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許諾·殤_第二章 東風惡,歡情薄

神農國內,炎灷出關,神力令天下震驚。兩百多年來,因爲赤宸的鐵血手段,高門大族日漸沒落,惶恐無依,如今炎灷的出現,讓他們終於找到了依靠,把炎灷看作救星,很快就凝聚成了一股不容低估的力量,與赤宸抗衡。

高辛國內,少昊登基之後,迫切地希望改革一切,可是他知道不可能重複赤宸的路,因爲他和赤宸的出身不同,身後的支持力量也截然不同。在他身後,主要的支持力量是掌握着兵權的年輕貴族,他們已經意識到了高辛的危機,渴望着高辛變得強盛,但是他們絕不可能接受會毀滅他們家族利益的劇烈變革,所以,少昊只能採取溫和的改良之路。

軒轅國內,軒轅王在蟄伏几千年後,終於真正吹響了大軍東進的號角,由青陽領軍,開始了對神農族的攻城略地,一路凱旋,不但將之前兩百多年丟失的土地收復,還一連攻下了神農國的六座城池。

軒轅捷報頻傳,榆襄固然坐臥不安,少昊也不好受。他一直知道軒轅在隱藏實力,但是他沒有料到軒轅隱藏的實力竟然如此強大,至少高辛絕對不能連取神農六座城池,更讓他想不通的是,軒轅王爲什麼要選擇在這個時機大舉用兵。他明明可以作壁上觀,讓炎灷和赤宸內鬥,等兩敗俱傷時再出兵。軒轅王幾千年都忍了,爲什麼現在忍不了了?

因爲王位交替,軒轅和神農又爆發了戰爭,諾奈主動上書,請示少昊他與雲桑的婚禮是否要推後。

少昊左右權衡,想了很久,下旨婚事如期舉行。

阿珩心內很是煎熬,上一次赤宸來見她時,已經明確要求她離開少昊,可如今軒轅和神農開戰,雖然大哥和赤宸還沒正面交鋒,但是,只要父王想東擴,大哥和赤宸戰場相逢是遲早的事情。

她請少昊允許她離開幾日,少昊同意了。今非昔比,再沒有人監視他們的一舉一動,至於宮廷的禮儀,少昊只需做個傀儡放在榻上休息就可以了,反正全天下皆知王妃的身體不好。

阿珩帶着阿獙和烈陽到了若水。

這是阿珩第一次來四哥的封地。雖然青山連綿,可山勢沒有北方大山的雄渾,反倒因爲水多,處處透着娟秀。

到達仲意的府邸時,她特意避開了守衛,想給四哥一個驚喜。

不大的庭院中種着兩株若木,花纔剛打花骨朵,紅色的小花苞如同一盞盞小燈籠。

六棱花窗前,仲意穿着天青的衣袍,側坐在窗前,眉眼溫潤,脣畔含笑。

昌僕身着大紅色印花筒裙,依在仲意身畔,學吹洞簫,吹不了幾句就犯錯,仲意總是笑着取過簫,重複一遍,輕聲指點。

幾經反覆,昌僕終於吹完了一首曲子,大笑着跳起來,“我會吹曲子了!”

紅色的衣裙映得仲意眼中的笑意分外濃郁,昌僕轉着轉着,旋到仲意身邊,親了他的脣一下。昌僕笑意盈盈,仲意卻臉紅了,下意識地看窗戶外面。

昌僕安慰他說:“沒事,沒事,多親親就好了,親啊親習慣了,即使當着全族人的面你都會若無其事。”

她這安慰的話簡直比不安慰還糟糕,仲意臉色酡紅,微蹙着眉,“總是沒個正經。”

阿珩看得忍俊不禁,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昌僕臉色立變,寒光一閃,人已如閃電一般逼到了阿珩面前。

“四嫂,是我,是我。”阿珩趕忙叫。

昌僕身子急轉,匕首收回,“你怎麼來了?”

阿珩眨眨眼睛,“我來聽你們吹洞簫。”

昌僕臉皮厚,仲意卻不行了,臉紅得如若木花一般,“來就來了,不好好叫人通報,反倒躲在一邊偷窺,你可真是越來越沒個樣子!”

阿珩對昌僕吐吐舌頭,兩人相視大笑。

仲意拿她們沒有辦法,索性拿起一卷書翻看起來,不理會她們。

昌僕命侍女去準備晚飯,特意叮囑,一定要多備酒。

等酒菜置辦好,三個人圍着小圓桌坐下,邊喝酒,邊說話。

仲意問阿珩:“你如今是高辛的王妃,怎麼能說出來就出來了?”

