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的時間並不長,可被保密條例畫地爲牢的行動組人員,卻覺得很漫長。
反應最平靜的是張龍城,這種事對於他容易接受,與真真假假情報打交道的人,大多數時候都生活在謊言和背叛中,不論是間諜,還是反諜,相互信任是一種奢求,懷疑一切纔是本性。
靜坐着的所有人,都很安靜,唯一動的只有目光,唯一辨識的只有表情,可現在表情,卻不像一隊朝夕相處的同事了,李小衆老成,有點憂慮,可能在爲接下來無休無止的排查憂慮。王卓顯得很警惕,他是保密員,除了領隊,他是泄密的直接責任人,但在他看來,似乎誰也不像,可下一刻,又覺得誰都像。
唯一沒有經歷過此事的是都寒梅了,即便她是心理學專家,也無法準確描述此時的心情,懷疑?憤怒?焦慮?恐懼?……似乎都有,似乎又都不像,她看看和她同處的一室的戴蘭君,又看看顯得平靜如斯的徐沛紅,這一刻最清的感受不是其他,而是覺得自己嫩了,一個人的心理素質是歷練出來的,而不是書本上學來的,那兩位女性要比她表現的鎮定多了。
可是?越鎮定不正表明越心知肚明嗎?她如是想着,長期從事外勤的戴蘭君,長得又英姿颯爽讓人妒嫉的,誰能保證她不被敵人收買,她可不是七處嫡系出身。還有徐沛紅,地方上那些迎來送往中,誰敢擔保證她兩袖清風?對了,還有張龍城,原本就是個間諜,更值得懷疑。那怕王卓的嫌疑也很大,繞過防火牆往外發送個消息,很簡單的事嘛,誰敢擔保不是他故鬧玄虛?
都寒梅被自己這種奇怪的想法想得蠢蠢欲動,就像心理學上的自我催眠一樣,思路向這個方向延伸,她越覺得自己安全。
不過她狐疑和閃爍的表情在別人眼中,又何嘗不是一種心虛的表現?
戴蘭君誰也沒有看,目光直視,視線的正中是陳傲,陳傲即便一臉憂色,臉上傲情依然可辨,他總是以一種上位的眼光來看人,所以總是招致大多數人的反感,譬如現在戴蘭君就很反感,反感到她直接閉眼假寐。
從事過情報工作的人,多數都懂點自我催眠,因爲不可能避免遇上惡劣環境的情況,比如數月不能着家、比如突然換一個陌生的環境、比如一下子到了一個鳥不拉屎的地方,再比如,像現在這種情況……一旦遇上,自我催眠的效果就出來了,可以想想美好的事,可以想想躺到牀上睡到自然醒的幸福,可以想想休個長假領略自然風光的愜意。
對了,大多數時候YY普通人生活,是這些人自我催眠的主要內容。
不過戴蘭君的自我催眠卻沒有達到效果,她的生活軌跡很簡單,從幼兒園到高中都在一個地方,附小、附中,一直到隔壁的大學,畢業從軍就在京郊,軍營的訓練的枯燥而乏味,復員後的生活比軍營更乏味,就在安全局某處當內衛幹事,那個讓普通人諱莫如深的地方所有的人像流水線上生產出來的一樣,一模一樣的嚴肅表情;即便有七情六慾的人進到這裡,也會很快被格式化。
當然,個性必須服從於共性這是工作需要。但工作之外的生活卻不可避免地受到影響,對了,不但工作,連生活的路也上一代鋪好的路,相熟的一介紹,相親的覺得雙方條件尚可,便順理成章的成了一對,如果不出意外的話,她知道自己的生活會是一個固定的程序:和俞世誠結婚、結完婚各忙各的、等着有了孩子,把孩子扔給父母照看,然後兩人再各忙各的……直到退休,直到開始安排子女的生活軌跡,再按這個既定的程序重複。
天吶!爲什麼現在這樣想,會有一種想死的衝動!?
她回味着,表情裡帶上了一絲憤慨,以前沒有覺得什麼不對,可爲什麼覺得什麼都不對?
