腳下的路似乎永無盡頭。
那是一種讓人絕望的漫長。
雪不知道什麼時候就停了, 天色黯淡下來。
飢餓,寒冷,疲倦。
木青秋腳步越來越沉重, 只能緊緊的握着手中的劍柄, 彷彿握住的是生命最後一絲希望。
可是, 這希望, 來自於三尺長劍另一端的希望, 卻漸漸變得黯淡。
因爲,她從他眼底看到了一絲煩躁。
曾經,他就是冷靜與睿智的代名詞, 任何時候,有他在, 便有希望在, 他在她心裡, 代表的就是無所不能。
朱雲狄忽然停了下來,“歇一會吧。”
他扶着木青秋在冰牀上坐下, 將臂彎那件石青色的袍子披在木青秋身上,這一次,木青秋沒有拒絕。
“這是一條沒有盡頭的路。”木青秋遙望着遠方無盡的蒼白,低聲說道。
朱雲狄沒有答言,因爲他正注視着冰面之下, 七彩的魚搖曳着繽紛的尾鰭悠遊自在。青灰色的石子間翠綠的水草隨着水波嫋嫋浮動。
朱雲狄突然拔出了擎天劍, 猛力的撞擊着冰面。
“你瘋了, 冰面鑿穿, 我們會落水的。”木青秋急道。
“下面有食物。”
木青秋鬆開了手, 緩緩坐回原處,她才記起, 好餓,只因餓的太久,都忘了。
擎天劍是絕世利器,可是,卻鑿不穿區區三寸厚的冰牀。
朱雲狄眼底泛起一絲慍怒,更加猛烈的去撞擊冰面。電石火花中伴隨着鏘鏘之音,冰面卻紋絲不動。宛若鐵石。
木青秋心底的絕望又深了一層,平靜的譏誚道:“鑿不穿的,不要白費力氣了。”
朱雲狄看了她一眼,停了下來,“你怕死嗎?”
木青秋驚異的回視着他,死,對啊,如果走不出去,就是死,死到底是什麼?會痛嗎?我怕嗎?木青秋心裡一時很亂,翻來覆去的胡思亂想。
她低頭思索了一會,喃喃道:“我不知道。你呢?”
“我們不會死的。”他平靜的說道。
不會死?木青秋不禁擡頭看了看遠方,視野裡除了腳下的冰牀再沒有別的景物,這壓根就是一條絕路。木青秋不禁又想起了魏揚曾經告訴她的關於修羅古道的傳說,揶揄道:“只怕連你自己都不相信。”
朱雲狄沒有看她,仍舊平靜的重複道:“我們不會死的。”
木青秋忽然覺得頭疼,頭痛欲裂,她緊緊的按着兩邊太陽,不停的搖着頭,“不,我不能死,我不甘心。我們一定會有辦法的,一定會有辦法的,你趕緊想啊,趕緊想啊。”
可是卻沒有從他眼裡得到答案。他的眼眸平靜若鏡面,通透空靈。
她突然抓住了他的領口,憤怒的盯着他的眸子,“你不是無所不能嗎?你不是自負聰明睿智冠絕天下嗎?你不是說什麼事都難不倒你嗎?你從來呼風喚雨,予取予求,我現在想要食物,想要火,想要出去,你帶我出去!帶我出去啊!”