“少昊幫我打掩護,他說可以,誰敢說不行呢?”

昌僕笑道:“少昊對小妹倒是真好。”

仲意淡淡道:“他們這種人的好看似面面俱到,細緻體貼,其實都不過是些無關緊要的事情,等真正牽涉到自身利益時,一個比一個絕情。”

昌僕問道:“小妹,你和赤宸究竟是怎麼回事?”

阿珩的臉慢慢紅了,“我這次來就是想和哥哥嫂嫂商量這事。我和赤宸……我們早在一起了。”

阿珩緊張地等着哥哥和嫂嫂的反應。

仲意神色平靜,昌僕撲哧笑了出來,“我早看出來了!小妹外冷內熱,非得要一把火辣辣的火把她燒得原形畢露,帶着她一塊兒燒起來,赤宸那人比野火還可怕,正好把小妹燒着。少昊可不行,看着溫和,實際心比大哥還冷。”

阿珩的臉火辣辣地燙着,低聲說:“赤宸讓我跟他走,少昊對我有承諾,我有辦法脫身,可如今的情勢,只怕大哥和赤宸之間遲早有一戰,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辦。”

仲意皺着眉頭沉思,昌僕嘆了口氣,說道:“他們男人要打打殺殺就讓他們去打打殺殺唄,不管勝敗,都快意馳騁過,他們自己都無悔無怨,你又何必多想?想來想去都不可能解開這樣的死結。”

“四嫂,如果是你,你會如何選擇?”

“人生苦短,我會立即去找赤宸!如果你真心喜歡他,就可以爲他拋開一切,如果他真心喜歡你,自然也會體諒你的承受底線,不會做把你逼下懸崖的事情。”

仲意看着妻子,苦笑道:“赤宸幾時收買了你?”

“不是收買,而是我一看到他就嗅了出來,他身上有和我們相似的氣息。”昌僕指着窗外連綿起伏的青山,“他來自那裡。”

仲意說:“事情沒有那麼簡單。”

昌僕笑着嘆了口氣,對阿珩和仲意說:“這就是我們和你們的不同,在我們的眼裡,一切都很簡單,不知道怎麼辦時,只需聽從它。”她指指自己的心,“族裡的老人說了,它的聲音就是生命最真實的聲音!仲意,你肯定覺得小妹喜歡上赤宸很可憐,其實,愛上小妹的赤宸才更可憐!他必須盡力剋制自己的慾望,學着去理解小妹的猶豫和顧慮,遷就小妹的行事準則。”

仲意斜睨着昌僕,似笑非笑地問:“什麼是你這樣的,我這樣的?那你可憐不可憐?”

昌僕臉色剎那緋紅,低聲卻迅速地說:“我很好……我很歡喜。”

阿珩看得捂嘴偷笑,真是一物降一物。

仲意問阿珩:“你是不是心裡已經有什麼打算了?”

阿珩說:“我想問問你的意見。”

仲意說:“我以前就和你說過,你是我唯一的妹妹,不管你做什麼,我都支持你,如果父王和大哥不能給你祝福,我和母親給你。”

阿珩眼中閃動着淚花,仲意微笑着說:“你不要擔心,我不會上戰場,我對打仗沒興趣,父王想爭霸天下,我沒有辦法阻止,但我至少有權力不讓若水的勇士們變成父王王座下的白骨,他們應該和心愛的女子生兒育女,白頭偕老。”

阿珩用力點點頭,昌僕笑着對阿珩說:“好了,小丫頭,想和情郎私奔就去收拾包裹吧,不用擔心我們會和你的情郎在戰場相見。”

阿珩笑着站起,“那我走了。”

“不住一晚嗎?”

“不了,再過十日就是雲桑和諾奈的大婚典禮,少昊讓我負責準備,這大概是我在高辛做的最後一件事情了。爲了雲桑,我可不能出任何差錯。”

仲意送她出來,含笑說:“當年雲桑在朝雲峰時,我還偷偷和母親說,讓大哥把雲桑姐姐娶了做我的大嫂吧!母親也有些心動,說讓他們自己相處,順其自然。可惜因爲女姜溺死東海,雲桑只住了十年,就匆匆返回了神農。那十年,大哥沒有回過一次朝雲峰,他們倆根本沒機會見面,如果他們有機會見面,說不定這喜事就落在咱們家了。”

阿珩也笑,“是有點可惜。”

阿獙和烈陽飛落到院中,來接阿珩。

烈陽自從“復活”後,對任何人都是充滿敵意的冷冰冰,唯獨對仲意有些微不同,竟然對仲意行了個禮。

仲意對他說:“我查閱過典籍,按道理來說妖族一旦能化形就可以變作成年人,可你是受虞淵之力,靈氣變異,提前化形,所以只能化作童身。你不用着急,好好修行,會慢慢長高的。”

阿珩笑着拍拍烈陽的頭,“哎呀,原來我們的烈陽公子在擔心自己永遠是個小不點。”

烈陽不耐煩地打開了阿珩的手,“別把我當小孩!”