對了,錯在這裡……她撿視的自己心裡的陰影,大多數來自於仇笛,他顛覆了她的生活,他不該顯得那麼另類,讓我忍不住注意,忍不住生氣,忍不住發飈……他不該那麼出格,行動前居然非禮我,讓我忍不住喜歡上了那種刺激的感覺,忍不住有放縱的衝動……他也不該衝上來,其實那一次我以爲自己都回不來了。
曾經少女的時候,對於愛情是那麼的癡等,像所有少女一樣會有這樣一個幻想,等有一天一位騎着白馬的王子出現在她面前,等了好多年,那一刻看到駕着燃燒車輛衝來的仇笛時,好像心有默契一樣,她知道他會衝上來,她知道該怎麼做,她甚至知道,有他在,她就是安全的。
可她唯一不知道的是,每個人生活的既定程序,卻不是那麼容易打破的。就像她無數次憧憬在面對前男友的尷尬一樣,她只能一味迴避,不知道該用什麼口吻解釋自己已經移情別戀。她還在想,要是把仇笛帶回到抱着誓守京門的父母面前審視一番,一定會是更大的尷尬。
爲什麼這麼糾結呢?
是因爲關愛太切,還是因爲淪陷太深?
她不知道正確的答案,不過她很愧疚,在他危急和急險的時候,她都不在他身邊,甚至他受了刺激,連去關切一句也成了奢望,這個巨大的泥沼已經殞命數人,她真不知道,什麼時候纔是結束。
咚……門開了。
驀地,戴蘭君睜開眼,風塵僕僕來的陳局帶着一行警衛出現在樓道里。
剝離出來的思想被強拉回更殘酷的現實,還有比私情更要命的事在等着,她知道,要是查不出來,就等得漫長的審查吧,直到查出來爲止。
衆人齊齊起立,陳局踱步進來,看也沒看陳傲一眼,像在自顧自地說着:“……你們給我開了一個好歡迎儀式啊,組織上給予你們這麼大的信任和期待,居然有人通風報信……你們知道後果嗎?在李從軍的身後,肯定有一個情報網,抓不到主謀,我抓那些泄密的跳樑小醜有什麼用?……你們中間有人成功的激怒我了,接下來,對於無辜的同志,我只能說抱歉了……開始,查不出來,誰也不能離這個房間。”
程序也是既定的,首先是掃描,全身的,身上只要不是碳水化合物的東西,都會被細細檢視一遍。
行動組各人的隨身物品都被放到了桌上,一一接受着排查,排查完了,一個挨一個靠着牆站立。第二步是儀器檢視,收繳的手機、手錶等重點懷疑物品會被拆解成零件,以防有偵聽嵌入設備,甚至連手機主板和SIM卡都會被掃描,以確認沒有寫入非法程序。
“王卓……彙報一下。”陳局黑着臉問。
“本行動組適合3級通訊管制,所有出入局的電話都會登記,自動錄音,考慮到大家的生活問題,和親屬的私人通話會集中在每天下午十八時,也是全部雙向登記的……這幢樓的佈線是我指揮外勤親自做的,樓四角有無縫覆蓋的射頻信號攔截,這幢樓出入的通話,射頻信號會自動識別,如果有未授權的非法通訊,系統在識別不能錄音後,會自動警報。”王卓道。
“時間。”陳局問。
“12時32分27秒開始,時長34秒……我當時正在一樓餐廳和戴蘭君同志吃午餐,聽到警報後,跑步回到這裡,用時四分半鐘。”王卓道。
“可能地點?”陳局問。
“可能在這幢樓裡的任何地方,對比一下集合的時間,以及集合前接觸到的警衛,應該可以查到。”王卓道。
陳局想了想,看了看拆解手機的人員,過了好一會兒,兩位技術人員搖搖頭,意思,沒有任何發現。
“哼,在我面前耍花樣,真以爲我老糊塗了是吧……”
陳局開始踱步了,在行動組各人面前晃悠了兩圈道着:“本着懲前宓後,治病救人的原則,我給那位打電話通風報信的人一個機會,現在站出來還爲時不晚,交待事實,減輕對組織的損失,當然,別指望的網開一面,不過我會給你留點面子,解押異地關押,不讓你們面對昔日的同事和戰友……現在開始,計時一分鐘。”
陳局看了看錶,在排成一列的行動組人面前,一個一個瞪着過,陳傲挺直了腰、徐沛紅跟着保持好的警容、張龍城目不斜眼,目光裡看不到一點移動,李小衆有點憂慮,不敢看局長的眼睛……也罷,四十郎當上有老下有小的老男人,就這猥瑣得性。陳局沒有理會,看到都寒梅,都寒梅一下子沒忍住,緊張到哆嗦了一下,面對局長如隼如鷹的眼光,她緊張地囁喃着:“陳局,不是我。”
“你當時在什麼地方?”陳局嚴肅地問。
“我…我去衛生間,剛吃完飯。”都寒梅脫口而出。情急之下,說顛倒了。
噗哧,戴蘭君笑了,這麼嚴肅的地方,這個好笑的話,就戴蘭君笑了,陳局瞟了眼,無動於衷地道着:“哦,你去衛生間剛吃完飯?邏輯有點混亂了啊。”
不待她解釋,陳局站到了戴蘭君面前,他審視着戴蘭君,臉上有點憔悴,眼光往下,右手還戴着手套,這是一個一路千辛萬苦追蹤間諜,一直追到長安的人,不過此時卻從陳局眼中看不出一點同情的關愛,他嚴肅地問着:“我怎麼覺得,你對組織,對事業,對信仰,有很大的不滿情緒啊。告訴我,有嗎?”
