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夜祭

也不知道當若水提出自己去拜祭的時候,是誰那麼色厲內荏地表示一定要陪同,還說什麼以防有去無回,被山豬捉去之類的恐嚇之詞。

然而若水第二次站在韶年院落的時候,遠遠就看見樹蔭下,一個人懶洋洋地躺在上面。他的衣服寬鬆顯大,看上去料子柔軟舒服,襟角打着一些淡藍色的條紋花邊。斑駁的陰影下,他彷彿是九霄來的逍遙散仙喝醉了躲在這裡休息的。

若水正要大叫“你是誰”的時候,那人似乎被她拔劍的‘咔嚓’聲驚醒,一揉惺忪的睡眼,慢慢吞吞地仰坐起來。

若水大驚。

這個人看上去二十出頭的樣子,然而容顏秀美,眉宇間還可以見到一點點孩童纔會有的天真爛漫的氣息,他有若水那般熟悉的削瘦臉頰,高高的顴骨,英挺的鼻樑,還有殷紅的、隨時都帶着戲謔意味的脣。

他之前披散的墨發被一緞熠熠生光的玉帶束起,並挽成一個戴冠的髻,身材更顯得高挑,而且穿着那麼一身雅緻的衣裳,襯出不與常人的芳華,倒叫人認不出來了。

韶年對她偏頭一笑,方纔目無一切,空曠高雅的眼神忽然變得溫柔輕綿。

他慢慢看過來,好像有一束光打在若水身上,從頭到腳,柔和而溫暖。

若水能數得出自己的心跳。

她拿劍的手不知道什麼起捂在了胸口並且微微發顫。

她懵懵懂懂的少女情懷忽然變得異常敏銳。

好像是第一次看清楚韶年那般,她也第一次看清楚自己。

也許從一刻起,她終於開始明白了什麼,但卻沒有人教過她這是一種該怎麼形容的微妙感覺。

“師,師叔。”

若水剛開口,院門就被推進來,走進來的正是祥玉:“你的衣服——咦,若水也在呢。”

韶年一躍而起,奪過那疊衣裳小心翼翼地捧在手上,當他那些破舊、不能縫補的粗布大衣好似珍寶一樣:“說了不要你洗!”

祥玉好像根本沒聽到似的:“你的頭髮又要掉了。”說着便伸手去綁緊韶年頭上的玉帶,她的動作自然嫺熟,每一個舉動都能教人感受到她的用心。

韶年笑:“別綁那麼緊呀,頭髮也會疼的。”

祥玉從袖子裡取出一個瓷瓶:“拿着。隔兩天服下一粒,如果還出現那樣的情況就吃兩粒,如果連續一個月還沒有效果……我再另想法子。”

“別說得好像我十年半載都不回來似的。”韶年笑笑。

祥玉也笑,卻輕輕地好似在嘆息:“這纔剛剛試藥,你卻偏要這兩日下山,我連藥效也不得而知,若是萬一有個不測……”

韶年搶着說:“我能有什麼不測?何況還有小山豬在我身邊。”

真有什麼不測的話,她能有什麼用?若水惑然。

然而他明晃晃的眼神看過來,眸中帶笑。

若水跟之前一樣,只要是祥玉在場,她就只會訕訕地轉過頭去,不知怎的,每次心裡都很不是滋味。

她一直覺得胸口很堵,即便是韶年告訴她,冬至日的時候絳雲山可以隨意走動,所以能帶她下山去拜祭父母,她也只是默默地點頭答應了。

真正站在那座大宅子跟前,若水有一刻的遲疑心慌腿軟。

朱漆鐵門上,有被火燒過的痕跡,大概是爲了徹底祛除瘟疫。院子裡已經燒得沒剩下多少東西了。

“嘖嘖嘖,幹得漂亮。”韶年望着滿院子的廢墟驚歎。

“這個大個宅子里居然一點東西都沒剩下?”

韶年:“要有也早就被人撿走了。怎麼,你還有什麼小木偶花蝴蝶之類的在這裡藏着?”