阿珩不理他,反倒趁機捏了一把烈陽粉嫩精緻的小臉,“你就是個小不點嘛!”趕在他發怒之前,抱着阿獙飛上了天空,笑嚷,“四哥,四嫂,我走了。”

烈陽惱得猛一跺腳,變回鳥身,邊罵邊展翅追去。

仲意對着漸去漸遠的身影,揮着手。

昌僕倚在門框上,笑看着夫君,眸中是如水深情。

自從登基後,少昊從高辛王那裡拿回半個河圖洛書,就一直在試圖破解,卻發現無論怎麼嘗試,只有半個的河圖洛書就像是廢物一樣,什麼都沒有。

河圖洛書裡究竟藏着什麼驚天的大秘密,爲什麼在上古神族的口耳相傳中都把河圖洛書看得無比重要?

少昊無奈地嘆了口氣,把東西收好,走出密室。

阿珩不知道什麼時候回來了,坐在殿內等他,許是等的時間有些久了,人靠着几案沉沉而睡。

少昊笑了笑,拿起一件自己的外衣披在她身上,把文書奏章往一旁挪了挪,縮坐在角落裡看起來。

半夜裡,看得累了,他放下文書,閉目養神。

承恩殿如今因爲人少,白天是安靜肅穆,到了夜裡,卻有些死氣沉沉。夜深人靜時,水漏的聲音就格外清晰,滴答滴答地響着,殿堂空曠,敲得好似整個宮殿都有了迴音。少昊有時候想,父王是不是怕聽到水漏的寂寞迴音才日日絲竹管絃。

今日夜裡,卻聽不到水漏的聲音。

阿珩大概趕路趕累了,又是趴着睡,輕微地打着鼾,呼哧呼哧——帶着幾分有趣的嬌憨。

少昊單手支頭,凝視着她,微微而笑。

阿珩動了動,迷迷糊糊地睜開了眼睛,困惑地看着少昊,似乎正在用力想自己究竟在哪裡,皺着眉頭的樣子像是一隻慵懶的貓。

“我竟然睡着了,你怎麼不叫我?”

少昊微笑着說:“反正我要看文書。”

阿珩把身上的衣袍還給他,“我有事情和你說。”

“請講。”

“還記得我們新婚時的盟約嗎?你已經做到了兩件,只剩最後一件。”

少昊心中一震,微微頷首,“記得,你幫我登上高辛王之位,我給你一次選擇去留的自由。”

“如今你已經登基爲王,我可以選擇去留了嗎?”

少昊袖中的手漸漸握緊成拳,“請講。”

“我想離開。”

“你想去哪裡?”

阿珩有些羞澀,聲音卻是堅定的,“我答應過赤宸和他在一起,他去哪裡,我去哪裡。”壓在心底的話堂堂正正地說了出來,反倒好似搬開了一塊大石頭,有一種不管結果如何的坦然。

少昊眉眼低垂,沉默着,阿珩有點着急,“這是我們的約定!你如今已經是一國之君,這個條件雖然有點荒唐,可既不會傷害到高辛百姓,也不會波及你的安危,以你的智謀和能力完全可以很穩妥地做到。”

少昊微笑着說:“你彆着急,我既然答應了你,肯定會做到。我只是在想如何實施。”

阿珩舒了口氣。少昊說:“我和你的婚姻代表着兩族的聯盟。軒轅王如今正在攻打神農,絕不想和我的聯盟破裂,而我登基不久,王位未穩,也不想和軒轅王的聯盟破裂。”

“我明白,大哥和母親也不希望聯盟破裂。”

少昊想了想說:“我打算認你的四嫂昌僕爲妹,用最盛大的典禮隆重地冊封她爲高辛的王姬,相當於通過昌僕和仲意,我與軒轅王仍是聯姻,這樣也加重了仲意和昌僕在軒轅王心中的分量,即使日後軒轅王對你震怒,也不會遷怒到你四哥和母后。”

少昊不愧是少昊,竟然短短一瞬就想出瞭解決的法子,阿珩大喜,“謝謝你!”

