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平侯府上,李如楠一臉恭敬宛如小媳婦一般的坐在下垂手,堂上一個留着三縷長髯,面色白淨的中年人,正是南京兵部尚書隆平侯張維演。
說是兵部尚書,執掌着陪都的一方兵權,可誰都知道,這位隆平侯手上要是能湊齊一百個能打仗的兵,就算難得。
張維演在歷史上默默無名,可他老豆老隆平侯張時徹可是個大大有名的存在,正是因爲張大大的存在,讓大明朝武功鼎盛的假象被殘酷的打破,他本人也差點兒被憤怒的嘉靖皇帝給抽筋扒皮。
嘉靖三十四年,一夥僅有五十三人的倭寇,洗劫浙、皖、蘇三省,攻掠杭、嚴、徽、寧、太平等州縣二十餘處,直逼留都南京城下。這股倭寇暴走數千裡,殺死殺傷四五千官兵,歷時八十餘日,才被絕對優勢的明軍圍殲。
這個事件很有名,無論在當時還是後世都是個經典的段子,說者眉飛色舞,聽者瞠目結舌,最後總要再追問一句:是真的嗎?
還真就是真的。
這股來自日本的倭寇是從浙江紹興上虞縣登岸的,時年爲嘉靖三十四年。上岸後他們一路暴走,遇小縣城就攻打,遇官兵就搏殺。
《明史•日本傳》裡的記載用了大量的動詞:“突犯會稽縣,流劫杭州,突徽州歙縣,至績溪、旌德,屠掠過涇縣,趨南陵,至蕪湖。燒南岸,趨太平府,犯江寧鎮,直趨南京。”
這股倭寇給人印象最深的,當屬他們特種部隊一樣的戰鬥力。
《籌海圖編》裡稱:“蓋此五十三人者,滑而有謀,猛而善鬥,殆賊中之精選,非常賊也!”
南陵之戰,蕪湖縣丞陳一道父子率領蕪湖“驍健”,力戰獨進,全部戰死。江寧鎮之戰,明軍指揮朱襄、蔣升率衆迎拒,結果呢?
不能御,襄戰死,升被創墜馬,官兵死者三百餘人。
值得一提的是,在這股倭寇攻打南陵縣城的戰鬥中,一共四個縣的官兵包圍了他們,官軍“引弓射之,賊悉手接其矢,諸軍相顧愕貽,逐俱潰。”
這段記載出自《明世宗實錄》,個個能手接飛矢,除了明軍弓軟無力,倭寇的武藝之強確然無疑,難怪官軍愕然後一起崩潰。
這股倭寇竄到南京後,開始了最令人瞠目結舌的一幕一一丫挺們居然不知死的開始攻城了!
《明史》記載:“賊逐直趨南京,其酋衣紅乘馬張黃蓋整,衆犯大安德門,我兵自城上以火銃擊之,賊沿外城小安德門、夾崗等門,往來窺覘會城中,獲其所,遣諜者,賊乃引衆由鋪崗趨祩陵關而去。”
南京可是大明朝的陪都,老朱同志經營了多年,就算是朱棣這個逆子貳臣後來造反,把都城遷往了北京,南京這邊的地位也沒見下降多少。
當真稱得上是城堅牆厚,守城兵力就算刨去空額,也不下萬餘,周邊衛所明軍姑且不論。但就是這樣區區五十來個倭寇,居然敢肆無忌憚的進攻,其首領穿紅衣,乘馬張黃蓋,好整以暇來回指揮,真是令人駭異又好笑。
突遭襲擊,南京舉城鼎沸,時任南京兵部尚書的張時徹匆忙下令關閉城門,並命令市民自備糧械,登城守衛。
關於攻城的詳細情況,時任南京翰林院孔目的文人何良俊,在筆記裡記載道:“賊才五十三人耳。南京兵與之相對兩陣,殺二把總指揮,軍士死者八九百,此五十三人不折一人而去。南京十三門緊閉,傾城百姓皆點上城,堂上諸老與各司屬分守各門,雖賊退尚不敢解嚴。夫京城守備不可謂不密,平日諸勳貴騎從呵擁交馳於道,軍卒月請糧八萬,正爲今日爾。今以五十三暴客扣門,即張皇如此,寧不大爲朝廷之辱耶?”
