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到錄取通知書的時候，柳鈺螢還有點小小的興奮，但當她拆開通知書，心情卻像過山車一樣，從一個頂峰瞬間盪到谷底。
她報的是幼師專業，錄取的專業卻是工業企業電氣化，一個她之前聽都沒聽過的專業，學制也由三年制變成了四年制。
柳鈺螢不知道爲什麼專業被調劑了，她想問，也不知道該去哪裡問。和她一起報考同一個學校同一個專業的同學也收到了通知書，但專業就沒被調劑，還是幼師專業，學制三年。
周圍考上的同學，陸陸續續都收到了通知書，二姐也收到了，所有人的專業都未被調劑，唯有柳鈺螢一個人被調劑了。
對此，柳忠義和章會琴也不明就裡，他們就知道努力把孩子們都供出去，至於錄取通知書專業爲什麼變了，他們也不清楚，他們只知道，學制三年變四年，意味着柳鈺螢要晚畢業一年，要額外再給她攢一年學費出來。
因爲暑假過後，姐妹三個要同時開學，也就是要承擔三份學費和生活費，借錢，又成了柳忠義和章會琴最重要的事。
柳鈺螢覺得，從小到大，父母就不停地奔走在親戚朋友和父老鄉親之間借錢，借完之後就是看着父母像螞蟻一樣忙來忙去，沒睡過一天懶覺，不知疲倦地幹活，然後再一塊塊、一毛毛地把錢攢起來，然後去還錢。
整個暑假，在柳鈺螢的鬱悶和父母奔忙借錢的日子中悄然而過。
開學的時候，柳鈺雪因爲已經是開學第三年了，便自己坐公交車去火車站，再坐火車去學校。
柳鈺春比柳鈺螢開學早幾天，柳忠義便提前先把柳鈺春送到學校。
到了柳鈺螢開學的時候，章會琴還像之前那樣，把學費和生活費用手帕縫在柳鈺螢的貼身衣服上，反覆囑咐柳鈺螢要小心，到了學校之後再拆。
因爲柳鈺雪和柳鈺春在省內上學，柳鈺螢要去海城，所以柳鈺螢的學費和生活費，比兩位姐姐的都要高，除了學費之外，柳鈺雪每個學期生活費400，柳鈺春600，而柳鈺螢則有800。
在給柳鈺螢把學費和生活費縫完以後，章會琴又偷偷塞給柳鈺螢五十塊錢：“這個你自己拿着，你爸你姐他們都不知道，你離得遠，別太委屈自己，想吃點啥買點啥。”
柳鈺螢握着帶着媽媽體溫的錢，一股酸澀直衝鼻尖，雖然從小到大，這個家充滿了各種矛盾，也有幹不完的活，但是，父母和姐姐們給了她無盡的關懷和愛。她在心中暗暗發誓，父母爲了她們三個，竭盡了全力，吃了這麼多苦，受了這麼多罪，她一定要好好學習，將來成就一番事業，來報答父母。
章會琴給柳鈺螢收拾了兩個大包裹，除了隨身衣物外，還準備了很多吃的，再三囑咐柳鈺螢不要捨不得花錢，一定要吃飽飯。
柳鈺螢跟着爸爸，第一次到了火車站，也第一次體驗了什麼叫“擠火車。”
綠皮火車拖着長長的哨音，喘着粗氣停在了站臺上，從車窗裡望進去，車廂裡已然是站滿了人。當火車剛一停穩，車門一打開，下車的人還沒來得及下車，等候的人羣便嗡地一下涌了上去，下車的人羣和上車的人羣，全部擠在入口處，像麻繩一樣，瞬間打了死結。柳鈺螢和爸爸一人拎着一個大包，瞬間被人流衝散了。列車員聲嘶力竭地喊：“先別擠，先別擠，先下後上，先下後上，先讓他們下去。”
眼看着門口處擠不過去，不知道誰先從窗口開始往車廂裡爬，
擠不上去的人羣又迅速涌向窗戶，柳鈺螢被人流裹挾着到了窗戶邊，幸好看見了正一臉焦急喊着她名字的爸爸。她從人羣中伸出手，衝爸爸喊：“爸，我在這呢。”
柳忠義一把抓住柳鈺螢，快速拿過她手裡的包，從窗口扔了進去，又把柳鈺螢拖起來，從窗口往裡塞，車廂裡有人伸出手，幫着把柳鈺螢拉了進去。爸爸也從窗口爬了進來，剛剛站定，火車便喘了口粗氣，重新出發了。
柳鈺螢驚魂未定地抓住爸爸的手，好不容易找到個下腳的地，車廂里人擠人，行李也都被胡亂地扔在地上，爸爸扒拉着人羣，把包找到，行李架上早就放滿了行李，好在有人好心把他們得包塞到了腳下，爺倆才得以喘息。
柳鈺螢的頭髮已經散了下來，她擡袖子擦了一下落到眼裡的汗水，腳下勉強可以站住，眼前是密密麻麻的人羣，空氣中瀰漫着令人窒息汗味和煙味，她第一次知道，理想和現實之間，橫亙着如此大的鴻溝。
從小到大，面對着村裡的大山，面對着幹不完的農活，面對着小山村裡發生的各種大大小小的矛盾，她曾無數次盼望着趕緊長大，趕緊離開大山，離開那個落後、愚昧、剝奪了人生太多機會的地方。
她也曾無數次憧憬過，如果有一天，她能擺脫大山的束縛，飛出山坳的時候，一定要好好領略路上的風景，看大雁在空中起舞，看白雲在藍天上作畫。
然而她人生的第一次遠行，卻是滿目擁擠、吵鬧不停、雜亂不堪，她不知道拿着大包小包、爭先恐後上車的這些人，都來自何方，又將奔向何處。是否，都和她一樣，也懷了一個美好的願望，希望能在遠離故土的地方，重新找到以前棲息地，來安放夢想。
火車卡塔卡塔地一路前行，慢慢將山城甩在了身後，同時甩下的，還有章會琴的牽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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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的章會琴，正坐在房間裡發愣，孩子們走了，房間空了，她的心，也空了。
讓孩子們都考出去，這是她努力了半輩子的目標。爲了實現這個目標，她記不清幹了多少活，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借了多少錢，受了多少委屈。但她從來沒想過放棄，自己因爲時代和家庭的原因輟學，沒能實現讀書的夢想，她一定要讓三個孩子不再步自己的後塵，一定要讀書纔有希望，只有讀書才能學到更多的知識，見識到外面更大的世界，也只有讀書，才能讓孩子們擺脫在大山裡勞作的命運，能夠把戶口遷出去，畢業後分配個好單位，嫁個好對象，過上好日子。
現在，孩子們都爭氣，都離開家去求學了，就像小鳥一樣，爭先恐後離巢起飛了，但是，她們才十幾歲，除了柳鈺雪之外，柳鈺春和柳鈺螢都是第一次離開家，尤其是柳鈺螢，學校遠在千里之外的海城，人生地不熟，她能適應新的生活嗎？