拖着你不讓你吃飯?”阿吉撓撓頭,“沒道理啊,你得罪她了?”
“我纔來多久,哪有機會得罪她?”蘇錚夾了兩顆飯粒放在眼前端詳,陳年的米,都發黃了,“她不是姚掌櫃的人?”
“不是。要是是的話,掌櫃的怎麼會讓你跟着她?”阿吉說,“她姓王,老早就是在這裡幹活的,雖然長得不討喜,性子也冷冷的,但做事情還算勤快,又是幹一些瑣事,姚掌櫃大概看不上她這個職務的工錢,就沒辭退她。怎麼,她真的爲難你了?”
“那就是說她應該是個與世無爭的人了?”蘇錚啃了一口飯,又冷又硬,當初在李家她也沒吃過多少這樣糟糕的飯。
她一點胃口也沒有,就把今天發生的事說了一遍。
“真是豈有此理,看來這個王嬸也靠向了姚掌櫃,這些人,就喜歡幹這種事,也不知道把別人弄不痛快了,他們自己能得到什麼好處!”阿吉站起來把碗一放,“我這就跟掌櫃的說去。”
一溜煙地跑走了。
蘇錚一看他的碗,已經空了,乾淨得跟沒吃過一樣。
這是什麼速度啊。
她嘆了口氣,窮極無聊地塞着米粒。
吃過飯休息了一會,又開始工作,蘇錚照舊是挑選泥料,不知道是新開採出來的泥料,還是倉庫裡原本堆積的,選過一堆又有一堆,像是源源不盡,蘇錚徒手抓過一塊又一塊石頭,掌心皮膚變得乾燥又粗糙,還有小小的磨損。
做了一會兒,她覺得肚子有些不舒服,忍了一會兒還是沒好,便想到膳堂去倒點水喝,還沒走到卻遠遠聽到膳堂那邊發出轟的一聲大響,好像數目衆多的東西一口氣摔翻了。
很多人都往那邊瞧去,趕去,蘇錚也走過去,沒進膳堂門口就被人牆堵住,她聽到裡面傳來姚全的大嗓門:“你怎麼回事,什麼事都做不好,走個路還能把碗給撞掉,你這樣叫我怎麼放心你繼續做事?”
“不是我,不是我,我走得好好的,是她撞上來的。”
蘇錚一愣,這個聲音是孫航的。
只是相對早上的木楞,這會兒帶上了濃濃的慌張之意。
她湊到裡面去,只見地上打碎了一片站着米粒的碗筷,殘留菜汁流了一地,一個明顯是廚娘的胖婦人看似難過是爲看好戲地站在一邊,姚全正疾言厲色地呵斥着一個人,而那個被呵斥的人手足無措地乾站着,正是早上見過的孫航。
蘇錚一下子明白了。想必是孫航走路的時候,那廚娘抱着碗筐撞上來,碗全打了,姚全得訊趕來,職責孫航不對。
不要問她爲什麼立即判斷孫航是無辜的,看看那廚娘幸災樂禍的樣子,還有,吃過飯這麼久了,爲什麼現在纔來收拾,出了事,姚掌櫃又會什麼會神速一般地趕到現場。
見識過這些人坑人把戲的蘇錚完全可以肯定,這又是有針對性地在欺負人。
“發生什麼事了?小孫是不是你惹禍了?”一箇中年人從人羣外擠進來,一看地上就說,“哎呀,小孫你太不小心了,只不過叫你倒杯水,你怎麼……”擡手對姚全作了一揖,“姚掌櫃,小孫年紀小,總是這樣莽莽撞撞的,我平時沒少說他,這次就看在我的面子上饒過他吧,這碗筷我來賠,回去後我一定好好唸叨唸叨他。”
姚全哼了一聲:“都是泥場自己做的碗,能值幾個錢,要是爲了這點錢我有必要扯着他不放?這是態度的問題,態度,姜師傅,這樣馬虎大意的實在令人不放心啊。”
原來這位中年人就是姜師傅。
蘇錚仔細地看了看他,見是一身有些發舊的粗布夾衫,中等偏矮的身高,略瘦,方形臉,曬得黑黃的皮膚,看上去很嚴厲的樣子,但他的神態頗爲平和,眼裡也沒有什麼厲色,又讓人覺得沒那麼怕人。
聽到姚全這句話,姜師傅臉色微微有些難看:“那依姚掌櫃的意思……”
“辭掉!我們泥場需要的是認真謹慎的人,有人看着的碗都能打碎,平日裡沒看到的時候,還不知道弄壞了多少器具,這樣的人能留嗎?”
姜師傅眉頭緊皺,孫航則身體一震,原本就憔悴的臉變得煞白。
姜師傅走近一步低聲道:“姚掌櫃,小孫家裡的情況你是知道的,前些天他父親又去了,他要是丟了這份差事,一家老小可就……”
“那關我什麼事?難不成我管天管地還要管他家裡怎麼生活?”姚全揮揮手,“什麼都不用說了,做錯了事就要接受懲罰,早點走還能多點時間去找別的差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