當然經過了大明朝的精英們周密部署,拼死抗爭,這股囂張的倭寇,最終的下場是被全殲了。
八月,這股倭寇在官兵追擊下,越過武進縣境,抵達無錫慧山寺,一晝夜狂奔一百八十餘里。
這時的滸墅關防線,蘇鬆巡撫曹邦輔、副使王崇古率領僉事董邦政、指揮張大綱、把總婁宇等,督率數千官兵,在陸地、太湖邊佈下了天羅地網。之所以殺雞用牛刀,實在是這股倭寇鬧的動靜過大,不剿滅無以上報皇恩,下對黎民。
以逸待勞的官軍終於和疲憊不堪的倭寇接戰了,在吳林廟官軍擒斬了二十七人,剩下的倭寇逃橫涇前馬橋,躲進一間民舍。
官軍團團包圍民居用火攻,倭寇抵擋不住拼命殺出一條血路,跑出一大段路後,四散藏在田禾中。官軍頭目看見田裡草露微動,就讓手下齊聲大喊:“賊人躲在田裡!”草木皆兵的倭寇受驚奔出,被悉數擒殺,沒有逃掉一人。
這股倭寇的最終戰績是:橫行三省共八十餘日,殺死殺傷官兵四五千人,包括明朝一御史、一縣丞、二指揮、二把總。
當真是牛逼的不得了,就算立場堅定的李如楠都不得不感嘆一聲:了得!
關於這股倭寇的身份,和他們只攻擊城池和官軍的自殺式行爲,一直是個謎團。有人曾猜測這些是日本偵察兵,意在大舉入寇,尚有一定道理。
不管怎樣,謎一樣的五十三個倭寇,用他們如入無人之境的三千里暴走,扯掉了大明官軍最後一塊遮羞布,將大明軍事上的羞處,赤裸裸的暴露在嘉靖三十四年的那個夏天。
而指揮這場大戰的就是眼前這位隆平侯的老爹,之所以後來張時徹沒死,爵位還傳到了張維演的手裡,誰讓人家是南京的守備,誰讓南京有錢呢。
張維演咳嗽了一下,終於開腔了:“聽人言,李指揮在朝鮮立下了蓋世功勳,曾殺得倭寇望風鼠竄,不敢釁李指揮虎威,當真是少年英雄!”
李如楠儘管不耐煩,卻也不能不應付着,人家是南京守備尚書,這地盤兒人家纔是老大,說起來也真是人比人該死,貨比貨該扔,他辛辛苦苦的在朝鮮拼命,最後卻只得一個金州衛,可人家張維演就因爲有個好爹,就能佔據着南京這麼一塊福地。
李如楠這次過來,李如鬆實現就交代過了,讓他來拜見張維演,雙方拉拉關係,走走後門,好把事情儘早給辦了。
當初寧夏平叛,李如鬆和張維演曾在一起合作過,也算是有些交情,要不然李如楠一個小小的指揮使,如何能入得了隆平侯的法眼。
“大人謬攢了,皆是聖上鴻福護佑,末將才能小有斬獲!”
張維演笑了笑道:“也算是不差了,倭寇侵朝,本官也曾上書萬歲爺,請求帶兵出戰,只可惜萬歲爺憐惜本官體弱,不曾應允,說起來也是可惜!”
李如楠聽着差點兒感動的哭了,不是因爲張維演一顆爲國爲民的心,而是感動於萬曆皇帝慧眼識人,透過外相一眼就看到了本質,知道隆平侯家裡轉好出酒囊飯袋,要是真讓這位隆平侯去了,做了主帥的話,他們這些個當兵的連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張維演大人似乎是說上了癮頭,接着又道:“嘉靖三十四年,家父也曾於這南京城外與倭寇鏖戰,當時殺得真是天昏地暗,日月無光~~~~~”
李如楠傻了眼,聽着這位隆平侯吹泡泡,不禁一陣陣的感嘆,也不知道這隆平侯是心寬,還是沒羞沒臊,那麼丟臉的事,居然還敢拿出來顯擺,這臉皮的厚度,也當真是不可估量了。
好不容易等張維演說的累了,李如楠忙插話道:“先隆平侯的功績,末將聽着也是心馳神往,隆平侯爺!末將此番前來,乃是有一樁要事,末將蒙萬歲爺隆恩,敕封金州衛指揮使,然地方不淨,歹人爲禍,黎民百姓深受其害,衣不遮體,食不果腹,若是在不想辦法的話,只怕就要餓死人命!末將來南京,便是想着收購些許糧米,賙濟一下百姓,只是此事幹系重大,還需隆平侯爺給予方便!”