少昊心中還有另一個更重要的計劃,如果青陽順利登基,不管阿珩是走是留都很好解決,只是現在不能告訴阿珩,一定要穩住阿珩,爲青陽獲得王位爭取時間。少昊說道:“再給我一些時間來安排,好嗎?青陽其實心裡比誰都疼你,我和他一定會還給你自由。”

阿珩同意了少昊的要求,“我們一言爲定?”

“一言爲定!”少昊望向窗外,沉沉黑夜,沒有一顆星子,青陽現在在做什麼?軒轅王是否已經開始“生病”?只要青陽登基,給阿珩自由是輕而易舉的事情。

少昊道:“在你離開高辛前的這段日子你可以自由出入五神山,不過不要讓赤宸再進入五神山,守衛已經更換了新的陣法。”

阿珩臉頰泛紅,低聲說:“嗯,那我回去了。”

裙裾的悉悉窣窣聲漸漸消失。

少昊默默地坐着,半晌都一動不動。

夜色下,水藍色的帷帳散發着幽冷藍光,水漏的聲音均勻規律,清晰可聞,在空曠的殿堂迴響。

滴答、滴答、滴答……

在少昊的全力支持,阿珩的精心佈置下,婚禮的一切都已經準備妥當,只等明日清晨的吉時一到,諾奈就會帶着迎親的隊伍出發,親自去高辛和神農的邊境迎接雲桑。

晚上,諾奈被安容、安晉一羣朋友鬧到了半夜,好不容易朋友都散了,他又興奮難耐,難以入睡,索性起來仔細檢查行裝,務必要給雲桑一個最完美的婚禮。

天還沒亮,阿珩就起身洗漱,換上宮服後,和少昊一起去送諾奈。等他們到時,諾奈早就衣冠整齊,精神抖擻地等着了,似乎已經迫不及待地想出發。少昊調侃了他幾句,惹得一羣並肩而戰的兒郎都大笑起來。

一行人歡天喜地向着城外行去,安晉他們摩拳擦掌地謀劃着如何好好地鬧洞房。突然,驚叫聲傳來,喜樂戛然而止。前面的隊伍停住了,後面的卻還在前進,亂成了一團。

安容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卻知道亂中一定會出錯,立即喝令保護高辛王,潛伏在暗處的侍衛們亮出了兵刃,森冷的刀光映入阿珩的眼睛,她慌亂地看向少昊。

少昊握住她的手,高聲下令,所有人都原地待命。

在他鎮定威嚴的聲音中,衆人安靜下來,少昊握着阿珩的手向前走去,人羣紛紛避開,讓出一條道路。

漸漸地,他們看見了城樓。城門敞開着,裝飾一新,張燈結綵,在城門正中央,吊着一個女子的屍體,她身穿華麗的新娘嫁服,頭戴鳳羽裝飾的禮冠,化着高辛的宮廷新娘妝,面朝着迎親的隊伍。晨風中,屍身盪盪悠悠,宛如活人,正在等候她的良人來迎娶。

阿珩看清那具女屍竟然是泣女,“啊”一聲慘叫,差點暈厥,少昊忙扶住了她。

他們身後的諾奈面色發青,直勾勾地盯着泣女的屍體。

將軍安晉晦氣地吐了口唾沫,命士兵去取下屍體,寬慰諾奈,只是死了個婢女,別因爲這事影響大婚的心情,又不停地咒罵着低賤的婢女,竟然做出這等大逆不道的事情。

安容重重拉了拉安晉的衣袖,示意他別再罵婢女低賤了。這個女子的衣着、裝扮處處表露着身份不凡。高辛的常曦部以鳳爲印,她喜服上的鳳繡,頭冠上的鳳羽,都是常曦部的徽印。

諾奈走到少昊面前,指着他們腳下泣女的屍體,質問少昊:“她究竟是誰?”

少昊沉默了一瞬後說:“我以爲她是你撿來的婢女。”

阿珩聽到他們的對話,覺得他們似乎已經知道泣女是誰,可他們倆的表情讓她從心底透出寒意,一點都不想知道泣女的來歷。她想大聲對諾奈說,別管了,快去迎親吧,雲桑正在等着你!可是地上的泣女,睜着雙眼,靜靜地看着她,讓她一句話都說不出。

諾奈嘶聲大叫:“有誰見過這個女子?有誰知道她的身份?”