“有!”戴蘭君挺身道。
“原因呢?”陳局問。
“我認爲組織上的官僚作風嚴重,在本次行動中多次貽誤戰機,多次漏掉重大線索,而且在已經發現可能有泄密的前提下,仍然採取重大行動,這是失職行爲。”戴蘭君直斥道。
這話聽得徐沛紅眼皮跳了跳,京城來的,確實不同凡響,敢直接指責局長。
“重大線索?什麼重大線索?”陳局迷糊了。
“昨晚在審訊燕登科、楊鳳蘭時,據兩人交待,原松子料理的女大堂晉紅,是多次地方官場性賄賂的中間人,其中有一例,涉及到第*軍醫大下屬的製藥廠,這是一個生產野戰急救裝備的藥廠,其負責人就是晉紅牽的線……從發現線索一直到傳訊,中間過去了七個小時。最終結果是,導致嫌疑人外逃。”戴蘭君憤然道。
“陳傲,有這事嗎?”陳局回頭問。
“有……當時正在和地方警方協商。”陳傲道,更像是在辨護。
“失職!”陳局重重斥了聲,把戴蘭君的指責,全扣回給陳傲了。
看完了,沒看出來所以然來,陳局看看時間,一分鐘過去了,兩分鐘過去了,他終於嘆息到:“看來,是沒人站出來了。我在此聲明一句,你的行爲可不是刑事犯罪,對於背叛信仰、背叛誓言、出賣國家利益的人,不要期待你還能得到同情……今天,在這裡,我就讓你身敗名裂、千夫所指……警衛。”
“到。”
“看住他們,誰也不許動。”
“其他人,搜索,就這麼大的地方,我還不信,你幾分鐘能證據變沒了……”
氣氛爲之一緊,四位手握着槍柄的警衛門口一字排開,樓道里,趿趿踏踏響着,一場起底搜索開始了,這是個封閉式樓羣,那怕你就隔着窗戶扔出去都不可能,樓角有攝像頭;那怕你隨便站在一個地方打電話都不可能,因爲攝像的時間點,一共才34秒,那種高清鏡頭裡,別指望你逃得過去……所以,只有一種可能,宿舍、衛生間、樓拐角不大的地方,迅速打完電話,消滅通訊工具。
一個小時過去了,樓上的行動組,和樓下的警衛都枯坐着,中間樓層裡,每個攝像頭的案發時間的記錄,都被看了一遍又一遍,沒有發現。
兩個小時過去了,二十人隊伍開始第六次搜索,就藏着臭蟲蚊子的旮旯犄角都被摸了一遍,仍然毫無發現。
別指望這些人放棄啊,第六次結束一碰頭,整幢樓所有可能的死角都繪成了圖,可能性列了數種,繼續開始第七次查找。
兩小時零二十二分,坐在行動組裡一言不發的陳局聽到了彙報,找到了!