糧食那也屬於戰爭物資,李如楠要是沒有人作保就大肆收購的話,到時候,一旦被人捅上去,也是麻煩,李如鬆這才讓他來找張維演。
張維演聞言,捻着鬍鬚道:“這事卻不好辦!你雖然是一番好心,可糧食到底是朝廷之重,卻也不能讓你肆意收購的!”
李如楠也知道張維演是什麼意思,衙門口朝南開,有理沒錢別進來,要是放在以前,李如楠還真不慣着這個臭毛病,但是現在他的心境也成熟了不少,知道這就是大明朝官場的慣例了。
對着來順使了個眼色,來順會意,連忙將準備好的禮品奉上,其實倒也不是李如楠的,都是那朝鮮國王李昖的贊助,不過李昖這個大金主可不知道,幾代人積攢下來的財富,都被李如楠給佔了去。
張維演斜着眼睛看了一下,頓時心花怒放,什麼交情,哪裡有這些金珠寶貝來的好,原本還道貌岸然的,這會兒笑的一張老臉都皺成了菊花狀:“客氣了!李指揮客氣啦!本官和令兄乃是至交好友,何須如此,何須如此,這不是太見外了嗎?”
有錢開路,事情果然就順利多了,李如楠要大肆收購糧食,自然一概照準,甚至還表示能從南京庫府之中,低價出售一批給李如楠。
到底是怎麼回事兒,李如楠自然是一清二楚,無非就是劫國家的富,濟他自己的貧,李如楠也沒什麼不答應的,花花轎子人人擡,張維演都不害怕,他有什麼可擔心的。
事情辦的順利,李如楠也是心情大好,但是很快,他的好心情,就被人給破壞了。
海狸子汪道倫居然逃走了。
看着跪倒在面前的孫武,孫文兩個,李如楠的氣就不打一處來,原本汪道倫是被押解在船上的,就交給孫武,孫文兄弟兩個看守,船上更有不少水夫,親兵,這等嚴密的防守,居然都能讓汪道倫逃了。
“說!究竟是怎麼回事!?”李如楠寒着臉,看他的模樣,氣的都要殺人了。
李如楠豈能不氣,汪道倫在他的手上,他就不用擔心海盜打劫,現在汪道倫逃了,兩個人之間的仇已經做的深了,汪道倫豈能善罷甘休,到時候肯定是要報復的。
到了海上,李如楠縱然不怕死,可他如何是汪道倫的對手,人家是海盜王,他是個旱鴨子,怎麼打?
更何況到時候回程,船上還載着金州衛救命的糧食,一旦出了紕漏的話,金州衛可就真的要大亂了,金州衛可是李如楠的根基,如何能亂得?
孫武,孫文兩個哭喪着臉,對視了一眼,還是孫武道:“少爺!都是小人看管不利,請少爺責罰!”
責罰!
李如楠怒極反笑,道:“我現在就是要了你的狗命,又有什麼用!”
原來昨日,孫武,孫文兩個終究還是乃不過南京的繁華,居然偷偷上岸,到了酒肆去吃酒,將看守汪道倫的任務交給了那些水夫。
汪道倫一身的本事,有孫武,孫文這兩個兇人看守,或許還出不了亂子,一般的水夫如何是他的對手,結果被他趁着送飯的機會,殺了兩個守衛,逃之夭夭。
等孫武,孫文兩個一身酒氣的回來之後,汪道倫早就逃的沒了影子,兩人登時被嚇得醒了酒,撒開人手四處去追捕,可是哪裡追得上。
汪道倫生性狡猾,一旦脫困,誰還能奈何得了他。
兩人知道闖了大禍,這才急匆匆的來向李如楠請罪,可請罪有什麼用,汪道倫逃了,大海上都是他的天下,就算李如楠這邊糧食採辦的順利,如何能從海路運得回去。
“你們兩個混賬東西,老子什麼時候虧待了你們,讓你們去貪那一口黃湯,現在好了,所有人的性命可全都要交代在你們這兩個混賬東西的手裡了!”
孫武,孫文兩個也知道闖大禍了,跪在李如楠面前,只是請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