半晌後,一個盛裝打扮的婦人哆哆嗦嗦地走了出來,對少昊和諾奈行禮,“妾身懂得刺繡,小有名氣,曾去常曦部教導過幾位小姐學習刺繡,這位是常曦部的冰月小姐,她的父親是二殿下的舅父。”

諾奈臉色煞白,緩緩蹲下身子,失魂落魄地看着一身新娘裝扮的冰月,眼中全是愧疚自責。

常曦部,宴龍?阿珩漸漸明白了泣女是誰,原來她就是那位曾和諾奈有過婚約的女子,原來她自稱泣女是因爲諾奈的背棄而哭泣。可是她與諾奈之前根本沒見過面,縱使心慕諾奈的儀容才華,也不至於被諾奈退婚後,要苦心孤詣地潛伏在諾奈身邊兩百年,以致最後真的情根深種,用死來抗爭。

冰月櫻脣微張,似乎含着什麼東西,諾奈輕輕掰開她的口,一塊潔白的玉石滾落在諾奈手掌,隨着玉石的滾落,她的雙眼凝視着諾奈慢慢合上,彷彿終於說清楚了想說的話,安心離去。

諾奈身子打着寒戰,握着玉石,盯住少昊,厲聲喝問:“你當年究竟做了什麼,才逼得常曦部取消婚約?”

安容一把抓住諾奈,推給安晉,對少昊磕頭請罪,“懇請陛下念在諾奈悲急攻心,口不擇言,饒恕諾奈的不敬之罪。”

不遠處傳來叫嚷聲和哭泣聲,看來是常曦部已經聽到傳聞,正帶着人趕來。有人高聲叫着:“殺了諾奈!讓他給小姐償命!”

安容忙對少昊說:“冰月是宴龍、中容的表妹,有諾奈背叛婚約的事實在前,此事只怕會被中容利用,挑起大亂,爲了安全,請陛下和王妃速速回宮。”

少昊點點頭,“爲了諾奈的安全,讓他和我一起回承恩宮。”

一行人匆匆趕回了承恩宮。

少昊屏退了所有侍衛,靜靜看着諾奈。諾奈握着那枚白色的玉石,走過來,把它放在少昊面前,“陛下學識淵博,肯定知道這是什麼,爲什麼冰月小姐要口中含着它自盡?”

阿珩盯着潔白的玉石,忽然想起了高辛閨閣中流傳的一個故事。因爲父母貪慕權勢,強逼已有婚約的女兒改嫁,這位貞潔的女子在大婚時,說自己白玉之身,絕不會讓污濁玷身,握着以前夫家送的一塊白玉,投水而亡。從此,高辛的女子出嫁時,常會在手中握一塊白玉,表明自己如白玉一般堅貞清白。

少昊凝視着白色玉石,神情複雜,半晌後說:“當年,你醉酒後當着幾位王子的面當衆承諾了婚事,父王最注重禮儀,後宮又完全被常曦氏姐妹把持,已經是鐵定的事實,絕不可能退婚。我想了無數種法子,都沒有成功,可不管是爲了你,還是爲了我自己,你都不能娶常曦氏的女子,所以我就出了下下策,派人設計了冰月,證明她與別的男子有染,這才逼得常曦部取消了婚約。”

“你……”諾奈臉色發青,聲音嘶啞,“你可知道女子名節在高辛意味着什麼?”

“我當然知道,可如果我不這樣做,你想過後果嗎?冰月被父兄作爲工具嫁給早就心有所屬的你,難道就能幸福?羲和部歸順了宴龍,你能眼睜睜地看着宴龍把我、安容、安晉都殺死嗎?”

諾奈一下子變得萎靡不振,歸根結底,都是他一時糊塗惹的禍,少昊只是在幫他收拾爛攤子。

“其實,我早想好了對冰月的補償。”

諾奈尖銳地譏嘲:“補償?你用這麼下作的手段去對付一個無辜女子,怎麼補償?縱使你用帝王的威嚴逼迫一個男子娶了她,可她的丈夫依舊會瞧不起她!”

“她的丈夫絕對不會!因爲我打算自己娶她,我自然知道她清清白白!”

諾奈愣住,少昊苦澀地說:“我當時考慮,登基後,就把她娶入宮中,盛大地冊封她,既是補償對她的傷害,也是保全她,當然,還可以幫助我分化、拉攏常曦部,只是、只是……”少昊輕輕看了一眼阿珩,“只是最近事情太多,一時沒想起冊立妃嬪,晚了一步。”

諾奈忡怔了好久,高聲慘笑起來,對少昊重重磕頭,“小時候,你就說我太感情用事,可我反倒嘲笑你做事太理智周全,冰月的死歸根結底全是我鑄成,你並沒有做錯什麼,我剛纔怒氣衝衝地譴責你,只是我心底害怕失去就要擁有的一切,不願意承擔害死了泣女……冰月的罪過。”他站起身,向着殿外搖搖晃晃地走去。

“諾奈。”阿珩着急地叫住他,猶豫地問,“雲桑……她、她怎麼辦?”

