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約坐在牀頭,曲着腿,怔怔地沒有說話。
桌上的燭光照耀在她細細的頭髮絲上,亮瑩瑩一片,她的五官精緻纖細,彷彿脆弱的瓷娃娃,讓人看着看着倏忽就起了保護的念頭。
蘇錚看看她,又看着自己掰着手指一邊等姐姐們商量出個結果的糰子,心裡忽然涌起一股奇怪的感覺。
這兩個弟妹,都比自己長得漂亮啊。
一個柔弱纖美,一個俊俏可愛,而自己呢,拿銅鏡或水光一照,依稀只是清秀的樣子,怎麼會差這麼多,是不是一個媽生的啊?
她不着邊際地想着,婉約已經思考完畢了,她擡頭說:“大姐,我不想去學堂,我愛在家裡。”
糰子看二姐這麼說,急得連聲道:“那我也不去了,我也要留在家裡。”
蘇錚好笑地瞪一眼這個急吼吼的小傢伙,不理會他,而是先問婉約:“那你有什麼打算……嗯,想法沒有?糰子肯定要去念書的,我明天開始又要去球山泥場了,現在還好,以後糰子唸書了,家裡只有你一個人怎麼行?你是怎麼想的?”
“哎呀,大姐我說我不、去、念、書。”糰子死命拽她。
蘇錚抓下他的手:“大姐問你,你覺得錢爺爺厲害嗎?”
糰子愣了一下:“厲害啊,他懂好多東西,好多都是我不知道的。”
“那錢大哥呢?”
糰子又想了好久:“也,也挺厲害的。”
“爲什麼?”
“他總給恬恬買好吃的。”說着沮喪地垂下了小腦袋。
蘇錚知道他這是想自己的父親了,雖然可能出生後就沒怎麼見過,但這個年紀的孩子都是很渴望父愛母愛的,男孩子的話,大概更渴望父親,這是一種本能的嚮往。她好幾次看見他盯着抱着恬恬玩耍的錢德寶發呆。那個樣子,看看就讓人覺得心酸。
她能很疼這個弟弟,能儘量給他好的物質生活,但有些東西是無論如何都給不了他的。
就因爲這樣,她才擔心他成長途中會遇到某些不好的事情,他註定是要早熟的,而且必須學會擔當。
她繼續問:“那你看我們家呢,我們家有沒有像錢爺爺錢大哥那樣厲害的人?”
糰子小臉亮亮的:“有!大姐就很厲害!”
蘇錚翻了個白眼:“多謝誇獎。”
婉約隱約明白蘇錚是什麼意思了,她湊過來說:“可是大姐是女孩子啊,女孩子以後都是要嫁人的。大姐家人之後我們家裡不是就沒有厲害的人了?”
蘇錚看了她一眼,食指撓撓眉毛,沒有反駁。心裡卻是在想,嫁人什麼的,她是不打算考慮的,生活如此美好,幹嘛給自己找個封建傳統大男子主義的古代男人來伺候。又不是瘋了。
“嫁人是什麼意思?”糰子茫然地問,忽然着急起來,“大姐要走了嗎?大姐不要二姐和糰子了嗎?”
蘇錚嘆了口氣,跟小孩子到底要怎麼溝通?
她摟過糰子溫聲跟他說:“大姐哪裡也不去,不過你看我們家是不是沒有大人?沒有爹沒有娘,更沒有爺爺姥姥。所以我們每個人都要努力,都要變得厲害,那樣就沒有人可以欺負我們了。大姐呢。要去工作,賺很多很多錢來養家,二姐呢……你二姐還沒想好呢。你呢,你看你是家裡唯一的男孩子,你該做什麼?”
“我跟大姐去幹活。”
“不行。”蘇錚閉着眼睛搖頭。“你力氣小小的,人家掌櫃不要你。”
“那我跟二姐在家裡掃地洗碗?”糰子想了想。試探着問。
“一天有多少地可以掃?多少碗可以洗?大姐讓你學做家務可不是要你專門去幹那個的。”
糰子垂頭喪氣道:“難道去念書就很了不起了?”
“那也不是。”蘇錚琢磨了一會兒說,“唸書能讓你知道很多事情,學會很多道理,認識很多朋友。如果說你現在能去的地方只要我們自己家和錢爺爺家,那你去了學堂之後,你可以去的地方可就多了,你見到的東西啊人啊也多了,然後你就慢慢學會自己分辨一個人是好還是壞,一件事是對還是錯,你學習那些的時候,你就慢慢長大了。然後你走到外面去,不用擔心別人騙你,欺負你,因爲你知道誰是好人誰是壞人啊,別人問你什麼事情,你也都能回答得上來,因爲你學過啊。叫你去做什麼事情,你也知道怎麼做,不用老是問大姐怎麼辦?大姐怎麼辦?反而是大姐去問你怎麼辦的時候,你想一想,啊,馬上就能回答我,幫助我。”
“到了那個時候,你就成爲了一個厲害的人,比錢大哥錢爺爺還要厲害,厲害到可以保護大姐和二姐,那時大姐就不用工作了,一切都依靠你就行了,出去還能很自豪跟別人說‘這是我弟弟’,你想不想成爲能幫助大姐,讓我和你二姐驕傲的弟弟?”