他看了那些人一眼,匆匆起身,走到了離行動組不足十米的衛生間,找到的地方在樓牆外,繩索掛着人,儀器對着衛生間通往下水道的管道頭,外面掛着的人彙報着:“……應該是衝進馬桶裡了,這幢老樓是外置管道,用的老式這種彎頭管,應該就是卡彎頭回路這兒……”
陳局伸頭看了看,儀器檢測出來的異常物體,對準的就是管道頭,連接的就是這個衛生間。
接駁電線,管道切割,忙碌了二十分鐘,一個套在塑料袋裡的水浸手機遞回來了…………
……………
……………
時間指向十五時整。
陳局匆匆進來了,隨行的技術員捧着一個盤子,上面小心翼翼地放着被拆解成零件的手機,東西現到眼前時,不得不佩服這些情報人員的心理素質,那一個人臉上都沒有表情,就像與自己無關的事。
“幹得不賴啊,抓間諜抓不住,當間諜當得真漂亮……廁所裡通話34秒,順手一扔手機,一沖水就消滅證據了,不錯,這辦法可以推廣一下……看來以後連這種如廁的隱私也不能留下。”陳局顯得有點焦躁,像在等什麼。
不過能等什麼,衝進下水道的手機,能說明有泄密,但無法指向是誰啊?
“是誰,站出來。”陳局貌似到了最後的忍耐極限了,要暴跳如雷了。
還是沒有人動,個個兩眼炯炯有神,都在極力證明着自己的無辜。
“呵呵……不錯,心理素質相當不錯。”陳局意外地笑了笑,繼續道着:“接下來,我會讓有些人永遠笑不出來……可以告訴你,間諜也有疏漏的時候,手機上指紋雖然模糊了,不過那位同志可能在插卡的時候不小心,留了半個指紋……請吧,各位,不用調數據庫,一個一個去摁,檢測一下相似度……徐沛紅,你帶頭,長安你是地頭蛇,你的嫌疑最大……戴蘭君,你第二個,你對組織不滿……都寒梅,你第三個,你的情緒不太穩定……”
一個接一個打指模,徐沛紅很坦然,摁了自己雙手的指摸,一掃,幾乎沒有相似度,通過。
戴蘭君幾乎不用掃,手指缺一指,通過。
都寒梅巴不得證據自己,通過。
李小衆,通過……
張龍城,通過……
王卓,通過……
陳局的臉上越來越深黑,像是認爲可能的,居然都不是,一下子七個通過六個,他催着陳傲道着:“該你了,猶豫什麼?”
陳傲遲疑了一下,站到了桌前,摁指摸,看着屏幕上掃描比對,數個紅點在偌大的指模上來回位移,突然間,嘀嘀嘀……警報聲響了,一屋子毛骨怵然,都驚愕地看向陳傲,技術員彙報:“右手大拇指指紋,相似度百分之八十……”
“抓起來!”陳局瞬間暴怒,吼了聲。
四位持槍警衛挾持着,嚓嚓打上了銬子,陳傲像是知道了這樣的結局,卻又十分不願承認似地,平靜地道着:“我是冤枉的。”
“所有的內賊敗露,都是用句狡辨,有意思麼?帶走。”陳局吼着。
四個挾着沒怎麼反抗的陳傲,出去了,陳局跟着出門,臨出門回頭道着:“都坐下歇着吧,一項大行動因爲一個不光彩角色,你們要錯過了。”
衆人頹然而坐,長舒一口氣,心裡不管有多少忿意,此時唯一能感覺到的是深深的恐懼感……
…………
…………
時間,同樣是十五時整。
地點是長安機場航站樓。
情景是最普通不過的一幕。一輛出租車泊到樓口,下來了一位戴着墨鏡、扣着旅行帽的男子,他拉着行李箱、揹着電腦包,像所有出差或者回家或者旅行的一族一樣,進了機場候機廳,若無其事的辦着行李託運,然後在自動售票機上,打出了登機票,再然後,從容地排到了一列長隊後,等着安檢。
偶然間,他摘了墨鏡,回頭看了一眼窗外已經看不見的城市,目光定格在長安城市形象的宣傳畫上,鐘鼓樓、大雁塔,耳熟能詳的地方,會勾起他無數美好的成長記憶。
對了,爲什麼臉上會有如此的鄉愁呢?
一定要去遠行的人。纔會有如此的愁悵。
過安檢,他摘了墨鏡,像安檢員笑笑,安檢核對着身份:
周潤天,男,31歲……航班N2364,到站京城。
啪,一個戳蓋上去了,此人莫名地覺得心裡一輕。
脫外套、拆電腦電池、過掃描,一切OK,安檢員作着請勢,他從容地進了候機廳,不知道是有意還是無意,他在下意識地走向人多的地方,那兒一排登機口,熙熙攘攘的旅客足有數百人。
很快,這個神秘的人只留下背影,很快,他消失在人流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