諾奈回頭看向她,滿面痛苦,眼中隱有絕望,“你覺得她能從掛着冰月屍體的城門下歡喜地走過,快樂地嫁給我嗎?我害死了冰月,難道還要雲桑去承受天下人的鄙視嗎?”

阿珩眼前浮現出冰月身穿喜服,頭戴鳳冠,懸掛在城樓,雙眼圓睜,看着諾奈的樣子,一股寒氣從心底涌到口中,凍得舌頭打了結,一句話都說不出,只能看着諾奈踉踉蹌蹌地走了出去。

一連幾日,宮外鬧得不可開交,宮裡卻靜悄悄的。少昊怕中容他們藉故殺了諾奈,下令嚴密看守諾奈,不許他走出承恩宮一步。

在少昊的強力壓制下,冰月自盡的事情漸漸被壓了下去,沒有人敢再提冰月的死,也沒有人敢再提

起諾奈和雲桑的婚事,就像這些都從來沒有發生一樣。

諾奈日日爛醉如泥,不管誰去找他,他都是不言不語,抱着酒罈子昏睡。

阿珩不知道該怎麼辦,只得去問少昊。

少昊說:“冰月在諾奈身邊兩百年,深得諾奈信任,她明明有無數種法子報復諾奈,可她偏偏選擇了最絕望的一種。她用新娘的裝扮,盛裝在城樓懸屍自盡,就是立志要徹底毀掉諾奈和雲桑的婚事,中容又藉機把事情鬧得那麼大,讓全城的人都知道諾奈悔婚另娶,貪慕地位高貴的神農長王姬,逼得一個清白堅貞的女子只能以死明志。如今整個高辛都在唾棄諾奈,厭惡雲桑。我能壓制住中容他們,但是我封不住悠悠衆口,不要說他們的婚事,就是諾奈的官位都難以保全,每天都有官員在彈劾他。”少昊把一堆奏章推到阿珩面前。

阿珩問:“那就沒有辦法了嗎?”

少昊神情黯然,“只能等待時間給出最後的結果,冰月刺到諾奈心上的傷也需要時間平復,人們最終會漸漸淡忘一切。”

阿珩寫信去安慰雲桑,雲桑的回信,語氣十分平穩,就像她的爲人,越是悲傷時,越是鎮定。反倒語重心長地勸她:人生風雲,變幻莫測,禍福轉瞬,惜取眼前最重要,不要再讓赤宸苦苦等候了!

阿珩握着信,擡頭看向窗外,馬上就要四月初八,又是一年一度百黎的桃花節。突然之間,她覺得自己再無法忍受承恩宮裡黑暗沉重的一切,迫不及待地想見到赤宸。

阿珩安排好宮裡的一切,提前趕往百黎。

百黎山中的桃花開得如火如荼,掩映在桃花林中的竹樓門扉深掩,靜待歸人。

也許因爲自由就在前面,阿珩推開門時,有截然不同的感覺,她走到露臺上,眺望着四周的羣山,越看只覺越歡喜,問阿獙:“我們以後就在這裡安家,好不好?”

阿獙笑着在草地上打了個滾,蹬着四隻爪子,表示歡喜。

“烈陽,你覺得呢?”

烈陽坐在桃花樹上,不冷不熱地說:“你覺得好那就好了。”

阿珩用力拍了下手,“好,我們明天就開始佈置我們的家!”

睡了一覺後,阿珩去集市上轉悠了一圈,買了一堆東西,等她回來時,烈陽和阿獙已經把竹樓從裡到外都打掃得乾乾淨淨,竹樓煥然一新。

阿珩收拾好自己和赤宸的屋子後,在竹樓上專門給烈陽佈置了一個房間,又在桃樹上給烈陽搭建了一個鳥巢。

阿珩笑問阿獙:“平日裡你可以在桃花樹下歇息,和烈陽毗鄰而居,下雨時,就住在竹樓中,怎麼樣?”

阿獙眉開眼笑,繞着桃樹打轉。

阿珩佈置好一切後,站在竹樓前仔細打量着,綠竹樓、碧螺簾、天青紗、鳳尾竹、桃花林……好像還缺點什麼?