他平靜的看着她,一動不動,只是眼底浮起了陰鬱的煩躁。
木青秋情緒更加激動,一邊在朱雲狄胸口猛烈捶打着,一邊喊道:“你個混蛋,你個自大狂,幹嘛要帶我進來,幹嘛要帶我來這個鬼地方?你說啊。”
他不耐煩的看了她一眼,冷冷道:“保存體力吧,如果真的要死,你還可以多活一會。”
木青秋用她生平最惡毒的眼神瞪了朱雲狄一眼,“你終於承認我們會死了。”她扔掉肩頭他的袍子,起身便向前去。
木青秋一步三滑的在冰牀上面快步走着,她一口氣走出一段,猛然間擡頭看了眼遠方,便停了下來,再也沒有力氣邁動腳步。
前面的路仍舊沒有盡頭,路不曾因爲她走過而變短,視野裡連一絲一毫的變化都沒有起。她環顧四周,只覺得她像是站在一片無邊無際的荒漠中央,孤寂又渺小。
她在冰上抱膝坐下,她的手腳早已凍僵,腹中因爲饑饉的太久,也早忘了飢餓的滋味。天色愈發黯淡,幽暗的天空像是一道撐起的穹頂,連一顆星子都沒有。
朱雲狄緩緩的走了過來,在她身旁坐下,伸出手臂,攬住了她的肩膀。
木青秋身子僵着,轉過臉對上朱雲狄的目光,再也撐不住,緩緩將頭靠在了他肩上,眼中流下淚來。
淚水宛若斷了線的珠子,滴滴答答落下。木青秋越哭越是傷心,緊緊抱着朱雲狄的手臂,將臉深埋在他胸口。
木青秋終於止住了哭泣,接過他遞來的絹帕擦了擦臉,道:“你是不是故意帶我來這裡的?”
“是的。”朱雲狄直認不諱。
木青秋一把將絹帕摔進他懷裡,“爲什麼?”
“不爲什麼。”
木青秋不禁又在他胸口錘了一下,“你這個瘋子。”
朱雲狄一把抓住了木青秋的手,“好了,不要鬧了。”
從前的木青秋,從來不會無理取鬧,當然,即便是有理,她也不屑於鬧,她總是落落大方,得體有禮。可是她現在卻抑制不住的失控。
木青秋掙了一下,沒有掙開,反而由於用力過大而跌入了朱雲狄懷裡,朱雲狄就勢抱住了她。
木青秋暈紅雙頰,他抱的很緊,木青秋掙脫了兩下,便放棄了,因爲那樣會更顯得她在半推半就。
她的側臉貼着他的胸膛,可以感受到他每一次的心跳,每一分的溫度。曾經那種熟悉的感覺復又回來,平靜下來,她只覺得心頭一陣甜蜜,忽然念頭一轉,他已不再是當初的他了,他心裡只有對權利的慾望,念及於此,心中一陣苦澀,她默然片刻,道:“雖然這樣死了,未報父母大仇,我心有不甘,不過有你陪着我,至少你不會再去危害世間,我也放心的緊,在地府裡見了爹爹,想必他也會略感欣慰。”
“從前那個青兒,果然不再了。”他的聲音一時竟說不出的寂寥。
木青秋心頭一酸,原本我們兩個自小青梅竹馬,親密無間,什麼時候變成這樣的?變得互不信任,虛情假意!
或許是自己從來都不曾真正瞭解過他!
“是,我是無法理解你現在的雄圖大志,我只想爲父母妹妹報仇,只想做一些能夠讓爹爹欣慰的事情。所以,一起死在這裡便罷了,如果出去,我一定會阻止你的。你不是萬物的主宰,你沒有權利按照你的心意來改變這個世界。”
“那你現在就可以殺了我,以防萬一。”
“我不會殺你的,殺戮解決不了問題,我只會阻止你。”木青秋說完這句話便有些心虛。他不是一個可以說服的人,殺了他,是阻止他最好的辦法,可以救很多很多人,無疑是值得的,可是自己爲什麼不願意動手?是對他還有留戀嗎?
不是還有留戀,是一直都不曾忘記過!