糰子靜靜窩在蘇錚懷裡,睜着黑亮的眼睛,細細地應了一聲:“想。”
“那你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好好唸書,好好學習,大姐也不是要你變得多麼多麼了不起,就是希望你能夠成爲一個顧得好自己,還能照顧得好身邊的人的男子漢。”
懂事,明理,有擔當,有能力,不是說上學就能一下子具備這些品質,而是想要變成這樣的人,學習是必經之路,也是最基礎穩定的一條路。
蘇錚枕着雙臂躺在自己的小榻上,睜眼看漆黑的屋頂,輕嘆出一口氣,她是不是給糰子太大壓力了,畢竟纔是五歲大的孩子。
“大姐,你明日真的要去那個球山泥場嗎?”
黑暗中婉約低聲問,因爲糰子已經睡着了,她聲音壓得極低,怕吵醒了他。
“是啊。人家杜掌櫃親自來請了,這是多少人求都求不來的。”
“那個泥場是做什麼的啊?”
蘇錚回憶了一下杜仲走後,留下來解說某些情況和疑問的阿吉的話,整理了一下回答:“泥場啊,從狹義,呃,就是從最初的意思來說,就是做陶器的人加工陶土的地方,你知道,陶土剛開採出來的時候都是堅硬的岩石,需要經過很多很多的工序才能變成可以製作成陶器的軟泥。紫砂陶也是陶器中的一種,很多地方都是一樣的。除了加工,泥場還是泥料的收發、保管、儲存的地方,不過這個球山泥場又有點不一樣。”
“哪裡不一樣?”婉約聽得上了心。
“因爲那個球山啊,它就是一座礦山,上面出產紫砂礦的,所以最初那裡就是一個礦區,後來因爲永年的東家看那裡地勢開闊,旁邊還有河流比較方便,就把它擴大了,不單是採礦,採出來的礦還在那裡直接加工,這就成了泥場。接着那些人又見地勢很好,就建了好些龍窯,龍窯就是用來燒紫砂器的地方。你看,前期準備和後期成品的地方都在那裡了,那些人想了想,索性又建成了製作紫砂坯的作坊,所以球山雖然叫泥場,但那裡什麼都有。”
簡直把整條流水線全搬到那裡去了。
“那大姐過去之後要做什麼?”
做什麼?
蘇錚撇了下嘴,她可不認爲人家親自過來請,於是自己已過去就能受到特殊待遇,馬上就拜師學藝什麼的,那也得來太便宜了。
事實上,在杜仲和阿吉的言語之中,蘇錚大致可以判斷出自己過去之後職務不會很高也不會很重要,說得通俗點,還是一打雜的,但那裡開闊,所有工藝都集中在那個地方,再加上頂頭上司尹琪幫忙開後門,想長點見識不是難事吧。
蘇錚敷衍道:“看人家給我安排什麼差事吧,夜深了,快睡吧。”
可是她自己卻沒有什麼睡意,她又想起阿吉的話。
“……聽說十二少爺打從到了尹家後,就一直不聲不響,不知道爲什麼前些天卻傳出消息說他得了球山泥場。不知道的人還以爲他得了多打一個好處,可是不是這樣的。”
阿吉有些猶豫,但咬咬牙還是說:“我們是一起拼過命的,我就豁出去跟你說實話吧。你知道,像我們永年,全縣有好多處泥礦場和作坊,每一處拿主意的當然是我們永年僱傭過來的掌櫃,但實際上擁有那些作坊泥場的,是尹家的人,作坊泥場是好是差,地位高不高,還是那些人互別苗頭的憑仗。”
“球山是比較早的,但就是因爲這個早,如今那裡的好礦都被挖光了,早些年別的人又紛紛在周圍學着修建起泥場龍窯作坊,現在那裡是既沒有什麼前途,關係又亂得很,時不時地就鬧糾紛。據說年前就發生了一次幾十人火拼的大事,我們泥場就給牽扯進去了,要不是怕被人說永年有了今天就忘了老祖宗當年的艱難打拼,球山泥場早給關了,所以去那裡是吃力不討好的。”
“我家杜掌櫃因爲在庚溪鎮和琅家的人鬧了些矛盾,明明是人家沒道理,但我們東家爲了明面上好看,還是把掌櫃的給貶了,現在他就在球山上任,還是個副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