她朝屋子裡跑去,從舊箱子裡找出當年玉山上懸掛的獸牙風鈴,顏色舊黃,卻別有一番上了年頭的滄桑感。

掛到廊下,清風吹過,叮叮噹噹、叮叮噹噹,聲音依舊像三百年前一樣悅耳。

赤宸乘逍遙來到百黎時,看到阿珩已經等在了桃花樹下。

赤宸飛躍而下,大笑着抱住阿珩,“到了多久了?去聽山歌嗎?”

阿珩笑着搖搖頭,拽着赤宸的手,“我們回家。”

緋紅的桃花開滿山坡,碧綠的竹樓在花叢中若隱若現,人還未走近,已經聽到了風鈴的叮叮噹噹聲,時有時無,煞是悅耳。赤宸不禁加快了步伐,待行到竹樓前,只覺眼前驟然一亮。

竹樓四周打了竹籬笆,籬下種着薔薇、石菊、牽牛、杜鵑……紅的、黃的、白的、藍的……形態各異、五顏六色的花開滿了籬笆。屋後開出了一小畦菜地,烈陽正指揮着十來只鳥飛來飛去地播種,忙得熱火朝天,阿獙懶洋洋地臥在桃花樹下,乍一看像一條看門犬。

赤宸愣愣站着,他自小長於荒郊野嶺,嘯傲山林,快意馳騁,整個天地都屬於他,卻從未有過“家”。小時候他曾見過,每到炊煙升起時,孩子們都會在母親的呼喚聲中,快樂地奔回一座座屋子,那時他不明白自己爲什麼寧願被打,也徘徊在村落外不肯離去,後來他明白了,卻不願去深想。今日,他真正知道了,那個野獸一般的野孩子不停地繞着山寨轉來轉去,躲在樹林間偷窺每一戶人家,只是因爲他也想走進一個屬於他的家。

赤宸強壓着澎湃心潮,說道:“如果推開門扉,再看到一桌菜,那可真就是回家了。”

阿珩挑開碧螺簾,“我們到家了。”

桌子上的菜餚熱氣騰騰、香氣撲鼻,赤宸默默走了過去,跪坐下開始用飯,吃得十分香甜。阿珩坐到他身邊,嚐了一口,皺了皺眉,種花弄草她還行,可這飯也就是勉強下嚥的水準。

赤宸含笑道:“以後我來做飯就行了。”

阿珩聽到那個“以後”,只覺心花怒放,忙不迭地點頭,“說話算話,不算話的是……”說別人是畜生,算罵人,說赤宸是畜生,那可算褒獎,赤宸高興着呢!阿珩皺着眉頭想了一下,“不算話的是人!”

赤宸剛喝了一口酒嘎,聞言全噴了出來。

阿珩笑看着他,這世上還有什麼比看到心愛的人歡笑更幸福的呢?

用過飯後,兩人就坐在竹樓上喝茶納涼,赤宸低聲問:“這真是你給我的家嗎?”

“也是你給我的家。”

“那少昊給你的家呢?”

阿珩笑吟吟地賣着關子,故意逗他,“如果你表現得好,我就會離開少昊。”

赤宸此時心滿意足,全不在意,挑起阿珩的下巴,似笑非笑地問:“你指哪方面?榻上嗎?”

阿珩羞惱,掄拳打他,赤宸把她抱到腿上,雙臂圈着她的手,不讓她亂動。阿珩靠在他肩頭,問道:“這次你能留幾天?”

“你能留幾天,我就能留幾天。”

“宮裡有個傀儡代替我,有少昊的遮掩,根本看不出是假的,大家又都知道我身體弱,不怎麼見客,我多住幾天,也不會有人察覺,你可是督國大將軍。”

“炎灷出關後,忙不迭地攬活幹,這幾百年榆襄嘴上不說,心裡卻也覺得我過於殘暴,正好藉助炎灷,平復一下那些諸侯貴族的怨氣,我現在樂得清閒。”

阿珩意有所指地問:“清閒到可以退養山林了嗎?我們可以就在百黎定居,你種桃樹,我來養蠶。”

赤宸笑着,卻笑而不答,半晌後說:“總會有那麼一天!不過,我可不耐煩種桃子。我要帶你和逍遙做一些所有人都沒有做過的事情。衆人都說大荒的最東面是湯谷,最西面是虞淵,最南面是南冥,最北面是北冥。可湯谷的東面,虞淵的西面,南冥的南面,北冥的北面是什麼?難道就是無邊無際的湯谷虞淵、南冥北冥?等到那一天,我們一起坐着逍遙去看看所有人都沒有去過的地方。”

“還有烈陽和阿獙。”

“嗯,還有烈陽和阿獙!”