“是嘛。”朱雲狄顯然是不信。
這便更加劇了木青秋的心虛。
“我不想說話,保存體力。”木青秋強詞奪理,說完便閉上眼睛。
天色一片暗沉,冰面上閃着淡淡的光輝,若有若無。蒼穹很低,彷彿就壓在頭頂,大地很冷,沒有絲毫溫度。
天地間似乎藏匿着一隻貪婪的巨獸,他蹲踞在角落裡窺視着,試圖一點點吞噬掉他們最後的溫度,希望,毅力。
“我睡了多久了?”木青秋緩緩睜開眼。
“一個時辰。”朱雲狄淡淡的說道。
“可是我覺得,我好像已經睡了一天。”木青秋撐起身子,擡起眼看着周圍亙古不變的風景,腳下剔透的冰牀延伸至地平線,連天空都一片蒼白,這個世界除了冰冷與蒼白,再沒有任何點綴。
“我覺得我們走不出去了。”木青秋已虛弱不堪,“想不到最後的時候,居然是跟你在一起。”
朱雲狄沒有說話,淡淡的看了她一眼。
“我被砍了一刀,以爲我會死,可是沒有,師父救了我,我醒來的時候,獨自躺在那個山洞裡,我知道爹爹是活不成了,孃親跟妹妹也凶多吉少。我在山洞裡躺了三天,想了很多事,後來,食物跟水都沒了,我想到死,我在這個世上的依戀已經沒了,還不如死。我想了很多種死法,可是最終我沒有勇氣結束自己,就活到了今天,卻不想,要在這裡與你一起死。或許,這是我們最好的結局。”
“我們?”朱雲狄的聲音很低,嘴角掛着絲苦笑。
木青秋淡淡一笑,又說道:“我說嫁給你,除了想要換回師父,趙振,小飛,還有周大人。更是爲了復仇。”
朱雲狄眼波閃動了一下,又黯淡下去。
“我們大婚,劉公公一定會到場,婚堂裡,他身邊不可能帶有護衛,我便可刺殺他。”
“你一直都知道是他,爲何卻讓趙振告訴我係沙匪所爲。”
木青秋沉默一會,道:“因爲,因爲我在沙漠裡遇到了劉公公手下張建業,聽到了他與人對話,他說出這趟門,趙王曾暗中吩咐了他調查我的下落,我就懷疑爹孃被殺這件事情跟趙王爺也有關係,我又不確定你是否知情,所以,我便讓趙振那樣告訴你,也是以防萬一,保全自己。”
朱雲狄略點了下頭,目光又落到了遠方。
木青秋又道:“還有一件事情,我也告訴你吧,我確實知道了一個不爲人知的秘密,我與小飛,在去江湖路途中,誤入幻境,我在那裡見到了一些過去的事情,還記得那一年趙王壽辰的前一日嗎,你接我與妹妹過王府聽戲,那天公主也去了,還鬧了一場不愉快。是劉公公送她去的,同時劉公公帶給了趙王一個秘密,他說五行法陣重現人間,得法陣者得天下,他答應與趙王聯手爭奪法陣,擁立你爲新皇,條件是,你即位後需封長平公主爲皇后,他還說,長平公主並非聖上所出,乃是淑妃娘娘抱養的。所以你們聯姻,並非□□。”
朱雲狄的眸子漸漸有些迷濛,沒了焦距,他不知沉默了多久,才輕聲說道:“如此看來,爹爹讓我去取擎天劍,是刻意安排好的。我們回京途中錦衣衛叛變,也是爹爹與劉公公的主意。”
木青秋嘆息一聲,聲音哀婉憂傷,“是啊,他們只是爲了阻止我們在一起,卻枉自搭上了那麼多人命。”
朱雲狄環着木青秋的手臂緊了緊,將她深深的擁入懷裡,眼眸更加迷濛,像是江南的煙雨,悽迷朦朧,“青兒,我想問你,你還,還喜歡我嗎?”
這一刻,他完全放下了他的自負,他的驕傲。
他愛她,只是錯過了那一場離別。他去找她,卻不是第一個找到她的人,她讓趙振轉告他,說不想見他,更不想回去。
再相遇,她卻爲了另外一個男人毅然離他而去。他找回她,她卻拿婚約與他換那個男人的平安與自由。從此,他的心裡便被刺入了一根硬刺,從次他收起了真心,可是,縱使她心裡有了別人,他仍然想要娶她。
只因那是他少年時候的夢想,只因秋溪盡頭,那個殘照若血的黃昏,他的心因那株纖弱的水仙起了波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