他完全是打趣的意思。

可是聽在若水耳中就不那麼簡單了。曾經跟孃親呆在一起的點點滴滴都突然涌現上來,眼眶微澀,好像有晶瑩的淚珠欲墜未墜。

韶年以爲他在無意中,真的讓若水回想起家人,不由得愧疚之心大起,但他表面上依舊是不動聲色,無奈道:“好了嘛,大不了等下我幫你一起找那些小木偶。”

孰料若水頓時‘哇哇’哭了。

韶年也沒了主意,他第一次見到有女孩子在他面前掉眼淚,一時之間罵也不是,哄也哄不來。更重要的是,他仔細回想了一番也沒覺得他說的話裡面有什麼不對的。直到若水用期期艾艾的哭腔說“我小時候沒有木偶玩”他才豁然開朗。

韶年解釋般道:“咳咳,當日我找到你之後發現你暈過去了,就先把哥哥嫂嫂葬在鎮子南邊那個亂葬崗,呃,其實葬在哪裡並不重要,當時兵荒馬亂的那情形你是知道的,我只能隨便找個地方啦。”

“恩。”若水點了點頭,拎起那一袋冥紙和經文,動身跟着他去亂葬崗。

兩炷香之後。

朱漆的鐵門再次被打開,這次是被慢慢推開的,開門的人顯得很無力。

若水一屁股坐在長滿苔蘚的牆腳,靠着樹,吁吁喘氣不止:“師叔,你到底有沒有安葬他們啊?”

“你在懷疑我?我記得很清楚是在鎮子南邊,不會有誤的嘛!”

“那怎麼,怎麼找來找去找不到吶?”

韶年似乎根本就不累,他輕功好得沒話說,一個翻身就到了樹杈上,挑三揀四地尋了個乾淨的地方,這才喃喃自語:“誒,早知道那麼難找,我就在邊上做個標記,立個墓碑再刻上哥哥嫂嫂的大名……”

“咦,你葬到亂葬崗都沒有立下過墓碑的嗎?”

“啊!是因爲知道以後會找不到,所以他們才都立了牌子呀。”

若水翻了一記白眼:“師叔,你怎麼連這麼簡單的殮葬都不知道?”

韶年在樹上歪着頭望天,很理所當然地道:“我又沒有經驗,這是第一次嘛。”

“譁——”

他不知道什麼心血來潮,忽然下來了:“來,月亮出來了,去樹上。”

“不要!”若水大驚,“我怕高!”

救鹹真的那次是例外,那次情況危急,甚至都沒有去想到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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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怕什麼怕,有我呢!”韶年投去一記鄙夷的眼神。

緊緊貼在他胸口,手心滲汗,抓溼了他的衣裳。

韶年這個人吶,隨時都能起玩心,她倒不是純粹怕高,這棵樹也就比牆高一點,但是韶年的輕功她是見識過的,飄飄忽忽行蹤不定,哪裡是條正常的軌跡?

果然,韶年一踩石頭,二踩牆,復又回到樹杈上來,但聽得蹬得一腳又不知道彈到哪裡了。若水感覺到他停住了,這才睜開眼,簌簌的風,涼習習地吹在臉上,剛纔還火熱的臉頰立馬就僵住了。

這哪是樹上,分明已經在幾層樓高的屋頂了。

“師叔,你這是……”

“閉嘴,小山豬,沒見過這檯面嗎?”

若水低頭,韶年已經將袋子裡的冥紙、紅燭、經文都一一擺出來,他還就地取材,從哪顆樹上折了一段枝枝葉葉的,插在瓦片的縫隙間,口中唸唸有詞:“實在沒有辦法了,只有以月寄思念啦。哥哥嫂嫂們啊,今天是冬至了,我帶着若水過來看你們了……”

若水走過去,一個跟頭跪下來:“爹,娘,我來看你們了。”

她心裡默默地念道:雖然不是親生的血緣關係,但起碼現在借用到這個身份了而且過得很好,多了一個,呃,叔叔。不知道這樣做是不是讓你們不高興了,但我這次來就算是道歉的吧,我不是故意頂替你們的女兒……還有,謝謝你們。

韶年扭頭看見她這般虔誠的模樣,不由笑道:“山豬,只是來燒燒紙錢罷了,幹嘛行如此大禮?”

她擡頭的時候,韶年詫異地望見她臉上竟然有點點淚痕:“事情都過去那麼久了,你還這麼傷心啊?”

“我爹孃死的時候,我都親眼見着了。”

韶年默然。

“什麼時候想起來都很難受,是不是覺得我很沒用?”

韶年摸了摸她的頭髮:“難受歸難受,你可以哭,但是不要流眼淚。”

若水奇怪地看着他連哭都滯住了:“爲什麼?”

“要是把這裡弄溼了,我們晚上睡哪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