阿珩笑了,伸出小手指,“拉勾上吊!”

赤宸笑勾住她的手指,“永不變!”

兩人來來回回用力勾了幾下,大拇指對按在一起,就好像兩個人在親密地親吻,他們凝視着自己的手指,哈哈大笑,不約而同地五指張開,交握住了對方。

赤宸另一隻手抱着阿珩走進了屋子,把阿珩放在榻上,扯開她的衣衫,掌心貼着她的腹部,滑到胸口,從胸口滑到臂膀,與另一隻手掌交握,糾纏在一起。

屋檐下的風鈴,歡快地在風中盪來盪去。

叮噹、叮噹、叮噹……

山中日月流逝快,不知不覺中,赤宸和阿珩已經在百黎住了一個多月。

有時候,阿珩覺得這樣的日子可以永遠持續下去,只要他們躲在百黎,不管外面發生了什麼,都和他們沒有關係。

可是,他們可以忘掉外面的世界,外面的世界卻不會遺忘他們。

赤鳥帶着一份玉簡飛來了百黎。

赤宸看完玉簡後,對阿珩說:“我必須回去了。軒轅王御駕親征,已經打敗了洪江,神農軍心散亂,榆襄被炎灷鼓動,爲了對抗軒轅王,也準備御駕親征。”

“什麼?”阿珩震驚地不敢相信。

“三千年前軒轅王一夜之間打下燕北十八峰的奇蹟還在神族中流傳,軒轅王任統帥的消息傳出,神農國的將領都心驚膽戰。榆襄派了洪江出戰,洪江卻慘敗,神農舉國皆驚,不斷有臣子向榆襄進言應該割地求安。榆襄爲了穩定軍心,激勵士氣,在炎灷的鼓動下,也決定御駕親征,大軍已經出發。”

軒轅王和神農王親自對決?

阿珩頭暈目眩,扶着窗戶,慢慢地坐到了地上,山中不過一月,世上竟然已經風起雲涌,天地變色。

赤宸的性子從來不拖泥帶水,他用力抱了一下阿珩,就躍到了逍遙背上,“事情平息後,我會來找你。”

阿珩默默地點了下頭,心中有重重壓迫,猛地拽住他說:“你可不可以不要去?”

赤宸笑着挑了挑眉,“阿珩,你知道你的男人是什麼樣的性子。我被炎灷追殺時,是榆襄深夜跪求神農王收回殺我的旨意;我到神農山後,所有人都既鄙視我又害怕我,只有榆襄用平常心待我,和我一起喝酒;我怒氣衝衝打傷衆人,逃下神農山,連神農王都決定放棄我,是榆襄星夜來追趕我,跟了我幾天幾夜。如果沒有這個心慈手軟、婆媽囉唆的榆襄,就沒有今日的赤宸,也就沒有你我的再次相逢。”

阿珩不能言語,的確如赤宸所說,連神農王都爲了神農對赤宸有算計之心,可榆襄自始至終一直待赤宸赤誠真摯,赤宸對他的敵人固然兇殘,對他的恩人更是涌泉相報。

赤宸從窗口探過身子,狠狠親了阿珩一下,“我走了!”

阿珩緊緊握着他的手,不想放!

逍遙慢慢升高,他的手從她手裡漸漸遠去。可逍遙似乎也知道阿珩的心情,並沒有像以往一樣,一閃而逝,而是慢慢地飛着,赤宸回頭凝望着阿珩。

整面山坡都是桃林,此時已是綠肥紅瘦。東風送春歸去,落花殘蕊被卷得漫天飛舞。小巧的竹樓獨立在桃花林中,阿珩站在窗口,目送着他離去,青色的身影在迷迷濛濛的桃花雨中透出了孤單。

阿珩知道他的心裡也不好受,用力揮了揮手,故作歡快地大聲叫:“下次你回來時,我們就可以做自己種的菜吃了。”

赤宸只覺柔情百轉,眼眶發澀,似乎滿腔鐵血豪情都化作了千迴百轉的繞指柔,莫說英雄無淚,只是未到落淚時。

阿珩的身影漸漸模糊了,赤宸猛地回頭,一邊命逍遙加速,一邊高聲而唱,將一腔熱情都化作了最奔放熱烈的情歌,讓天地都聽到他對心愛姑娘的情意。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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